撞树
邓福君
天色忽然大暗,雷声隆隆,王小莉连忙穿过绿树花丛,沿着石径小路一路小跑,一口气到了楼下,大风吹起来,飞沙走石,她的裙子变得红旗招展。她不敢久留,上了电梯回到家里,窗帘被吹得哗啦作响,她走到阳台去收衣服,在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上看到了几朵红花,那红色是红中带粉,就像云彩一样。这是怎样的奇观?一棵不知名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却开出了花。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也许是风太大,把花吹到了枝头,可是这里是七楼,哪有花可以如此被恰到好处地吹到那个位置,稳稳当当地不被吹落?看看阳台上有几个红色的干辣椒在翻滚,那是邻居家吹来的,可以理解,可是风再一吹,那些辣椒便又忽的一下从阳台上直接纵身一跃不知所踪。王小莉收着衣服,盯着那花朵看着,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说许多事情有些魔幻,只要你注意观察。比如刚才到楼下撞树,她一棵一棵用身体轻轻撞击,然后又双手抱着,那些树有的粗到抱不过来,有的树皮有些脱落,有的表面像鱼鳞一样整齐,没有完全一样的两颗,每次撞击也不同,或轻或重,或多或少,仿佛人与树也有缘分,一个园子几百颗树,真正撞到的或者报过的,几乎不到十分之一。有的种的地方不适合人站立,有的树干太多,无从靠背,有的树皮确实有些过于粗粝坚硬,唯恐把衣服磨坏了。无意识地和树交流了许久,忽然碰到天色大变,回来便发现了这个奇观。天天在阳台上收衣服,这花不可能是才有的,只是以前没有关注,难道撞树真的可以增长能量?一个短视频言之凿凿地说是的,于是她偶然做了这个尝试,于是便有了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雨已经开始敲打窗子了,又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雨。
衣服摆在沙发上,王小莉开始漫不经心地折叠起来,其实折衣服有几种方法,以前她总是投机取巧地对折再对折就完事,可是今天她更有了耐心,仿照商店橱窗里衬衣的折叠方法,小心勾勒着每个线条,从容淡定,行云流水,那简直不是折衣服,那是一种平面设计。为什么忽然心性都变了?一个念头升起来,有没有朋友不知道变天了,是否要提示他们天气变化?于是折叠完衣服顺便整理了衣柜,然后给那些需要的朋友提醒一下天气变化,于是回信也纷至沓来,有提醒安全的,有提供美文的,有发来搞笑视频的,有晒宠物的,有才生娃的,有在冲刺考试的,还有在度假的,不一而足,总之生活以无法想象的方式丰富起来,甚至有一个在大街上偶遇的千万富翁,在晒她的孙子,还告诉她这个孙子是自然怀孕的,人工受精准备开启试管时忽然就有了,那个准备好的胚胎还冷冻着,等待什么时候用上也未可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所有的关系因为一句问候而变得靠近或者愉快,甚至有了曼妙的趣味。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切又恢复了常态。
当然王小莉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撞树抱树,可是玄学终究是没有理论依据的。但是紧接着老同学邀请她做一个公众号的编辑,理由是她是班级里的才女,就更有些不可理喻了。
一道彩虹出现在窗外,在雨后的天空,横跨南北两端。
王小莉看到那道彩虹禁不住眼睛都亮了,多年不见,或者说根本就不曾想过在雨后仰望天空。遇到彩虹必定是有好事发生的,这样一个念头便横空出世了。
王小莉屏住呼吸,看见那彩虹挂得极高,像谁在天空里拉满一张无声的弓。仿佛只要稍微一动,它就会“嗡”地一声射向远处。她无意识地把好事发生的念头一转,把这一幕留下来,不是用手机,而是用她久已生疏的笔。她翻箱倒柜找出那支被墨汁干涸堵住的旧钢笔,已经写不出来字,甩了几下还是徒劳,她像抢救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动物,用温水、用唾液、用指甲,一点点打开任督二脉。当墨汁终于重新流动可以写出笔画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脏也发出“咔哒”一声,一把锁忽如打开了。
稿纸铺在餐桌中央,白得有些晃眼。她写下第一行:
“树在七楼之上开花,彩虹在七楼之上跳跃,家里住着一个不肯长大的孩子。”
写到第三行,她忽然顿悟:自己正在写的,并不是彩虹,也不是树上的花,而是那年夏天失去联系的自己——那个相信世界会回应每一次心跳的小女孩。她继续写,写到彩虹忽如不见,写到闪电再起,写到雷声隐隐,写道雨声又回来,写到彩虹再次出来,写到风把邻居家的干辣椒再次吹进阳台。
写完最后一字,窗外彩虹恰好消散,天空被阳光重新擦亮。稿纸上的墨迹未干,似乎带着秋日里树木间的清香。她直接把文章发到某公众号后台的编辑群里,留了一个字:玄。
很快作协主席就大呼过瘾,跟着群里的伙伴们也发出了惊叹,说简直是神来之笔。
第二天文章推送出去,半小时阅读量破十万。留言蜂拥而至,有人说在忙碌里读到自然,有人说在困境中读到解脱,还有人发来照片:自家窗台外,一棵无叶老树,也开出了同样的红花。评论区有人认出那树,说它叫木槿,只在雷雨之后、气压骤变时开得热烈,花苞其实早已在枯枝里沉睡多年,只等一个错误的时辰集体醒来,其实暴雨中开花的植物还有很多,网友们脑洞大开,变成了集体讨论,一时间人们忘记了眼前,在城市的不堪重负里逃遁,在自然界的不可捉摸里游弋,在诗和远方里沉醉。
第二天夜里,她收到一封邮件,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民间科学机构。邮件里说,他们正在研究“极端天气与人类感知之间的非线性偶合”,读到了她那篇《玄》,想请她做“叙事观察员”,记录城市在气候异常时的集体情绪。报酬不高,但是感觉有些神圣。
王小莉关掉电脑走到阳台上。远处霓虹闪烁,像另一场人造的彩虹。她忽然想起白天在评论区看到的一句话:
“花开不是因为树醒了,是因为看树的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