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六点的阳光刚漫过窗台,厨房里有些晕黄的暖意。张小兰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以往这个点,系着藏青围裙的总是老公,昨天他加班彻夜未归,早餐的担子自然落她肩上。
打开冰箱,她盯着角落里那袋放了快一周的杂粮饼扔了可惜,拿了一个青花瓷的碟子盛好,正好今天干掉。她觉得早餐的主打应该是便捷,不假思索地准备红薯和鸡蛋,三个白煮蛋在水里打滚,蒸格里码着几块红薯的小碗,当然还要有自己的癖好,加上半根玉米,一小碗南瓜,再顾及点老人的需求,案板上切好的酸菜,是公公总念叨的“下饭菜”,把腊八豆和酸菜夹杂在一起,铺上一层五花肉,蒸锅里的食材便已就绪。开火上汽,一切都如行云流水一般。最后按下破壁机,黑米、核桃、黄豆、红豆、花生米、薏米、小米哗啦啦转成浆,她特意多加了两把芝麻,想着这豆浆够营养,能补补公婆的身子。在她看来,这顿早餐看起来是比较完美的。
摆上桌时,年近九十的公婆已经齐刷刷坐在桌边,像两张薄纸片,虽然看着有些同情心泛滥,可是千金难买老来瘦的古训却是对的。人老了,身体干瘦,性格也是僵硬的,就像现在。张小兰擦着手笑道:“爸,妈,今天试试我的手艺。”两个人筷子动了没两下,桌上就安静了。婆婆拨了拨红薯,又戳了戳鸡蛋,小声跟公公嘀咕:“这红薯没蒸软吧?鸡蛋也是白水蛋,怎么吃得下去呢!”公公更直接,夹了口腊八豆又放下:“酸菜怎么和腊八豆一起蒸?腊八豆都没味道了,酸菜应该打汤喝!”
张小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攥着围裙角,一大早的好心情被公婆的评价搅乱了:“爸,我知道您爱吃咸的,特意才做的腊八豆,您儿子其实最不喜欢这味,我为了您俩才做的。我一大早起来忙活,人都累死了……”
“小兰,说话别这么冲!”婆婆打断她,“我们也没说什么,就是随口提一句。”
“随口提一句?”张小兰的委屈涌上来,“我是尽力了,要是天天都挑三拣四,我这做饭的真没法做了!”
公公放下筷子,脸沉下来:“我们还不能说两句了?”
气氛僵得像结了冰。张小兰没再说话,闷头扒了两口饭就起身收拾。瞥见公公碗里没怎么动的豆浆,她心又软了,老人也许是真没吃饱。转身回厨房,她打了两个鸡蛋搅匀,加温水蒸成蛋羹,想着给他们补一口。
蒸蛋下锅,她看了眼时间,想起取快递的事,估计蒸蛋慢,出去一趟正好回来能端。关上门时,她忘了看灶上的火,也没听见厨房渐渐滋出的细微声响。
快递站人很多,快递也正卸货,忙得不可开交。张小兰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那几个快递往家走,远远就看见自家阳台飘着烟。她心里一咯噔一下,坏了,蒸蛋!她拔腿往楼上跑,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推开门的瞬间,呛人的烟味扑得她直咳嗽——客厅里烟雾弥漫,厨房方向还在冒烟,公婆正慌慌张张地互相埋怨。
(二)
张小兰冲进厨房,看见蒸蛋的碗黑在锅里,蛋液烧得不成样子,锅底已经烧出了一圈黑印。她赶紧打开油烟机,烟雾渐渐散去,可锅里的焦糊味,混着刚才没说完的委屈,堵得她鼻子发酸。
“你蒸了蛋,怎么也不说一声?”公公的声音嘶哑而深沉,一边咳嗽着打开窗户。
“我们都没注意到你蒸了蛋,只注意看着电视,起火了怎么得了?”婆婆的声音是慌张而急促的,起身关了电视。
“我......”张小兰哑口无言,开始收拾残局。
“以后要注意!”公公又强调着。
婆婆走到门口:“你回来了,我们出去散散心!”
张小兰说不清心里滋味,良久都被残留的气味呛着,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怀着一天的坏心情熬到了夜里十点,李大强推门进来时,张小兰还坐在沙发上发呆,厨房的焦糊味还没散尽。她起身想接过丈夫的包,话到嘴边却成了带着颤音的倾诉:“今天早上做早餐,爸妈嫌这嫌那,后来蒸蛋忘了关火,家里差点烧起来……”
李大强换鞋的动作顿时停住了,眼角的余光都没看她,闷声说道:“知道了,去睡觉吧。”
张小兰愣在原地,他连句“你们没事吧”都没问,套着拖鞋就进了房间。
张小兰爬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丈夫在旁边叹气,心里的委屈又涌上来:“你是不是觉得,早上的事都怪我?”
“不然呢?”李大强反问着,声音里带着倦意,“爸妈年纪大了,口味挑点怎么了?你少说两句,顺着点他们,能有这么多事?”
“顺着?”张小兰猛地坐起来,“我一大早起来忙活,他们挑三拣四我还不能说?蒸蛋是为了给他们补营养,忘了关火也是常事,你爸妈坐在家里一点都不管事,那么大的烟还坐得住。我也吓坏了,你不心疼我,倒先怨我不够宽容?”
李大强气哼哼地说:“老人家能自理就不错了,不要老要求他们好不好?”
“为什么你们老要求我呢?人与人是平等的,互相都可以要求。”
李大强不再说话,背过身留给她一个坚挺的背影,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的冲突,积压了前一天的积怨,有些猝不及防而又无法避免。
早餐刚摆好,公公突然放下筷子:“我跟你妈想去郊外那个老磨坊看看,昨天听老曹说,那地方现在修得很好了。”
“老磨坊?”李大强愣了,“那地方离这儿不近吧?”
“两趟地铁转三趟公交吧,总要试试看。”李长江说:“趁着我们还能动弹。”
张小兰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马上用豆包查了一下,从家到老磨坊要转三趟地铁两趟公交,单程三个多小时。她放下碗直言不讳道:“爸,您跟妈都快九十了,来回六个多小时,坐公交地铁折腾不动的,太危险了。还是叫滴滴去吧!”
(三)
公公的脸一下沉了:“滴滴?你以为你们很有钱吗?我们身体好着呢,怎么就折腾不动?”
“不是身体好不好的事!”张小兰急了,“您这年纪,长时间坐车容易累,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张小兰!”李大强突然拍起了桌子:“我爸就说想去看看,你不能好好说?还没去就说出事,一张乌鸦嘴!顺着他说两句怎么了?”
“顺着说?”张小兰也红了眼,“这是顺不顺的事吗?这是原则问题!明知危险还鼓励,出了事谁负责?你们家是不是什么事都不能说真话,非要假装着一团和气?”
“我家怎么了?”李大强的火气更大了,“我爸妈辛苦一辈子,现在想出去转转,你就不能体谅一下老人家的心情?”
“我不体谅?”张小兰带着颤音:“上次妈感冒,我半夜去买药;爸爱吃的榨菜,我跑三个菜市场才买到。现在就因为我不让他们去危险的地方,就成了不体谅?”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争吵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从早餐的挑剔说到蒸蛋的事故,从公婆的生活习惯说到刚结婚时的彩礼,那些压在心底的陈年老账,全被翻了出来。
“你从来都不站在我这边!”张小兰喊出这句话时,眼泪继续往下淌。
李大强攥着拳头,胸口起伏着:“我不是不站你这边,是你太较真!家里过日子,哪有那么多原则?”
“过日子就不用讲原则了?”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时,谁也没注意,公婆早已出了门。直到张小兰哭着转头,看见空了的沙发,才猛地住了声。
“爸!妈!”李大强也慌了,套起衣服就往外跑。张小兰抹了把眼泪,也跟着追出去。
小区里空荡荡的,没有看见老人的影子,晨光把夫妻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大强停下脚步:“我估计他们回老家了。”
张小兰没说话,心里像被什么堵着——她想起早上公公说要去老磨坊时,眼里闪着的光;想起昨晚丈夫背过身时的沉默;想起自己站在冒烟的厨房里,那种孤立无援的委屈。
“你倒是打个电话问问。”李大强习惯于驱使小兰。
“你的爹娘,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莫名其妙!”张小兰满肚子委屈还没化解,自然不配合。
“我不习惯做这些,以前不都是你打的电话吗?”李大强振振有词。
“就是你的缺位,才让我特别累!你想过没有?”张小兰提高了声调:“李大强,你说我们家这样,到底是因为三观不一致,还是因为从来没有尊重?而且是代代相传!”
(四)
风里传来几声鸟鸣,李大强张了张嘴,却没答上来。他长长叹了口气,拨通了父亲电话,却是没接的忙音。父亲说要去老磨坊,不是真想去那地方,是昨天早上看她受了委屈,想找个由头让小两口别再别扭;他也知道,张小兰不是故意跟老人较劲,是真怕爸妈出事。可话到嘴边,就成了指责和争吵。
“先找爸妈吧。”张小兰吸了吸鼻子,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等找着他们,我们再来看谁对谁错。”
“家里哪里那么多对错?对了又怎样?错了又怎样?”
李大强边说边快步跟上她。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我觉得没必要找了,肯定是回老家了。”李大强胸有成竹。
“那我也出去散散心。”张小兰盘算着和闺蜜小芹谈谈心。
地铁像一条闷声喘气的铁壳虫,在城市的腹部钻行。早高峰已退,车厢里却仍残留着稀薄的汗味和各种不同气味。李长江攥着老伴王秀英的胳膊,让她坐在靠门的位置,自己叉开腿站稳。下个月就满九十岁的膝盖在每一次停车或者起步时发出轻响,像在暗暗提醒:悠着点。
“早知道听小兰的,我们叫个滴滴。”王秀英把帆布包抱在胸前,包里装着没喝完的豆浆,洒出来一点,透出淡淡的焦糊味,也是他们仓皇出逃的印记。
“滴滴一趟六七十,三趟地铁两趟公交才八块五。你知道算账吗?”李长江从口袋摸出老年卡,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
地铁里很冷,转了几趟,两人渐渐有些瑟瑟发抖,到站了,也有些分不清南北东西,只好靠着热心人的指引走着。没有直升垂梯,要走一大段台阶,还要坐长不见顶的电梯,着实有些胆怯。可是既然出来了,就必须证明自己,两个人颤巍巍地终于从地铁口出来,一阵热浪袭来,巨大的温差,简直险些晕倒。
两人搀扶着走向公交站,在烈日的暴晒下呆了十分钟,公交车才姗姗来迟。上了车,又是一阵冷气扑面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
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一个熟悉的站点八角楼,然后又换了一趟,终于看到镇口那棵老槐树。快了,快到家的喜悦冲淡了疲惫,两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车,整个人都有些酸疼和麻木,可是看到自己家的屋脊被阳光压得很低时,心里又是莫名的感动和温暖。
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粗略搞了一下卫生,想躺下休息又觉得还是有些别扭,毕竟很久没住,实在有些不习惯,还是到邻居刘泽海家看看。几个老头正在支起折叠桌,欢笑声和麻将声清脆入耳,像在欢迎两个迟到的老邻居。
(五)
“老李,稀客!”八十五岁了还挺硬朗的老曹把烟叼在嘴角,空出一只手拍李长江的肩,“怎么,城里的大房子住腻了?”
“腻?怎么不腻。”王秀英抢答着,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扔:“早上起来吃个饭,罗里吧嗦;想出门转转,还被拦着。媳妇嫌我们老,儿子嫌我们麻烦,连锅都差点烧穿!”
“唉,媳妇难做,老人也难做。”老曹把烟掐了,给她搬来一把竹椅,“可说到底,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们那房子再大,也是人家的;这房子再旧,也是自己的。”
王秀英坐下,竹椅吱呀一声,像替她叹了口气。她抬眼看见门口的老房子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斑驳大字,想起几十年前自己在这里排队买红糖的光景,那时候日子苦,却苦得理直气壮。
“老李,今晚别走了。”另一个牌友江再雄把钥匙拍在桌上,“我家二楼空着,被褥都是新的。明天一早,我陪你把老屋的窗户糊了。”
李长江叹了口气:“江老弟,我那房子是破旧,但是硬是要住,其实也过得去,只是要换一下床上用品。”他把大拇指抵在麻将的“筒子”上,一圈一圈摩挲。那塑料的凉意渗进指纹里,像要把他按回这方水土,他记得父亲说过一句话:“死也要死在埋包衣罐子的地方。”
“在我家吃午饭,休息好了就去买!李大炮家就有卖的!”刘泽海大声说,然后喊着他摸一圈麻将,吆喝着进门的几个来陪着玩儿。
李长江欣然接受,小赌怡情,一赌解千愁,只要往牌桌上一坐,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因为坐车时间太长,王秀英有些昏昏欲睡,坐在老头身后眼皮打架,视线越来越模糊,竟然坐着睡着了,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打牌的伙计连忙喊刘泽海,叫李娭毑去休息,坐着睡着了不安全。
王秀英被惊醒了,揉着眼睛说:“坐车坐久了,真的有些熬不住呢!”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他们怎么回来的,听完坐地铁转公交,都啧啧称叹,快九十岁的人了,真能折腾,大家纷纷出谋划策怎么安顿老年生活,总之就是要抱团取暖,天天打牌玩在一处,什么烦恼就没了。刘泽海声音最大,笑声也最爽朗,吆喝着大家都在他家吃饭。说他家里反正请了阿姨做饭,是儿子出工资,闲着也是闲着。
江再雄摆摆手说:“我家也请了阿姨,是女儿请的,如果在你家吃饭,就浪费了家里的,那可不行!”
李长江脸上有些挂不住,一直以为自己住在城里有些优越感,现在一听说他们都请了保姆,而且家家的房子都翻新了,比自己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心里又有了落差。就算回来住,也应该装修一下与邻居匹配才像话,便决定玩上一天再回儿子家,提出装修的打算。
(六)
而在几十公里外的城里,张小兰拖着行李箱站在闺蜜小芹家楼下,箱子里塞了两套换洗衣服和一盒面膜。
小芹家在城西的高档小区,电梯里贴着“宠物请勿在此大小便”的中英双语告示。门一开,迎面扑来一股炖牛肉的八角味,浓得几乎能看见棕色的小漩涡。一个与小芹有八分相似的女人挂着精致的笑容打着招呼:“来来来,快进来!”
“阿姨好!”张小兰把行李箱往身后藏了藏,冲小芹妈挤出笑。她完全没想到她会在家。
“哎呀,稀客!”小芹妈腰上系着一条崭新的围裙,上面印着“恭喜发财”,手里端着一把不锈钢锅铲,像拿着一柄权杖,“快进来换鞋,地板刚拖的!”
张小兰弯腰找拖鞋,却只看到两双男式大码凉拖,剩下是一次性鞋套。她套上鞋套,塑料嚓嚓响,像临时贴上的标签。
客厅里,小芹爸正戴老花镜看九三阅兵电视中的相关报道,音量开到三十,主持人每一个“拭目以待”都震得吊灯微颤。张小兰没想到一家人都在,心里更是失望。
从卧室出来的小芹讪笑着把张小兰按在沙发正中,顺手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滚烫的普洱茶,杯口漂着一粒枸杞:“难得来一趟,多住几天再回去!”她的声音不得不放大好几倍,不然完全盖不过电视的音量。
“小兰啊,听说你跟公婆吵架啦?”阿姨的嗓音更是劈头盖脸,“不是我说,老人就像老小孩,顺着就行。你给他们买两张高铁票,送他们去旅游,皆大欢喜!”
“妈——”小芹皱起眉头:“人家小兰是来散心的,你别上思想政治课。”
“我这不是关心嘛!”小芹妈说完又喊老头子调小电视机音量,把锅铲往茶几上一磕,“我跟你爸过了三十五年,总结就四个字:难得糊涂。过日子又不是打官司,非要分个对错?”
张小兰捧着茶杯,指尖被烫得发麻,连忙放回茶几。她想起早上公公眼里的光,那光被“老磨坊”三个字点亮,又被她亲手掐灭。此刻,它被阿姨的唾沫星子重新点燃,却烧得她坐立难安。
“阿姨,我上一下卫生间。”她几乎是逃进厕所,马桶盖上搭着一条玫红色毛巾,绣着“福”字,旁边贴着打印纸:请坐着小便,勿溅出。她盯着那行小楷,忽觉膀胱一阵紧缩,仿佛连尿都得按别人的规矩来。
从厕所出来时,小芹妈已把行李箱拖进客房,动作利落得像在清理战场。“吃牛肉炖萝卜,再蒸一条鲈鱼,你吃好睡好,再带你去跳操,保管什么烦恼都跳没了!”
张小兰想说谢谢,喉咙却像被牛肉的八角味堵住。她不懂小芹为什么要邀请她,爸妈像两根碍眼的立柱,威严而生硬。纵然是一桌子菜,吃饭时她也觉得索然无味,小芹妈不断夹菜舀汤,更让她不自在。
(七)
吃完饭小兰被小芹带进客房,门关了,终于有了私密空间。小兰望着床头挂着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五个字被金线勒得发亮,顿时感觉有些压迫感:“你爸妈都在家,何必叫我来呢?”
“我也没想到他们不请自来,老了就是喜欢控制,没办法,而且什么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小芹一头倒在沙发上:“别理我妈,她就那样。”她压低声音,“我爸前阵子想买辆摩托车,她死活不同意,说老头骑摩托像什么话,最后我爸把私房钱都交了,才换了一辆小电驴,最高时速二十五,比我走路快不了多少。”
张小兰坐在床沿,发现被面是新的,浆洗得有点硬,远不如家里的柔软。她忽然想起离家时忘关的窗户,厨房里残留的焦糊味会不会已经渗进卧室?公婆此刻是不是已经回到老屋,在积了灰的床上怎么休息?而李大强,是不是正一个人坐在客厅,对着那口烧黑的锅发呆?
手机震动,是李大强发来的语音。她点开,声音沙哑:“爸妈真的坐了三站地铁转两趟公交回老家了,说了他们有这个能力,你就是不服。锅我扔了,你别生气。”
语音末尾,他补了一句:“还有,豆浆机我刷了三遍,还是有糊味。”
那糊味像一根细线,穿过几十公里的距离,把两端的人牢牢系住。张小兰盯着天花板,忽然儿子的电话来了:“妈,你怎么了?爷爷奶奶回老家了吗?怎么没人陪?”儿子的话都是连珠炮似的疑问。
张小兰万万没想到,家庭的矛盾一旦升级便有些难以控制,静下心一想,其实都是小事作祟,所谓“三观不合”,不过是两代人各自守着一口锅,锅底都糊了,却谁也不肯先关火。
“其实我也挺同情你的。”小芹闭上眼睛说着话:“你的一番好心就是没人领情,他们一个比一个强悍,都不把你放在眼里。连你孩子都发难。”
厨房里传来剁饺子馅的声音,小芹妈的菜刀落在砧板上,掷板有声,节奏分明,像在打拍子。小兰才发现自己肚子咕噜地叫着,原来中午没吃饱。
“我肚子有点饿,拿点吃的来!”小兰直言不讳。
小芹笑着起身:“你呀,就是这么没出息!”
“你就别笑话我了,无论在哪里,我都是最弱的一个。”小兰有着自知之明:“说真的,要我那样辗转地铁公交,我是不会做的!”
零食水果都拿了进来,小兰只吃了一点就不饿了,完全没有睡意,絮絮叨叨地说着内心的林林总总。
“我觉得你不应该把自己定义成一个家庭主妇,外面的世界好大,家长里短太内耗了!”小芹打了一个哈欠:“其实我也活在父母的阴影里,但是我比你独立,保持个人空间。如果爸妈赖着不走,那我就去旅行。谁更敢于表达谁就能拿捏别人。”
“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自私,妻子、媳妇、母亲的责任在肩上,怎么可能说走就走?我还是回去算了,晚饭还没人做呢!”她轻手轻脚起床。
“你傻呀!说了住我家!”小芹一跃而起。
“你家不方便!”小兰拖着行李箱的轮子在地砖上滚出小小的雷声。
(八)
张小兰还是毅然回家了,那是有根的地方,别人家再好,也抵不过家里的踏实。地铁穿过城市腹腔,像一条迟钝的舌头,把她从城西的高端小区舔回城东那幢灰扑扑的塔楼。出站时,晚霞正被高楼一点点吞噬,风从楼缝里钻出来,卷着烧烤摊的孜然味,也卷着她行李箱轮子的吱呀声。她忽然想起二十二岁那年初秋,她拖着更大的箱子来这座城市投奔李大强,那时箱子是满的,心也是。如今箱子轻了,心却像被塞满了湿棉花,拎不起,又甩不掉。
电梯里有人抽烟,红光一闪一闪。她盯着跳动的楼层数,脑子里却回放小芹最后那句话:“你不敢自私,就永远只能被别人的自私咬死。”可是儿子的话同时传来:“妈,我一直觉得你情商好高,现在怎么好像退化了?爸爸搞不定,爷爷奶奶也搞不定!”
门开时,走廊灯坏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浮在黑暗里,像一口深井。她摸黑划亮屏幕,却听见门里“咔哒”一声,先一步从里面被拉开。李大强站在玄关,身影被客厅落地灯拉得老长。他手里拎着那口黑底锅,糊味冲鼻,却没扔,原来中午那条语音只是哄她。
“回来了?怎么不在小芹家住一晚呢?”他嗓子有些发干:“我被领导叫去加班才回来,所以没有办法接爹娘回家。”
张小兰没应声,弯腰换鞋。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李大强帮她把脱下来的鞋子放在鞋架上。
“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小兰开口了。
“在路上,两趟公交三趟地铁。”大强苦笑着说:“我们一家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你不用担心,各人有各人的命。”
一句“不用担心”让张小兰鼻头发酸。她怕的从来不是苦,是强求,那种被三双眼睛同时判了无期徒刑的强求。如果老人要坚持选择这种身心俱疲的公共交通,她必定会被绑架陪着,而她不愿意这样生活,她更喜欢舒展的生活,就像出去旅游,她想尝尽美食,而老公一家永远带着几个馒头作为充饥之物。她想去看画展,去学诗词等文艺青年的项目,老公一家嗤之以鼻,觉得她附庸风雅。嘲笑她小姐生了丫鬟命。
她不可能像小芹那样自我,因为她有底气,娘家强大,老公一直屈居人下,翻不了几尺浪花。而自己是远嫁而来,任性不到哪里去。所以说人都是权衡利弊的,没有无来由的强势和弱势。可是小芹说得对,一定要为自己活一把,她的大半生都在隐忍,如果能够走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家里的格局必定会要改写。可是她的往外拓展的渠道呢?儿子也说得对,你的处理问题的能力怎么变弱了?那时候我那么难搞,你都可以弄得服服帖帖,你就是家里的消防队员呀!
张小兰停止了胡思乱想,看到丈夫眼角挂着两坨乌青,T恤领口被扯得变形,前襟还有几滴油星。她伸出手来,指尖刚碰到他袖口,却被他下意识一躲。那一躲极轻,却像耳光,把两人同时打醒。李大强咳了一声,苦笑道:“我没用,如果更会赚钱,就给老人请保姆,你们代沟太深了。”
“我也想多赚钱,让两代人过得更好,可是,赚钱好难啊!”
当公婆辗转回到家时,一大袋子红薯干、熏鱼干、时令小菜等,还有多年都不发出声音的念佛机,统统拿了出来。老两口在饭桌上提出了装修老房子的设想,一石激起千层浪。
(九)
公婆的提议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饭桌上空气瞬间凝滞。张小兰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抬眼望向李大强——对方同样愕然,张了张嘴,却没立刻发出声音。
“我们回老家住着自在,如果不装修,别人看着也不像!”李长江叹了一口气:“主要是钱的问题!”
“是啊,至少是七八万的投入!”李大强眉头拧成疙瘩,“爸,妈,那老房子多少年没住人了?水路电路都老化了,光修这些就费钱费力,更别说全面装修。您二老在城里跟我们住着,不是挺好吗?”他语气带着习惯性的不赞成,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仿佛装修的担子即刻就要压上他肩头。
李长江放下碗,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执拗:“老房子怎么了?住了大半辈子,习惯就好。城里是好,高楼大厦,可不是我的家,是你们的家!”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儿子儿媳,“我跟你妈手脚能动弹,自己回去拾掇拾掇,能住人。你们有空回来看看就行,不用成天在眼皮子底下,大家都不自在。”
婆婆王秀英没说话,只是默默夹了一筷子酸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神却飘向窗外某个不可见的远方。那份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诉说着某种去意已决。
“你们都快九十了,有必要吗?”李大强的声音盖过了老子。
“我就是在老房子里活一天都有必要!”李长江的犟劲上来了。
张小兰看着公婆脸上那种被城市灯光映照得格外清晰的疲惫和疏离,看着丈夫脸上写满的不解和烦躁,心头那根名为“委屈”的弦,意外地没有再次绷紧。装修老屋,意味着什么?是两位老人想彻底割裂开彼此生活的空间,还是他们终于寻到了自己灵魂的归处?
“爸,”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索的意味,“您跟妈,是真心想回去住吗?那老房子,真值得花力气去搞吗?”
李长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儿媳会这样问。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倔强的坦诚:“值不值?我跟你妈这把年纪,还谈什么值不值!老磨坊去不成,总得有个地方能喘口气。城里样样都好,可是我们没有这个福气!”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那老屋,房梁是我年轻时亲手挑的杉木,墙基是我爹带着我打的,院子里那棵枇杷树,是你妈嫁过来第二年栽下的。在那儿,我们才是李长江、王秀英,不是哪个的公婆、哪个的爹娘!”
这番话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张小兰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她想起自己远嫁而来的孤独,想起在万家灯火中找不到归属的茫然。原来公婆和自己在本质上并无不同。
“我明白了。”张小兰轻轻放下筷子,目光变得清晰而坚定,“既然您二老决定了,那我们就借钱装修老屋!”
“小兰!”李大强猛地抬头,声音更加拔高,几乎是惊怒交加:“你跟着掺和什么?装修是小事吗?钱从哪里来?谁去盯着?爸妈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能……”他后面的话被小兰平静的眼神堵了回去。
(十)
“钱,我们想办法借。”张小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可以到娘家借,你可以找朋友同学借,还有叔子、小姑子那里也可以凑一点。爸妈辛苦一辈子,这房子是他们的念想,如果让他们遗憾,就是我们的不孝。至于盯着,”她看向李大强,目光坦荡,“爸说那里有根,我可以去!”
张小兰的话让饭桌上再次陷入寂静,李长江和王秀英愕然地看着儿媳,浑浊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李大强则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脸上的惊怒渐渐被一种复杂的茫然替代。他习惯了在父母与妻子的夹缝中粗暴地“断是非”,习惯了指责妻子“不体谅”,却从未想过,妻子会以这种方式,主动去理解并承担起那看似“无理”的要求。
李长江放下碗筷:“不说不知道,为了我们养老,这么伤筋动骨的,何必呢?我们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老人,何况儿女们生活本来就不算富裕?”
王秀英也跟着说:“是啊,借钱装修住房子?谁不会说我们自私自利?其实回老家看看,只是念想,真住那里,事事亲力亲为,也是折腾。”
张小兰完全没想到老人自己会转弯,连忙跟着说:“只要你们开心,我们都会照着做。”
李大强倒是不乐意了,拿起桌上的咸菜和腊八豆倒进了垃圾桶:“像这种垃圾食品,以后就不要上桌了!”
丈夫的突然举动让张小兰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奇怪的是,公婆没有激烈的情绪,不像自己发表意见时,他们针锋相对,战争一下升级,看来很多事情太过微妙。做媳妇的除了说好话,尽量不要说重话,更别说做某种过激行为。她这一次离开家半天时间,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不再把自己摆在受害者角色,尽量去把家庭这盘棋下好,每个人都有他的位置,乱不得,每件事都有潜规则,你不得不遵从。以前她把问题想简单了。家里的事情没有处理好的智慧,更何况职场?小芹和儿子的话给了她很多启示,处世智慧可以四两拨千斤,只有通了人性,才能无往而不利。
念佛机忽然没有征兆地响了起来:“嗡ong 阿a 喇la 巴ba 札zha 那na 諦di”,一直重复着这几个字,越听心情越平静。她恍惚记得这是文殊心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