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
邓福君
靠窗的鸟笼总带着细碎的声响,是两只鹦鹉和两只文鸟在啄食谷粒,或是用小巧的喙梳理羽毛。两只鹦鹉分别叫做旺旺和木木,一身翠绿的旺旺来得最早,一年四个月了,一身浅黄的木木迟来三个月。文鸟分别叫做五五和幺幺,五五是纯白的,没有一根杂毛,像白雪公主一般,幺幺是灰黑白三色混合,像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今年五一那天从花市捧回来时,它们怯生生缩在笼角,生恐被鹦鹉欺负。借着五一,便分别取了这两个名字。我喊五五的时候,它歪着脑袋,黑豆似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应下了这个名字。幺幺呢,似乎没有那么粘人,却跟鹦鹉打成了一片。五五比较有性格,执着地抢食盒吃饭,任凭鹦鹉怎么啄它都不出来,直到吃饱才让位。四只鸟凑在一起,或早或晚,或饭前或饭后,或来客或送客,或晴雨交替,或窗外有鸟呼唤,细细碎碎地说着话唱着歌,成了家里最热闹的背景音。
奶奶总说文鸟比鹦鹉通人性,每天清晨准时打开笼门,两个小家伙从因为尾巴很短不能飞,像小鸡一样在地板上踱步,到可以跳跃着离开地面一点点,再到尾翼渐长可以飞到沙发上,甚至飞到桌子上,但是从不远飞,即使在阳台上,也只是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再回到客厅。它们还有第一时间到厨房看看的惯例,检查老公在厨房忙碌着,接着跟踪我扫地、浇花的脚步。五五尤其黏人,奶奶坐在藤椅上看书,它会落在椅背上,用温热的小爪子轻轻蹭她的肩膀,或是低头啄书页上的字,惹得奶奶笑出声时,便扑棱着翅膀跳开一身得意。
昨天清晨有些不同,我在几案前焚香拜佛,奶奶已经撒了谷粒,幺幺乖乖回笼了,五五却不肯进去。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它站在案几旁,小小的身子立得笔直,距离不到半步,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不像往常那般东张西望。没有鸣叫,只有轻轻的呼吸声。老公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你看五五,跟个小跟班似的,开始在你身后,现在又到了前面。”我伸手想摸摸它的羽毛,它忽的飞走,又回到笼子里吃饭了。
当时我们只觉得新奇,以为它只是今天格外黏人。直到黄昏,我回家听奶奶说五五好像有些异样,我连忙凑近鸟笼,果然只有幺幺和鹦鹉站在横梁上,五五蜷在笼底一动不动。我心里猛地一沉,打开笼子去捉它,小小的身子软塌塌的,爪子挂着底部的不锈钢网,捉了半天才出来,我一看,天哪,这还是平常活蹦乱跳的五五吗?眼睛似乎被啄瞎,周边的血迹都干了。羽毛虽然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可是已经不能站立,只是疲倦地睡在我的手掌,爪子无力地动了动,不会像平时扑棱着翅膀蹭我的手了。
爷爷拿来脸盆说:“小鸡被人踩了,用脸盆倒扣在地上下晃动,增加氧气,就会活过来。”我觉得也许是徒劳,还是照做,奶奶拿来报纸说:“地上太冷,睡在报纸上好一点。”它被放在报纸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只有微弱的心跳。随着“砰砰砰”脸盆扣地的声音,我们都屏住呼吸,等打开一看,它还是纹丝不动。我把它小心地放进新的保暖鸟窝里,等待着奇迹出现。幺幺在笼里焦躁地跳着,一声声啾鸣带着质问,像是在问五五去了哪里。我颓然地坐在藤椅上,指尖残留着五五羽毛的触感,想起这半年来的朝夕相伴:它会在我失落时,用尖细的喙轻轻啄我的指尖一点不疼;会在清晨我还没睡醒时,用清脆的鸣叫唤我起床;会在我给它添食时,迫不及待地凑到笼门口,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憨态可掬;会在我无聊时听我说着心里话,然后回应着我。算起来,这已是第五只与我结过缘的鸟儿了。起先是两只鹦鹉,一只叫欢欢,一只叫乐乐,女儿茜茜因为乐乐不肯回笼把它抓住,也许是用力过猛挤压坏了内脏,第二天便死了。接替乐乐的是喜喜,它撺掇着欢欢坚持啄开阳台纱门挤出去往外跑,终于得逞飞走了。我到处找都没用,只好买了旺旺和久久,放在阳台许久,盼着前两只能够被召唤回来,却只等来空荡的晾衣杆。久久是个调皮的家伙,掉到鱼缸里好几回,弄得我每次要用吹风机给吹干羽毛。有一天只有老公在家,久久又落水了,不幸丢了小命,为此我埋怨老公,只顾着自己睡觉忽略了鸟儿,也因此才添了木木。短短一年,在我手中,有三个鲜活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还有两个不知所踪。就像五五这样,毫无预兆。我曾经喂过兔子,不到一周就死了,我亲手掩埋了它,发誓再也不喂养宠物,我确实不太会照料它,喂养是一种责任和担当,马虎不得。在埋过兔子的地方长出的滴水观音出乎意料地开花结果,可是我快乐不起来,还想着那只叫小白的兔子。后来搬了家,还是开始喂宠物,从鱼儿开始,起初几个月就要淘汰几只,心也是痛的,曾经买过一只不肯吃食物的乌龟,唯恐死掉便放生了。自从喂鱼之后,偶尔看到菜市场那些奋力往外跳的鱼儿,便于心不忍起来,索性买了放生。也许喂养过宠物的人才会变得柔软而慈悲,因为懂得每个生命的不易。从养鱼到喂鹦鹉和文鸟,心里颇有些纠结。不喂吧,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喂呢,又怕践踏生命,也许人与动物的缘分,本就有长有短,就像檐下的花开花落,自有其时。
今天一觉醒来,不见了新鸟窝,老公说昨晚就扔掉了,五五已经死了,惹得蚊子来了不卫生。我没说话,其实我也知道它不可能复活,可是我不敢或者说不忍去处理,我怕自己会情绪崩溃,从原来亲手埋葬兔子小白到现在的被动,也许我变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生离死别更加回避。忽然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爸爸的刻意回避,我当时不懂,觉得爸爸无情,现在才明白生命中许多痛苦的东西,每回忆一次都是悲剧重演,所以选择离开反而更是一种深情。想起五五清晨的凝望,或许是它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别;那些落在肩头的暖意,那些叽叽喳喳的欢鸣,那些彼此陪伴的晨昏,早已悄悄刻进了岁月里。其他三只还在笼里啄食,只是声响比往常轻了些,我给它们添了新的小米,轻声说:“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它们忽然集体停止了啄食,仰头看着我,叫了几声,我虽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可是心里还是一热,生命或许无常,聚散或许匆匆,但那些因陪伴而生的温柔与牵挂,那些常常啾鸣带来的欢喜,早已成了心底最珍贵的印记。就像五五,它没有真正离开,只是化作了清晨的一缕风,午后的一束光,在我想起它时,轻轻拂过心头,提醒我曾被这样纯粹的生命温柔爱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