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元月,我于工作间隙,用时近一个月,尝试根据古典长诗《孔雀东南飞》改编创作了同名蒲剧剧本。同年4月中旬,由作家在线网“文艺荟萃”栏目推出。今年4月底,中国作家网再发此文。接着,《蒲剧艺术》杂志(季刊)(2022年第二期)也全文刊发。像一个刚刚周岁半、蹒跚行走的孩童,蒲剧《孔雀东南飞》剧本可谓生逢其时,无忧无虑地,在天清气朗、蓬勃自由的环境中茁壮成长。
(一)
我首次接触古典长诗《孔雀东南飞》,还是18岁那年读师范时。一晃35年了。这首被冠以“长诗之圣”“乐府双璧”(与《木兰诗》)的经典古诗,全文357句、1785字,其语言之华彩、情节之跌宕、主题之深刻,那时便攫住了我的心,使我欲罢不能,并深陷其中。兴之所至,我在简陋的笔记本上,依葫芦画瓢,驱遣想象,将其改写成洋洋洒洒十几页章回体小说,品味多时。惜乎这篇一时兴起草就的“大作”,在纷纭忙碌、日新月异的成长历程中,早已难觅踪影,沉淀在记忆的深处了。
我喜欢看戏。后稷故里读书时,曾去县城的南关剧院,看过“蒲旦宗师”王秀兰倾情演绎的《西厢记》。大师饰演红娘,以其出神入化的精湛技艺,塑造了一个敢于反抗权势、乐于成人之美的光彩照人的丫鬟形象。张生君瑞与崔女莺莺情投意合,才子佳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奈何以崔老夫人为代表的封建家长势力强加阻挠,颟顸又专横。幸而几经周折、云开雾散,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县城通往师范学校那条“丁”字形街道入口处,是当时刚落成没几年的“稷山电影院”。在这里,曾看过两回戏。一回是河南某剧团献演的豫剧《桃花庵》,一回是本省临汾市蒲剧院(那时称“临汾地区蒲剧团”)任跟心主演的蒲剧电影《烟花泪》。前者是一出风流丈夫拈花惹草、遗种人间,终使弃妇悲喜交加的正剧,后者也是一出薄情寡义之徒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受到神祇惩罚的正剧。
除却蒲剧、豫剧外,我也曾在家乡的舞台下欣赏过曲沃的碗碗腔和垣曲的曲剧大戏。读小学时,有天夜里,随乡邻去附近的公社大院,席地而坐,观看了陕西眉户戏拍摄的彩色电影《屠夫状元》。
然而,从未听说、更没看过这些剧种演出的《孔雀东南飞》。
身处晋南这块蒲州梆子的发源地,朝夕间与一帮醉心蒲剧、痴迷“乱弹”的乡亲们耳鬓厮磨,屡屡问及咱河东大地哪家剧团哪位名角演过《孔雀东南飞》,每每得到的回应是:“没,还真没听说过。”
时间的脚步一刻不停地向前行进。
进入互联网时代,上网搜索相关信息,始终未查到蒲州梆子排演《孔雀东南飞》的记载。能看到的是,国粹京剧近年来演过此戏,上海的越剧、淮剧演过此戏。在焦刘爱情故事发生地安徽,安庆黄梅戏剧团二团演过此戏。
发端于宋元、成熟于明清,并广泛传播于晋豫陕甘青的蒲州梆子,有着六七百年的辉煌历史和深厚的群众基础。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根据关汉卿名著改编的蒲剧《窦娥冤》,由阎逢春、王秀兰、张庆奎、杨虎山、筱月来五大名演员联袂出演,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搬上银幕,轰动全国。改革开放后,由杜波先生编剧、名伶任跟心主演的蒲剧《烟花泪》再度拍成电影,热映城乡。进入21世纪,运城籍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文华奖”“梅花奖”获得者景雪变领衔主演《窦娥冤》《山村母亲》,相继走上银幕。其中,《山村母亲》还漂洋过海,在美国洛杉矶举行的第13届世界民族电影节上,获“最佳影片奖”,景雪变获“最佳女演员奖”,并被组委会授予“蒲剧皇后”美称。古老的蒲剧艺术,在飞速发展的科技时代,焕发出绚丽的青春之光。
当年,周恩来总理曾把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比作“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介绍给外国朋友。其实,发生在2000多年前的《孔雀东南飞》爱情故事,又何尝不是另一部“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与“梁祝化蝶”理想化结局相比,《孔雀东南飞》悲剧艺术给人带来的震撼,会更深刻、更持久。
(二)
从戏剧作品内容的性质来看,《孔雀东南飞》跟《窦娥冤》一样,均属悲剧。
纵观世界戏剧史,悲剧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2500多年前的古希腊经典作品,无一不是一幕幕扣人心弦的悲剧故事。悲剧大师索福克勒斯创作的《俄狄浦斯王》,曾被亚里士多德推举为戏剧艺术的典范之作。400年前,英国文学史和戏剧史上最杰出的诗人、剧作家莎士比亚,为人类留下了《哈姆雷特》《李尔王》等大量不朽的悲剧作品。
鲁迅先生对“悲剧”有过精辟的概括。他说,悲剧,一言以蔽之,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先生创作的一系列经典作品——《伤逝》《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阿Q正传》等,无不透射出强烈的悲剧意味,深刻揭示了落后国民愚昧无知、盲目自大的“劣根性”。悲剧作品形成的悲剧艺术,足以产生振聋发聩、唤醒民众的艺术效果。正如国学大师王国维在其《<红楼梦>评论》中所说:“它(悲剧)的美学特性是壮美与崇高,它的审美价值是教化与解脱。”美学意义上的悲剧,应是壮烈而非残酷,傲然而非凄然,唤醒而非催眠,激发信心而非泯灭意志。悲剧因之被称为“战斗的艺术”,是最贴切不过的。
悲剧主人公人格的升华,是悲剧作品撼人心魄的力量所在、价值所在。不论是屈原、介子推、岳飞、文天祥、方孝孺、谭嗣同、刘胡兰、王二小等等举不胜举的历史人物,还是《窦娥冤》里的窦娥、《赵氏孤儿》里的程婴和公孙杵臼、《西周大夫》里的褒尚、《红岩》里的江姐和小萝卜头等文学形象,他们所遭遇的挫折磨难、大苦大悲、生死考验甚至喋血殒命,都极大地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前赴后继向往自由、追求光明的斗志和信心。
被誉为山西四大梆子之首、堪称梆子戏鼻祖的蒲剧,在数百年发展演变的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题材丰富、唱腔多样、表演生动的特色。无论是场面宏大、对抗激烈的武戏,还是缠绵悱恻、曲折跌宕的文戏,蒲剧皆可胜任、适应。而且,在塑造悲剧人物,表现悲剧主题方面,蒲剧更有其突出表演、彰显做功、巧用特技诸多鲜明的特色。
令人欣喜的是,根据索福克勒斯那篇杰作改编的蒲剧《俄狄王》,于2021年春季,由中国戏曲学院导演系作为2017级戏曲导演班的毕业大戏,成功上演。同年12月12日晚,在上海“2021年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中,山西临汾小梅花蒲剧艺术培训中心排演的实验蒲剧《俄狄王》,以其酣畅淋漓、慷慨激越的演出效果,俘获了戏迷观众的心,惊艳了大都市。由此看来,传统的,也是现代的;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将悲剧色彩浓郁的“古今第一首长诗”(清代大儒沈德潜语)《孔雀东南飞》,以古老的蒲剧艺术呈现世人面前,应该说,条件是具备的,方案是可行的。
(三)
谈到古诗《孔雀东南飞》改编戏剧的话题,不能不提到一个人,那就是我国第一位研究莎士比亚戏剧的女学者袁昌英先生。袁昌英(1894-1973),作家、翻译家、教育家,湖南醴陵人。两度出国,先后毕业于英国爱丁堡大学、法国巴黎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历任上海中国公学、武汉大学教授。1930年出版成名作三幕剧《孔雀东南飞》。在这部剧作中,长期关注中国女性问题的袁昌英,通过刻画不同身份的女性人物,揭露封建社会千百年来对女性的压迫、奴役,揭示寡孀、母亲、媳妇、女儿不同身份背后女性的痛苦,以期唤醒世人对女性问题的思考和变革。
袁剧塑造的“焦母”形象颇具特色,作者试图改变以往人们视焦母为一无是处的“恶婆婆”的观念。女作家运用弗洛伊德人格心理学、变态心理学相关知识,从潜意识深处,探究焦刘悲剧的根源所在。通过崭新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位守寡老妇人的精神世界。在作家笔下,焦母身份复杂——“寡妇”是其社会身份,“女人”是其生物身份,“母亲”又是其道德身份。丈夫早逝,焦母把对夫君的爱完全倾注在宝贝儿子身上,“母以子贵”,几欲视儿子为“情人”而呵护有加。焦母对兰芝的嫌弃、排斥,其主因是一种对于“爱人”(儿子)的强烈占有欲。在成年的儿子身上,焦母仿佛看到了当年心上人的影子。这种恋子的隐秘情结,无疑给家庭的维系、重构,造成后果严重的隐患。
解放后,国戏京剧和越剧、黄梅戏等地方剧种,纷纷把《孔雀东南飞》搬上戏曲舞台,传承优秀文化,展示民族气魄。各剧种中,该戏所表现的主题,大体一致,那就是揭露封建礼教对爱情的干涉,封建势力对人的戕害。
中国,毕竟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封建社会漫长历史的国度。封建文化思想的浸淫和统治,根深蒂固。《礼记∙本命》宣示有女子的“七出”之罪:“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盗窃。”根据《孔雀东南飞》故事内容可知,年轻貌美的刘兰芝温柔贤惠、知书达礼,对婆婆言听计从,对丈夫恩爱和美,所谓“不顺父母;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盗窃”均与其不沾边。那么只能是因“无子”而遭厄运这条结论了。但在长诗中,焦母除了声言兰芝“举动自专由,我已久怀忿”外,并无嫌弃兰芝不孕不育的迹象。
那么,问题的根源到底在哪儿?
相信当你看到《礼记∙内则》中的这句话后,会有醍醐灌顶之感并暗吃一惊的。哪句话呢?——“子甚宜妻,父母不悦,出。”意思是,儿子眼里的妻子蛮不错,两口子情笃意深,但是,做父母的如果看不顺眼,感觉不顺心,那么,当儿子的就得休了另娶。
瞧瞧,焦母对待刘兰芝表现出的不屑、不满、专横、任性,并非空穴来风!小夫妻太恩爱,也是一种错!
焦母的恋子情结,由此得以凸显。
有鉴于此,我在改编、创作蒲剧《孔雀东南飞》时,对焦母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抱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的态度。如此也许显得更合理更人性化些。但焦母毕竟是造成一对儿子夫妇爱情悲剧的始作俑者,由她一手酿造的苦酒,最终只有她自个去品尝去下咽了。
(四)
既然是《孔雀东南飞》的蒲剧剧本,则须体现蒲剧的风格、梆子戏的特点。我在编排故事情节、布置舞台场景、设计人物动作,尤其是斟酌唱腔唱词方面,脑海里总会浮现我所熟悉的蒲剧中这出戏那出戏的相应的情形来。当然,一味地模仿、照搬大可不必,有创新、有创意、有创造,才最可贵。
这里,着重谈谈我在唱词编写上的思路和做法。蒲剧,向来擅长表现慷慨壮烈或温婉绵长的情节曲折的内容。蒲剧传统古装剧的唱词,多以每句“三三四”的10字句形式呈现,节奏鲜明,音韵铿锵。这种句式在传统戏里很常见。《孔雀东南飞》自然也继承该传统句式。如第一场中刘兰芝首次亮相的这段唱词——
夜静寂人欢欣花好月圆,
十七岁兰芝女喜结良缘。
焦郎君好性情与人为善,
庐江府做公差称心如愿。
实可叹我的父早丧黄泉,
有亲娘和兄长为我周全。
... ...
再比如,第三场中焦母的一段唱——
我的儿听为娘细说端详,
天不幸早年间你父命断。
撇下了咱娘仨度日艰难。
数年来母子们相依相伴。
儿是那掌上宝娘的心肝。
娘欣慰我的儿读书钻研,
诵圣贤求功名站立衙前。
... ...
这种形式的唱词,叙事铺排,抒情感叹,往往表达郑重、细腻,对故事情节的发生发展,起交代、补充或强调的作用。这种10字句唱词,多适用于剧种主要人物或正面角色。我翻阅戏剧家杜波先生创作的多部蒲剧戏,大量的10字句唱词的运用,随处可见。比如,蒲剧电影《烟花泪》中敫桂英的亮场戏——
西风起黄叶落孤雁哀唱,
转眼间秋容淡又降寒霜。
我王郎上京都不知近况,
敫桂英倚柴扉心意彷徨。
《意中缘》里杨云友的唱段——
家贫穷无彩线难以挑绣,
借丹青慕名笔济困消愁。
砚为田墨为粟笔耕糊口,
何一日才度过这样春秋。
杨焕育先生改编的《西厢记》中张生的一段唱——
与小姐初相会心驰神往,
她虽未暗传递蜜意柔肠,
天撮合退贼兵红线牵上,
她苦泪化作了喜泪盈眶。
... ...
剧种次要人物或反面人物,一般多用五言句、七言句或长短参差句。
需要说明的是,根据剧情发展需要,同时也为了避免形式单一,主人公、正面人物的唱词有时也会转换成五言或七言的句式。
另外,为了突出主题,或概括情节,或渲染气氛,在剧首、剧中或剧末,往往安排四句七言或五言的唱词,由剧团里拔尖的男女生独唱,或集体合唱,以取得锦上添花、画龙点睛的艺术效果。
(五)
前面提到,蒲剧《孔雀东南飞》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我有意使焦母“恶婆婆”的固有印象有所弱化。为此虚构了丫鬟朵嫣这一人物。增加这个角色,除衬托焦母外,可以丰富剧中人物,——传统戏曲中,官宦人家少不了奴婢仆人;可以助推情节发展,使故事有波澜,有看头。“朵嫣”谐音“多言”,这个非正面人物形象,是现实生活中一类惯于飞短流长的“好事者”代表。
原诗中的刘兄,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刘卜仁”。他趋炎附势,薄情寡义,实为“不仁不义”。这个名字化用了《红楼梦》里贾芸虚情假意的舅舅“卜世仁”的名号。带有明显的批判和讽刺意义。
为了突出、强化该剧的教育功能,我在焦仲卿、刘兰芝为爱殉情的故事结局,增添了“醒世”一场,旨在唤起人们对封建礼教的憎恶和摒弃,对人类美好爱情的讴歌和礼赞。首先是剧中人焦母、朵嫣、刘母、刘卜仁都从中得到教训,众人的心灵得到洗礼。焦家小女焦悦儿心存善念,知恩图报。人们从孩子身上,会看到未来和希望。这就是《论语》里说的“哀而不伤”。悲剧的美学意义也正体现于此。
毋庸讳言,拙作蒲剧《孔雀东南飞》剧本的疏忽和谬误之处,俯拾即见,大可争辩。诚望方家指正,谨致谢意!
2022.06.20于故绛景云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