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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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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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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记杂货铺

我的铺子叫“明记烟酒店”,是爹传下来的。天不亮,卷闸门刺啦一响,那股味儿就涌出来——陈年烟丝闷在木头柜子里捂出的焦油味、最便宜那种散装白酒的辛辣气,还有长年累月熏在墙缝地砖里洗也洗不掉的混合浊气。有人说刺鼻,我闻着却踏实,像浸透骨子的旧棉衣。

刚开门,老周就缩着脖子拱进来,带进一股初冬清晨的冷冽寒气。他跺跺脚,蹭掉鞋底沾着的碎冰碴子,朝手上哈了口白气才开口,牙缝里也咝咝透着凉气:“老李,还那样——窄版白沙一条,红双喜要硬盒的啊!”

他熟门熟路,手指头点着靠墙玻璃柜台后面码齐的烟盒子。柜台玻璃面儿上泛着常年擦也擦不透的污油光。

“就你记性好!”我笑着应声,转身去够烟柜顶层的存货。柜子高,我得踮起脚,指头尖儿擦过蒙了薄灰的烟壳子。抽下两条烟放柜台上,隔着玻璃推给他。老周从棉大衣内袋掏钱,皱巴巴的纸票子带着人体捂出的微暖和汗味。他低头认真点了一遍,又塞回那张最破的:“放心,你的账,月头准结!”那话里有点自己也不大信实的讨好意思。

我笑笑没戳破,眼睛瞟着刚推过烟的那块柜台玻璃面,上头又落了层看不见的油腻指印。

老周揣上烟正要走,门上的铜铃铛“叮当”一抖。没风,是有人推门进来,动作却静悄无声。

是王强。

他还是那件灰塌塌、袖口磨得起毛呢的旧西装外套,肩膀沾着点外面飘落的雪末。头发有点乱,像是随手耙过几下。眼睛底下挂着两抹浓重的青黑,像被人揍过两拳还没消肿。这人进来不朝柜台看,也不招呼,径直就往里面放低档散酒那排货架钻过去,背微微佝偻着。脚步拖沓,像是踩在厚泥地里。

店里一下子静了。老周脸上的笑意凝住了,他飞快地瞥了王强佝偻的背影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只匆忙对我点了下头,几乎是逃也似的,肩膀一缩就推门溜了出去,带起的寒风让货架边上挂的几张过期的啤酒广告纸窸窣抖了几下。

王强在散酒桶那边窸窸窣窣摸索了一阵,手里提着个最便宜的白色塑料桶过来了。五升装的本地烧刀子,桶身上印着粗劣的红色商标字迹,已经有点褪色。他把那沉甸甸的塑料桶“咚”一声搁在我刚才推过烟的柜台玻璃面上,震得柜台底下压着儿子壮壮那张“家庭联系卡”的塑料板都轻轻跳了一下。卡片上儿子的圆脸笑容在玻璃板下有点模糊。

“满上。”王强的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铁片刮过砂纸,又干又哑。

我弯腰,从柜台底下拖出个沉甸甸的旧铁皮酒提子,末端沾着永远擦不干净的酒渍。桶盖子拧开,一股极其冲鼻、劣质酒精特有的混合着铁锈似的辛烈气味猛地喷了出来,弥漫在柜台这方寸之地。我把大漏斗塞进塑料桶口,提起铁皮酒提子。暗红透亮、泛着细密气泡的高度烧酒哗啦啦灌了进去。酒液撞击桶壁的声音在这骤然死寂的小店里格外刺耳。

倒完酒,我拧紧塑料桶的盖子。王强一直没看我。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柜台角落里半瓶可乐后面挡着的一张旧挂历。挂历纸上落满了灰,图片是泛着俗艳红色的塑料金鱼。他那眼神,空得像两口没了水的老井,连点活气都不剩。他那点目光似乎只落在那条塑料金鱼身上,穿透了它,然后消失在我身后的墙壁深处。

钱不多,几张脏污的票子。他机械地摸出来放在染了酒渍的玻璃柜台上,沾着污渍的手指有些微微发抖,纸币的边角已经被搓得发黑卷曲。拿起那桶烧酒时,他动作笨拙,酒桶碰了碰柜台边,发出一声闷响。走回店门口那几步路,背影摇摇晃晃,仿佛肩上扛着座山。

铜铃铛又是一下脆响。门缝里涌进一阵冷风,把他留在店里的那股混着酒味、旧衣服和说不清的压抑气息搅动了一下,又渐渐沉了下去。

我没抬头看门口,只下意识地拿起柜台底下抹布的一角——那块油腻腻、沾着酒渍的抹布——在那块刚放过烧酒桶的玻璃柜面慢腾腾擦了擦。越擦,油腻黏糊的手感越重,玻璃面上一条条浑浊油污的水痕纠结着,像怎么都擦不干净的脏印子,顽固地留在那里。

夜里过了九点,小城的气温彻底跌进冰窟窿。细密的雨点不知何时变成了硬邦邦的冰渣子,噼噼啪啪砸在明记的卷闸门顶上,又碎在地上。铺子里冷飕飕的,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浸着骨头缝。我缩在柜台后面那把嘎吱作响的旧藤椅里,膝盖上摊着个小本子,昏黄的灯光下,手指头被冻得有些发僵,点算着这个月一笔笔越欠越多的账目。

铜铃铛猛地炸响!力道极大,撞得门板都跟着一震。

门是被撞开的。裹着一股浓烈呛人的风雪和更浓烈几乎令人作呕的酒气,一个人影直挺挺地栽了进来,脚底下拌蒜,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是王强。他浑身湿透,肩上头发上还沾着几点没化尽的白色雪粒,脸膛却是病态的红里透着青灰,脖子上青筋一根根鼓着。那件旧西服前襟湿漉漉一片暗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酒渍,黏答答地贴在身上。人还没站稳,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歪倒在柜台边,半截身子撞上了陈列着各式白酒瓶的玻璃货架!

哗啦啦——

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脆响!几瓶蓝瓶装的低价“二锅头”和细脖子的廉价果酒从摇晃的货架上滚落下来,在坚硬冰冷的水磨石地上撞得粉碎。浓烈辛辣的白酒、甜腻果香的劣质酒精味道混杂在一起,像打翻了劣质香水瓶,猛地冲出来,瞬间压过了店里原有的所有气味。

王强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撞翻了什么,被那些破碎的玻璃碎片包围着。他挣扎着用手撑地想爬起来,手臂似乎猛地一疼,嘴里嘶了一口冷气。低头一看,右手掌根被一块大点的锋利玻璃碴子划了个大口子,血珠子一下子涌了出来,混进地上流淌的酒液里,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流血的右手,仿佛那不是自己身上的肉。几秒钟后,他那张沾着水渍和酒污的脸猛地抬起。那眼神直直地射向我,浑浊不堪,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异常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往前拱了拱,半个身子扑在冰凉的柜台玻璃上,那只没被扎破的左手往前胡乱一抓,竟然攥住了一块沾着血的锋利玻璃碎片!他用那尖角死死抵在玻璃柜面上,发出“吱嘎”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老李……”他的声音撕裂般沙哑,像是破风箱在抽,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酒气呼到我脸上,“……你个…王八蛋……”他喘着粗气,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怪响,那张满是血丝和迷茫痛苦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你卖这些东西……卖烟酒……坑我钱……害得老子…害得老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你就不怕……折寿吗?啊?说话!”

血顺着他紧握玻璃片的手指缝隙淌下来,滴答滴答落在柜台玻璃上,再和地上流淌的酒液混在一处。那刺鼻混杂的气味灌满口鼻。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血液好像都冻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空白一片。下意识低头,目光不知怎么落在了柜台下方透明塑料板压着的东西上。那是儿子壮壮上次来玩时落下的小学作业本,封皮是个奥特曼,透明塑料板底下露出的作业本一角封底,印着几个触目惊心的红字——“吸烟有害健康”。

王强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气就在耳边,像拉风箱。那股浓烈污浊的酒气直往我脸上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店外冰雨噼啪敲打着卷闸门,这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玻璃,模糊遥远。而店里,王强粗重的喘息和血滴落下的声音,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在砸我的耳膜。

过了很久——可能只是几秒,但漫长得可怕——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没看柜台上那一片狼藉的血和玻璃渣子,也没看王强那只握着凶器般玻璃片的手。视线只定定地落在儿子作业本封底那红得刺眼的六个字上。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酒气和血腥味似乎一下子钻到了大脑深处,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走。”我终于挤出这个字,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王强大概是没听清,或者没力气了,他攥着玻璃片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松,那片带血的玻璃当啷一声掉在血泊和酒液混成一片的地上,碎成了更小的几块。

我没再看他。弯下腰,用尽力气拖住他一条胳膊,脚下踩着黏腻湿滑的酒液和碎玻璃碴,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啦声,一步一步,把这个彻底软成一滩烂泥的男人,连拖带拽地弄出了店门。门外的寒风夹着冰粒劈头盖脸砸来,我把他靠放在隔壁关了门的副食店冰凉的水泥台阶上,想了想,又从口袋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进他还在渗血的手掌心。那冰冷的、黏腻的触感让我指尖猛地一缩。

再回到店里,那股气味更浓烈了。我看着地上蜿蜒流淌的酒河、玻璃碎片上映着灯光闪烁的寒芒、还有柜台上滴落凝固成不规则暗红斑点的大小血迹。风从被我敞开的门缝里灌进来,卷起地上一小块啤酒瓶贴着的彩色标签纸打着旋儿。那小纸片晃晃悠悠,最终落在染血的酒泊里。

我走到柜台后面最角落,拖出那只积满灰尘的红色灭火器箱子。掀开盖,扒拉开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期的单据、几个褪了色的打火机——伸手向最底层摸去。摸索了好一阵,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光滑的角。用力一拽,把那块沉甸甸的长方牌子拖了出来。金属边框冰凉,沾满了细灰和不知年月的油污尘埃。翻过来,正面写着八个油漆有些剥落的大字——

明记烟酒 24小时营业

牌面上端,还固定着一圈细细的霓虹灯管,已经断了好几截了。这些年头,我甚至没接电源,就让它扔在箱底。

我把这沉甸甸的旧招牌靠在卷闸门里边冰凉的墙壁上,和一大堆积着厚尘的啤酒箱纸壳挤在一起。灯光从背后打过来,照着它铁牌蒙尘的表面,那八个字模模糊糊,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陈旧味道。

关了门,卷闸门沉重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街上异常响亮。顶上的灯箱熄灭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抽走,门口顿时陷入一种彻底、压抑的黑暗里。隔壁楼顶招牌残存的微弱霓虹灯光,只能模糊照见这门口铁皮上斑驳反光的冰雨痕迹。空气里还残留着冷雨、酒气和刚才那一瞬激烈爆发又骤然而止的混杂味道。那点微光下,“明记烟酒”几个字残留的模糊影子,在湿漉漉的水泥台阶边被拉得很长,然后一点一点彻底融入黑暗的夜色深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地上水洼泛着冷清的青色,巷子里零星有人缩着脖子走过。

我的店门锁着。旁边“明记烟酒”的灯箱被下了,剩下几个孤零零的螺丝口眼巴巴戳在外面斑驳墙面上。门口那块水磨石地坪被水冲过,可有些暗红的颜色倔强地顽固在缝隙里。

几天后,几个半大小子放学,背着书包晃到门口。货架上玻璃瓶子空了三分之一,看着疏落许多。靠近里墙那排原本码满廉价瓶装啤酒的架子变了大样——顶上两格新摆了几排裹着花花绿绿吸管的小纸盒饮料,鲜亮的橙红和橘黄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分外扎眼。中间几格,竖着几个透明的塑料圆筒,装满了红艳艳的山楂片、裹着芝麻粒的黑不溜秋麦芽糖块。最底下角落头,蜷着几瓶胖墩墩的玻璃瓶酸梅汤,深褐色的液体,瓶身标签印着老式的墨梅图案,一层细细的灰尘粘在瓶盖周围。

“老李,今天抽啥新花样了?红塔山来一包?”领头的小子朝柜台里喊了一嗓子。

我抬眼看了看他,没接话,只扬了扬下巴指向空出来的那片区域。

小子顺着我目光望过去,眉头拧得死紧,声音高了几分:“我靠!啤酒呢?果汁有啥喝头!”他身后的同伴开始起哄,七嘴八舌。

“甜了吧唧,一股味精水味!”

“啤酒啊老李,昨晚扫货扫空了?”

“没啤酒还开个什么劲儿……”

我正弯腰从纸箱里往外取最后几瓶酸梅汤,听了吵嚷也不生气。直起身,把那几瓶沉甸甸的玻璃瓶“咚”地撂在货架最底层空位上。拍了拍手心里的灰,动作慢条斯理。

“啤酒,”我看着那群小子,声音平平,“过两天才有。都是新货。”

领头的半大孩子斜着眼角,嗤出一口白气,扭头朝着同伴一甩头:“走了走了!没意思!隔壁街买去!”嘴里骂骂咧咧着“毛病”,拉开门一窝蜂涌了出去。

门扇猛地弹回,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门顶上积攒很久的灰尘簌簌飘落下来,细细碎碎地在透过玻璃门射进来的光柱里翻腾。那几个胖墩墩的酸梅汤瓶子安静地杵在角落,深褐色的液体在瓶壁后模糊映着店里昏黄的灯光,蒙着一层擦也擦不亮的薄灰。

女人坐在门口那张唯一的旧木凳上——那是留给客人歇脚的,凳子腿缺了一小截,用几块砖头勉强垫着。

她低头在膝上摊开的记账本上写写画画,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发出沙沙声响,偶尔停下来,指尖沾点唾沫,翻过薄薄一页。屋外昏沉的暮色透过窗玻璃染在她身上,眉眼低垂着看不清楚表情。

“算不明白。”她忽然开口,声音也低低的,没抬头,手里的钢笔点在某个数字上戳了戳,“这么弄,到下个月房租怕是要……”

后面的话没出口,被窗棱外忽而刮过的一阵风卷跑了。天色正在一寸一寸沉下去,屋里更加暗了。

我靠着冰凉的水泥柜台壁站着,沉默地点了点头。

柜台底下压着壮壮“家庭联系卡”的塑料板边上,多了一团揉得乱七八糟的废纸团。

店里静得能听清张琳手里那支廉价圆珠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窗户上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油污,外面天色阴沉,屋子里便格外暗沉。柜台上那盏积了厚厚油垢的节能灯管滋滋响着,勉强撑开一圈昏黄的光晕,照在张琳弓起的背上。

“差得有点多。”张琳终于停下笔,抬起头,手指捏着那薄薄几张皱巴巴的票据,眉头拧成了结。昏光里,她眼角细碎的纹路更深了。她没看我,像是在自言自语:“东街王家的啤酒款是上个月欠的,西巷口老陈的烟钱也拖了半个多月了……都指望着货清了结账。”她顿住,深深吸了口气,那气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可这新进的货……卖不动啊。” 她的目光扫过那角落里几瓶灰头土脸的酸梅汤玻璃瓶,眼神黯淡下去,像蒙了层灰。

她手肘支在柜台上,把票据往前推了推,正好推到那个压着儿子壮壮那张圆脸“家庭联系卡”的塑料板旁边。一张用蓝色复写纸开出的、字迹模糊的新进货欠款单,被揉成一团,紧挨着塑料板的边缘,像块甩不掉的污渍。

“这个月……”张琳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房主那边……”

我站在柜台后面,后背紧紧靠着冰凉的水泥墙壁,像是要靠那点硬冷汲取一点支撑。冰柜低沉的嗡鸣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地撞击着沉闷的空气。我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脸,视线落在玻璃门外。风卷着街角的塑料袋和落叶打旋儿。隔壁剃头铺老孙头那顶褪色的蓝布遮阳棚被风吹得上下扑腾,发出枯燥的拍打声。

就在这时,那扇带着污迹的玻璃门被推开了,铜铃有气无力地“叮当”一下。

进来的是王强。

我和张琳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今天没穿那件破西装,换了件同样洗得发白、袖口磨脱了线的夹克,脸色依旧是灰败的,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人看上去没前两天那么摇晃,但那双眼底下,一片死寂的青黑色像是用墨水打翻了晕染开去的,浓得化不开。他没看我,径直走到最里面的货架——就是那新辟出摆酸梅汤和零星汽水罐的地方。

他没怎么犹豫,伸手抓起一瓶被灰尘蒙住大半标签的酸梅汤,玻璃瓶沉甸甸的在他手里。然后他折返回来,把那瓶酸梅汤“砰”一声放在柜台上,正挨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票据和张琳扔下的那支笔。

张琳下意识地挪开了些。我没动,看着他。

王强的眼皮耷拉着,视线落在玻璃柜台底下压着的壮壮的“家庭联系卡”上,好像能从孩子那张模糊的笑脸里看出什么深意。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像是喉咙里堵着砂砾摩擦出来的:“这个……酸的……喝了点儿,那个……解解渴。” 他说得很慢,声音平板,一丝波澜也无。他从那件夹克的内袋里摸出钱。几张零票子有些潮湿,边角黏连在一起,他枯瘦的手指用了点力气才把它们分开,捻平。他把钱放到柜台上,贴着冰冷的玻璃面。

做完这些,他拿起那瓶裹着灰尘的酸梅汤,再没看任何人一眼,拖着脚步向门口走去。玻璃瓶子在他手里晃荡,里头的褐色液体打着转儿。

脚步声消失在门口,铜铃又是轻响一下,把外面灌进来的冷风关在门外。店里那股劣质酒精的浑浊气,似乎被带走了一丝,却又似乎留下了别的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货架上那几瓶饮料的灰尘里。

张琳一直看着王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慢慢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那几张零钱上。她那几根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过去,动作缓慢地捏起那几张毛票,又点了点。接着,她的手指探向柜台角落,那里躺着一个以前装点心的旧塑料饼干盒,盖子都裂了。她用指尖把盖子挑开一个缝,把那几张票子塞了进去,再合上。盒子很轻,里面的硬币和几张可怜的票子晃动的声音也很轻微。

塑料盒子被轻轻塞回最角落,紧贴着墙壁,和那些落满灰尘、没开封的低价酱油瓶挤在一起,几乎看不见了。

日子像是陷进了黏稠的胶水里,一点点往前挪。冰柜还在嗡鸣,街上的人声模糊地透进来。对面五金店老板新装的喇叭开始没完没了地播放“清仓大甩卖”,声嘶力竭的喊话钻过玻璃门缝,搅得人心头像堵了团湿棉花。

几个小年轻踢踢踏踏地推门进来,熟门熟路直奔放饮料的角落。领头的是之前嚷嚷着要啤酒的高个小子,叫小赵。

“靠,还是这些玩意儿!”小赵伸手在冰柜玻璃盖子上拍了一下,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下面躺着的几瓶碳酸饮料上。他手指戳戳点点,隔着蒙雾的玻璃盖儿,“老李,你这冰柜是摆设啊?里面空的能跑马了!”他那眼神,扫过角落里孤零零的几样货品,嫌弃得不行,嘴角撇得几乎要挂到耳朵根。“酸梅汤?这玩意儿也就老棺材瓤子才喝吧?”他身后跟的那几个一阵哄笑。

我正蹲在货架底下,把角落里堆着的几个压扁的纸壳箱扯出来,打算铺平了捆好当废品卖掉,手上沾满了灰。听见他们咋呼,也没抬头,只闷声闷气回了句:“没了。啤酒厂那边……等几天。”

“还等?”小赵拔高调门,那夸张的表情活像听到了天方夜谭,“等你进回来,哥几个嘴里都淡出鸟了!”他嬉皮笑脸地,脚尖在地上不耐烦地碾着,带着那帮同伴又晃荡了出去。临走,那个卷毛还不忘回头瞄了一眼酸梅汤瓶子,做了个极其夸张的捂肚子的恶心表情,嘴里配音:“呕——” 一阵嘻嘻哈哈远去了。

卷闸门被带得晃动了几下,门上陈年的灰尘又飘落一阵。

我看着那几个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灰扑扑的手。角落里,那几瓶酸梅汤依旧安静地杵在那里,瓶身的灰似乎更厚了。货架上撤掉烟酒后留下的空间空洞洞的,像张大的豁嘴,无声地嘲笑着。

张琳坐在她那张三条腿垫砖的旧木凳上,看着高个小子小赵和那卷毛消失在街角。卷毛临走时那个捂肚子干呕的夸张鬼脸,像根尖刺扎在眼前。她一直没说话,微微佝偻着背。那叠票据被她捏在手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掐进了粗糙的纸页。昏黄的灯照下来,她鬓角新冒出的几根白发异常刺眼。

她坐了很久,也许只是一支烟的功夫,也许更长。空气凝固了,冰柜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几乎要挤爆耳朵。最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连凳子腿蹭在地上的“吱嘎”声都显得那么疲惫。她挪到柜台里侧,挨着我站过的那处冰凉水泥壁站着,身体微微倚着,眼睛望着堆满了灰尘的货架,目光空洞,找不到焦点。那本捏得变形了的记账本,被轻轻搁在柜台上,压着那片压着儿子笑脸的塑料板边缘。

时间粘滞地流动。偶尔有稀稀落落的顾客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进来。多半是熟脸,进来先习惯性地望向原本烟酒码放最显眼的位置,看到那片刺目的空白时,脸上都会短暂地闪过一丝错愕或者茫然,脚步也跟着顿一下,这才转向别处去寻自己要的油盐酱醋。临走结账时,他们的目光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扫向那个摆着酸梅汤瓶子的角落,眼神各异,有探究,有困惑,有带着点说不清意味的打量,但最终无一例外地掠过,没人多问一句。

那几瓶玻璃瓶的酸梅汤,像被钉死在了那片阴影里。灰尘毫不客气地覆盖着它们,瓶身上的梅树图案几乎看不见了,只留下几抹暗沉的棕褐色液体光影在瓶底晃荡,偶尔反射一点头顶昏灯吝啬的光晕。瓶子与瓶子挨挤着,沉默得像几尊被遗忘在尘埃里的古董。

一天下午,天气依旧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街上行人不多,风卷着落叶和不知哪里来的废纸片打着旋儿。我正弯腰收拾墙角一堆散落的空纸箱,试图把它们踩实压平。灰尘扬起,呛得喉咙发痒。张琳靠在柜台后的墙边,侧着脸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放空。

吱呀——

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带进来的风很微弱。进来的是住在巷子深处旧木门小院里的老裁缝陈伯。他佝偻着背,穿着件浆洗得干干净净、却洗得发毛边的藏蓝色旧中山装,腋下小心翼翼地夹着个洗得泛了白的蓝色尼龙布提兜。他步子很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谨慎,进门后,浑浊的眼睛在略显空荡的货架上迟缓地扫了一圈。

我放下手里踩瘪的纸箱,直起身看着他。陈伯的目光慢慢在货架上游弋,最后,竟真停在了那个积灰的角落——那几瓶酸梅汤身上。他扶了扶老花镜,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瓶子口沿那圈厚厚的灰土,鼻尖几乎要碰到落满灰尘的瓶子。

“这……是酸梅汤?”他抬起头,脸上沟壑纵横,声音带着老年人缓慢的沙哑,像是久未开启的门轴。

我点了点头,没多话。

陈伯那干瘪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是咂摸了一下滋味。“酸梅汤啊……我年轻那会儿,上工之前,厂门口总有人家推着小车子卖,五分钱一杯。”他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微弱的光,像枯井深处投下的一粒石子激起的微弱涟漪,很快又沉没了,恢复成一潭昏聩的死水。“夏天里头汗流得像雨淋,灌上一杯,又酸又甜,透心凉啊!那滋味……”他似乎陷入了一点遥远的回忆,随即又摇摇头,“多少年没喝过这一口了?街上卖的都是糖精水味儿……”

张琳不知何时站直了身子,目光也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陈伯身上,带着一丝意外,又有些小心翼翼的探询。

陈伯伸出枯树枝般有些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抹掉其中一瓶瓶口密封圈边上的浮灰。粗糙的手指捻了一下那灰尘,看了看。“就拿一瓶吧。”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慢吞吞地说,然后从夹在腋下的旧尼龙布袋深处,摸索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边缘发毛的十块钱票子。

张琳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从柜台里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点终于被点亮的生涩笑意,脚步都显得有些滞涩。“您……喝这个?”她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问。

“尝尝看,”陈伯把那张十块票子递过来,手指抖得厉害,“好久没尝这老滋味了……也不知道……”他没说下去,接过张琳找的钱,也没再看我们俩一眼,抱着那瓶落满灰尘、被他抹掉瓶口一圈灰痕的酸梅汤,腋下夹着那个旧布兜,慢吞吞地走出了明记的小门。那瓶酸梅汤在他怀里,像抱着个沉甸甸的古董。

门合拢,留下一室更深的寂静。

张琳手里捏着陈伯刚递过来的那张余钱,目光却还粘在被陈伯带走的那个空位上。那里只剩下几瓶依旧落满灰尘的同类,以及一小圈——瓶口附近被擦拭干净后露出的玻璃本身的模糊透亮。

她一直看着那个位置,仿佛那里藏着一束谁也看不见的光。直到店里的光线随着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她也只是把那张皱巴巴的毛票,慢慢地、极其郑重地放进了柜台角落那个饼干盒子里。盒子盖和盒子身碰撞,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晚饭后,小城陷入了一种被细密雨雾裹住的沉寂。雨不大,淅淅沥沥,却持续不断,敲在明记卷闸门顶上,发出细碎又连绵的沙沙声。店铺里早已亮起灯,那昏黄的光晕被门板外的水汽晕染,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模糊晕开的黄色光圈。

张琳坐在她那把三条腿的木凳上,背对着门口。灯光从她侧面斜斜照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手里那卷快数完的毛票又被她一张张重新点数起来,动作缓慢而细致。她的目光却似乎并不在钱上,而是透过油腻的窗玻璃,望向外面漆黑雨夜里被街灯染得昏黄的一小片湿漉漉路面。眼神里带着白天未曾散尽的、被陈伯意外搅动起来的一点微澜,混着更深的、像是被这无尽雨水泡发的茫然和愁绪。

嗒、嗒嗒嗒……

敲门声短促又带着点犹豫,敲击在厚重的木门板上,不太响,却很清晰。

我和张琳都抬起头看向门口。雨夜九点多了,会是谁?

门被拉开了道缝,带进来一股凉湿的雨腥味。门口站着一个黑影,穿着件深色雨披,头上低低压着雨帽,看不清眉眼。雨水从雨披边缘不断滴落,在他脚边的水洼里溅起细小水花。

那人站在门口,没说话,只是朝里面探了下头。雨帽下射出的目光在略显昏暗的店铺里逡巡了一小圈,像是在寻找什么。

“关门了。”我对着门口的雨衣身影说,声音被店里的沉闷压着,不太高。

雨披下的人影似乎动了动,接着传来一个有点局促、隔着雨声显得模糊的声音:“那个……酸梅汤……还有么?”

我和张琳都愣住了。她点钱的手彻底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门口那个湿漉漉的影子。

“有……”张琳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门口的身影像是松了口气,声音清晰了些:“拿一瓶。”

张琳立刻站起身,动作比白天麻利了许多。她绕过柜台,几乎是两步就到了那个积灰的角落。她甚至没有看那些瓶子上的灰,弯下腰,直接抱起一瓶就走回门口。

“喏。”她把那瓶落满灰尘的酸梅汤递出去。

外面那人伸进来的手戴着脏污的劳保线手套,上面沾着机油的黑色污渍。他一手接过瓶子,一手飞快地摸出钱——两张毛票——塞到张琳手里。

瓶子递出店外,门关上。整个过程短促得只有几秒钟。雨点打在门板上的沙沙声重新成为主调。

张琳捏着那两张还带着湿气的毛票,转过身走回柜台。灯光下,她摊开手掌,看着那两张被捏得有些潮湿的票子,又抬头看看那个角落里明显少了一瓶酸梅汤的位置。那里空出一小角,被旁边紧挨着的瓶子映衬着,像一个缺口的标记。

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昏黄的灯光落在她侧脸和紧握的手上。然后,她用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也极其轻柔地,将其中一张毛票上的水渍,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抚平了。那动作里透着种难以言说的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这一夜,雨一直细细密密地下着,敲打着卷闸门顶,也似乎敲在人心口上,一下,一下,缓慢而清晰。后半夜,我睡得不安稳。木板铺成的简易小隔间里潮气弥漫,被子都有些黏腻。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时是冰柜那持续不断的沉闷嗡鸣,一时又变成白天小赵那拔高的、嘲弄的嗓音——“酸梅汤?老棺材瓤子才喝!”……那声音盘桓不去。

天还没彻底亮透,灰蒙蒙的晨光透过小隔间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透进来。外面街巷里有早起的零星脚步声和水龙头接水的声音传来。空气湿漉漉地沉。

我刚推开小隔间的门,一抬眼就愣住了。

张琳已经起来了,正背对着我站在小店中间的空地上。她穿得很整齐,像是天未亮就穿戴好等着了。昏昏的晨光里,她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印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让我愣住的是她的手——她手里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正在擦拭!

她擦的既不是柜台,也不是货架。她半蹲着身子,身体微微前倾,一块湿抹布正在用力地、一点点搓擦着那几瓶摆在角落、一直被我们视若无睹的酸梅汤玻璃瓶子!

瓶身积攒的、凝固了不知多久的陈灰被湿抹布一沾,便糊成泥水状往下流,在瓶身淌出几道醒目的黑灰色污痕。她的手劲不小,抹布紧紧贴住瓶身的曲面,用力地、一圈圈地擦拭着。瓶身上那幅原本被厚厚灰尘盖住的墨线梅花图,渐渐在她手下显露出细枝淡蕊的模样。褐色的液体在重新透亮的玻璃后晃荡。瓶盖接缝处、标签卷起的边角那些顽固的污垢,都被她用手指裹着抹布细细抠过。

我站在原地,没出声。整个寂静的小店里,只有布料摩擦着坚硬冰凉的玻璃表面发出的“嗤啦嗤啦”声,单调而清晰地回响着。她擦得很仔细,擦完一瓶,再拿起一瓶,就那么不慌不忙地重复着。

窗外的晨光在一点点变亮,灰蒙蒙的天色渗进店来,逐渐盖过了那点昏灯的黄。那些瓶身终于被擦拭得恢复了本来的质地,乌溜溜的玻璃映着天光,瓶子里的深褐色液体显得沉甸甸的、饱满而干净。那树寒梅的线条清晰了,枝干遒劲有力,在重新擦净的玻璃瓶身上伸展着。

张琳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了腰。她低头看着擦拭一新的、在逐渐明亮的光线里散发着微光的几个玻璃瓶,又伸手把其中一瓶挪了挪位置,往前推了推,推到货架更显眼的边缘处。那里原本放着一排廉价酱油,撤柜后空了地方,光线刚好能透过去。

她把沾满污水的抹布随手丢进水盆里,清水立刻变得浑浊。水滴溅落的声音清脆。她抬起头,看向门口那片慢慢亮起来的街景。她的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眼神亮得有些异常,像蒙尘的珠子被水冲洗过,透出一层薄薄的、执拗的光。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被擦亮并放在光线稍好位置的酸梅汤瓶子上。

门口的风铃声忽然很急促地响了一下。不是那种顾客推门的清脆,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了。

我和张琳都被这突然的声响惊动,下意识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半,一个人影几乎是半挤进来半个身子。是住在街对面旧屋、每天在服装市场门口蹬三轮替人搬货的老孙头。他还是那身总是沾着灰的白汗褂子,外面罩了件掉了扣子的破工装外套。他瘦小的身躯站在门外台阶上,半个身子湿漉漉地搭着门槛,脚下雨水汇聚成一小滩。他那张常年被风吹日晒得黝黑起皱的脸上带着罕见的局促和一点急切的讨好笑意,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竟抓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蛇皮袋子,袋子里似乎装着什么新鲜柔软的东西,还滴着水,水痕在门槛附近的地面上漫开一小片暗色。

“方家嫂子!老李!”老孙头喘着气,嗓门却不大,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的目光先是在店里仓促地扫过,掠过那些擦亮的酸梅汤瓶子时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秒,随即又紧张地落回到张琳和我身上。他似乎不太好意思直接进来,只是把那沉重的湿蛇皮袋往门内稍稍一拖。

“刚去后头河边野桑树林,趁雨没下透,撸了点嫩桑叶尖儿!”老孙头声音短促地解释着,语气里带着点献宝般的急切,脸颊上深深的沟壑也挤在了一处,“新鲜得很!拿……拿水淘一下就能摊饼!甜丝丝,败火哩!”

他一口气说完,把那滴着水的袋子口又撑开点,青翠欲滴的桑叶尖儿混着水珠露了出来,新鲜的植物气息瞬间冲淡了店里那股经年不散的旧气味。老孙头堆着笑,用脚尖轻轻把袋子往门里踢了踢:“拿着!尝尝鲜!”

水顺着袋子还在往下滴,落在刚擦过的、冰凉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洇开一圈小小的湿痕。那新鲜的青翠混着泥点水珠的颜色,在昏沉光线里亮得有些刺目,直直撞进视线里。

张琳站在那里,没动,也没说话。店里的光线和早晨水汽混合着弥漫开来。她的视线从那袋湿漉漉、还在往下滴着水珠的桑叶上抬起,慢慢地、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似的,移向了墙角刚刚被擦得锃亮、在逐渐亮起的晨光里折射着幽幽水光的玻璃瓶子。酸梅汤的玻璃瓶身被擦得干净透亮,映着门框处透进来的微白晨光,把瓶子里面深褐色的液体照得如同琥珀。

她的目光在那抹清亮的色泽上停顿了几秒,那抹光似乎也微微晃动了一下。

然后,她低下头。不是看那袋水淋淋的嫩桑叶,而是看着她自己的手——那只刚才用力擦拭过蒙尘瓶身的手掌。

指尖上还残留着抹布粗糙的纤维感和水汽浸染过的微凉湿意。手掌靠近虎口的薄茧处,依稀沾了点瓶口密封圈里抠下的、极细微的黑色油泥痕迹。

她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污痕上捻了捻。很轻地。

我站在另一边,视线从老孙头紧张而憨厚的笑容移开,也落在张琳低垂的脸上。昏黄的灯光和门外渐次明晰的天光混合着,描摹着她抿紧的唇角。

过了一会儿,张琳终于抬起了头。她没有看老孙头,也没有看门边那袋水淋淋的桑叶,目光径直地穿过店内略显空荡的空间,投向那个擦亮的酸梅汤瓶子所在的位置。

“试试……能卖吧?”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平平板板,像颗石子落在水里,沉下去,激不起多大涟漪,却又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渐渐明亮的清晨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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