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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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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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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味道

冰箱门一开,冷藏室那盏小灯照亮了里面孤零零的两个韭菜盒子,白胖胖地卧在保鲜盒里。韭菜的鲜味混着焦脆面皮的香气,在冷气里固执地钻入夏雨的鼻腔。她捏起一个,指尖触到硬挺的焦壳,咬下去咔哧一声——里面温热的汁水就涌出来,烫了舌尖。这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妈妈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油锅里滋啦作响的韭菜盒子,还有她额角被热气蒸出来的汗珠。

“死丫头,趁热吃,凉了就没魂了。”她的话音仿佛还在耳边。

手机在清晨六点准时震动起来,屏幕上“妈”字闪烁跳跃。夏雨划开接听,妈高亢的声音立刻刺破了出租屋的寂静:“小雨,韭菜盒子吃了没?冰箱冻层还有两袋饺子,排骨汤也封好了,蓝色盖子的盒子……”

“妈,我二十八了,不是八岁。”夏雨揉着太阳穴,宿醉般的疲惫挥之不去。连续一周加班到深夜,昨晚进门时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却在冰箱里撞见了这份从老家“偷渡”来的温热。妈妈肯定又赶了最早一班大巴,来回颠簸六个小时,就为了塞满她的冰箱。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下来:“二十八咋了?你就是八十八,也是妈的囡囡。”背景音里传来熟悉的剁馅声,刀背砸着砧板哐哐响,那是家里厨房特有的节奏。夏雨眼前浮现出妈妈微胖的身影在厨房方寸之地灵活移动的样子,花椒油炝锅的香气仿佛隔着电话线飘了过来。

挂掉电话,韭菜盒子的味道还在舌尖盘桓。它像一根结实的线,把夏雨在城市漂浮的日日夜夜和三百公里外那个飘着烟火气的家牢牢系在一起。桌上摊开的项目书字迹模糊,她忽然推开键盘,在请假申请上重重敲下“事假”两个字。下周三,是妈妈五十五岁生日。

长途大巴在省道上颠簸,窗外灰蒙蒙的农田和零落的房舍飞速后退。越接近那个叫柳镇的地方,空气里熟悉的柴火味和泥土气就越浓。邻座大婶竹筐里青翠的菜叶还沾着露水,前排老汉编织袋缝中钻出鸡仔叽喳的叫声——这些都是夏雨拼命想逃离的背景音,如今却像暖流一样包裹过来。

推开家里掉了漆的绿铁门,一股浓郁的肉香兜头罩下。“回来啦?”妈妈从厨房探出身,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手里大勺还搅着一锅翻腾的酱红色红烧肉。油烟气混着八角桂皮的辛香,正是刻在夏雨骨头里的味道。

厨房是妈妈的王国,瓷砖被长年油烟熏得微黄,但每处都亮晶晶的。她支使我剥蒜,自己则利索地刮姜切丝,案板发出紧凑的笃笃声。“妈,你这手艺不开饭店可惜了。”夏雨吸着空气里炸花椒的焦香打趣她。

锅铲一顿,妈妈没回头:“开啥饭店?喂饱你这小白眼狼就够累的。”可微驼的肩背分明松弛下来,像被顺毛的猫。

生日宴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红烧肉油亮诱人,清蒸鱼身上铺着金黄的姜丝,翠绿的炒时蔬堆成小山——妈妈还在灶台和饭桌间穿梭,鬓角汗湿了一片。“妈,够了!坐下一块吃!”夏雨弟弟忍不住喊。

妈妈终于解下围裙坐下,却不动筷子,目光在夏雨姐弟脸上逡巡:“尝尝那鱼,今早你爸去河里新捞的……”

夏雨夹起最肥美的鱼腹肉送进嘴,舌尖却猛地一刺——咸,咸得发苦。抬头看弟弟,他眉头也拧紧了。妈妈浑然不觉,仍殷切地注视着我们:“鲜吧?”

“鲜,特别鲜。”夏雨弟弟含糊应着,飞快扒了一口饭。

夏雨的心却沉了下去。那盘齁咸的鱼像一个刺耳的音符,突兀地戳破了这场暖融融的生日宴。

秘密很快有了裂纹。几天后夏雨半夜起来喝水,看见厨房灯还亮着。门缝里,妈妈背对门口佝偻着,正往锅里撒盐。一勺,两勺,三勺。白花花的盐粒瀑布般泻入西红柿蛋汤里。她舀起一匙小心吹凉,送进嘴里咂摸着,又伸手去摸盐罐——

“妈!”夏雨推门进去。

妈妈手一抖,盐罐“哐当”砸在灶台上,细白的盐粒撒了半个灶台。“吓死个人!”她拍着胸口嗔怪,“大半夜的……”

“您放了多少盐?”夏雨盯着那锅浓稠的汤。

妈妈眼神游移起来:“就、就正常量啊。”说着又舀起一勺要尝。夏雨抢先夺过勺子,滚烫的汤汁滑下喉咙,咸涩感像砂纸磨过舌头。她看着夏雨瞬间皱紧的脸,肩膀一点点垮塌下去。

月光爬过窗棂,灶台上那摊盐粒像一小撮雪。妈妈在矮凳上缩成团,声音轻得散进风里:“上个月就觉着不对劲……糖醋排骨尝不出甜,炖鸡汤像白水……”她枯瘦的手指绞着围裙边,“你爸那会儿,最馋我做的韭菜盒子。你说要是连这点念想都守不住……”

妈妈的话卡在喉咙里,像被那口过咸的汤噎住了。窗外的蛐蛐儿叫得正欢,可厨房里只剩下盐粒在寂静中融化的声音。

“滋啦——”热油撞上湿漉漉的韭菜,激出一蓬白雾。夏雨手忙脚乱地往后跳,锅铲差点脱手。

“怕啥!油又不会咬人!”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系着那件洗得泛白的旧围裙,没再靠近灶台,却像将军指挥新兵般挺直了腰板,“火调小点!韭菜要炒到塌秧才香!”

厨房成了战场,夏雨左手攥着刚切好的姜末,右手捏着掰开的桂皮,对着冒烟的油锅手足无措。妈妈的声音穿透油烟:“下姜末!快!要焦了!”夏雨猛地把姜末甩进去,“嗤”一声爆响,辛辣的香气冲进鼻腔。

“煸出香味再放肉馅!”妈妈精准指挥着,夏雨笨拙地搅动锅铲,肉馅在热油中迅速变色蜷曲。妈妈不知何时挪到近旁,忽然抓住夏雨手腕:“别瞎杵!手腕得这么转——”妈妈带着夏雨的手腕在锅里画圈,肉馅均匀散开,焦香四溢。她手心粗粝的老茧蹭着夏雨手背,一种温热的酸楚涌上眼眶。

真正的考验是韭菜盒子。揉面时水多了,粘得满手都是;面剂子擀得歪七扭八,包馅时韭菜汁从破口处渗出,滴在案板上像绿色的眼泪。妈妈看不下去,夺过擀面杖示范:“手腕要活,劲儿得匀!”面杖在她手下服服帖帖地滚动,圆润的面皮像满月般摊开。她舀起馅料堆成小山,手指翻飞间捏出精巧细密的花边。

夏雨学着妈妈的样子,把不成形的面皮托在手心,狠狠填进一大勺馅。滚烫的汁水立刻浸透面皮,烫得夏雨龇牙咧嘴。“贪多嚼不烂!”妈妈拍夏雨手背,却带着笑。油锅里金黄的月亮上下沉浮,焦香弥漫,那是夏雨笨拙而真诚的献礼。

深蓝色笔记本摊在膝头,纸页已微微卷边。“2002年4月7日,”妈妈的字迹工整如小学生,“小雨发烧不肯喝药,往红糖水里兑了两勺枇杷膏,哄她说孙悟空变的甜水……”夏雨指尖抚过这行字,窗外蝉鸣震耳欲聋。

这本味觉日记,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张底牌。从她确诊味觉退化那天起,我们就启动了这场抢救行动。每个周末的厨房都烟火升腾,妈妈口述,夏雨记录:“酸汤肥牛的辣要分三次放”、“炖鸡汤最后撒盐才鲜”、“韭菜盒子的面得用温水醒”……油墨混合着油烟的气息在纸页间沉淀。

“写清楚点!”妈妈总是不放心,“花椒油要七成热泼在辣椒面上,滋啦一声响才算数!”夏雨埋头疾书,鼻尖几乎蹭到纸页。那些精确到毫厘的温度与火候,是妈妈用三十年厨房时光校准的刻度。

某个暴雨突降的午后,夏雨和妈妈被困在厨房。雨水敲打着铁皮屋檐,灶上文火炖着蹄花汤。妈妈忽然说:“其实你姥姥做菜才叫绝。”她眼睛望着窗外的雨帘,“我头回自己炖鸡汤,半只鸡都糊在锅底。你姥姥尝了一口黑汤,说‘火气旺好啊,驱寒’……”她笑着摇头,眼角湿润的水光不知是蒸汽还是泪。

夏雨翻到日记最新一页,是她昨天补的笔记:“红烧肉焯水后要用热锅煸炒,油熬出来才不腻”。页脚空白处,不知何时被妈妈添了一行小字:“傻丫头放糖手别抖,你爸就爱吃甜的。”

雨声渐歇,厨房里只剩下蹄花汤在砂锅里咕嘟冒泡的轻响,香气温柔地填满了整个空间。

锅盖掀开的刹那,白雾裹挟着麦香扑面而来。蒸屉上挨挨挤挤躺着十几个韭菜盒子,焦黄酥脆的壳鼓胀着,透出内里鲜亮的翠绿。妈妈凑近深吸一口气:“香!就是这个味儿!”

妈妈捏起一个,烫得左手倒右手,却等不及吹凉,小心咬开月牙尖。滚烫的汁水涌出,她嘶着气,眼睛却满足地眯起来:“韭菜切得碎,粉条也入味……”咀嚼的动作忽然停了,她怔怔看着手里金黄的月牙,又看看夏雨。

“盐刚好?”夏雨喉头发紧。

妈妈没说话,眼眶却慢慢红了,只是把剩下大半个韭菜盒子塞进嘴里用力嚼着,油亮的面渣沾在嘴角。许久,她才哽着嗓子说:“香……香得能勾魂。”泪水终于滚下来,砸在灶台那本摊开的日记上,洇开了墨迹斑斑的“火候”二字。

夏雨拿起一个韭菜盒子,焦壳在齿间碎裂,滚烫的汁液混着韭菜香冲进口腔。那一瞬间,柳镇老槐树的绿荫、厨房窗棂上晃动的光斑、铁锅上腾起的白雾——所有关于“家”的具象都溶解在这熟悉的味道里。原来妈妈的味道从来不是味蕾的刻度,而是以爱为引,以岁月为汤,用记忆慢熬出来的一盏长明灯。

夏雨拿起笔,在深蓝笔记本的末页郑重写下:“妈妈的味道秘方:爱,永不褪场。”

出租屋的窗台上,一盆韭菜在暮色里舒展着嫩叶。锅里热油轻响,夏雨舀起一勺面糊摊开,碧绿的韭菜碎撒上去,滋啦声中香气升腾。翻面时焦脆的金壳一闪,像极了柳镇黄昏时分的夕照。

手机屏幕亮起,妈妈发来一条语音,点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撞在四壁:“周末回来不?新晒的萝卜干能吃了!”

锅铲轻敲锅沿,夏雨学着某个人的腔调应道:“回!等着吃您拿手的韭菜盒子——”

窗外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光下都藏着相似的厨房,相似的守候。妈妈的味道就这样在烟火人间流转不息,它是脐带剪断后重新长出的藤蔓,是生命中最绵长的回声,牵引着所有流浪的味蕾找到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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