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二十八号下午三点过五分,邮储银行那排着老旧塑料凳的营业厅还没关门,我兜里那张薄薄的工资卡准能叮咚一下。两千八百块钱,准时得就像楼下卖豆腐脑的老王头清晨第一声吆喝。
“赵婶,又到日子啦?”柜台里小张姑娘的圆脸总笑得喜庆。我含糊着应一声,紧紧捏着刚取出来的二十张粉票子和八张青的。钱到了手,心里那只扑腾了半上午的忐忑才算落了脚。
捏着那些票子,我一步步挨回家里,每一步都有些凝滞沉重地,直钻进卧室,老伴留下的那个老樟木箱子被打开,灰尘轻轻浮起,扑面而来的淡薄熟悉气息。箱底躺着一本封皮卷了边的旧存折,翻开那老存折,看到后面那页空白处记着我存钱的每一个日期和数目。“1800”的字迹在眼前发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这个月再添上一笔,终于让那个数字爬到了两万。
合上存折放回去,仿佛放下一块沉甸甸的心事,也是某种说不清的慰藉。儿子……赵明,在城里撑着那个家,还有小小的磊磊……日子像鼓满风的帆船似地行进,谁知何时会遇上暗流险滩呢?这点钱垫着,万一他真遇上事儿了,我总能把他往上托一托。人老了,骨头里攒不下多少力气,也就剩下这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本事了。
剩下的那一千块钱,攥在手里薄得很,却要支撑这寡淡的三十天。早饭一个五毛钱的馒头就着白开水,午饭煮一小把挂面,掐几片阳台泡沫箱里蔫巴巴的小白菜叶子丢进去搅和一下,晚饭则热热中午剩饭。碗底剩下的最后几滴油星子,我得小心地攒起来,混进下一顿的面条里对付日子。日子过得跟拧干的抹布似的,皱皱巴巴,没有一丝多余的滋润。只有傍晚从阳台望出去,看那一排排亮起来的窗户,像无数温暖的眼睛,我才觉得这日子有点活气。
想啊,是真想孙子小磊了。小小的人儿,虎头虎脑,每次来都奶奶长奶奶短地叫个不停。上一次见到小家伙,是多久以前了?日历本在墙上贴着,数一数日子,密密麻麻的横杠划得让人心头发紧,三个月零十七天。手机相册里翻来覆去就是他前一次来这儿时的几张照片——胖乎乎的小手抱着个啃得乱七八糟的苹果,咧嘴笑得眼睛都没了。
儿子赵明的电话也渐渐稀疏,即使好不容易拨通了,隔着话筒,他的声音也像蒙着一层雾:“最近项目赶进度呢,忙……真的忙,妈,您别操心……等,等稍微松快点儿,我立刻就带小磊去看您……”话尾总是这样拖着,声音里被砂纸磨过的沙哑疲惫再也掩饰不住,丝丝缕缕钻进我耳朵里,钻进我心头去。
“你那烟嗓子咋回事?”我终于没忍住问过一次,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儿子声音拔高几分又干瘪几分,有种不自然硬撑上去的调调:“没事!上回跟客户应酬那帮家伙死活劝,喝猛了点儿,这两天有点咳嗽。”接着话题飞快被岔开去,“爸那本养花的旧书……还在那柜子顶上吧?”他提起那本他爸留下的蒙尘养花图册,突兀地要寻个借口挂断。挂了电话,听筒里嘟嘟的忙音响了很久,我才木然地放下,望着阳台上那几盆顽强生存的绿萝,儿子的声音像缺了油的链条,咔啦作响,听得人心惊。
星期六上午,难得的晴朗天气。我正弓着背在窄小的阳台上,耐心给那几盆绿萝浇水。塑料壶里细水流淌,把盆土滋润成了深褐色,叶片被水流一碰,便簌簌地轻轻摇摆起来。这时刻心平气和,烦恼暂时退却了些许。
突然电话铃声破开这小空间的宁静,心脏扑咚一跳。放下水壶时手上沾满了水珠也没顾上擦,急匆匆在围裙上胡乱抹过——是儿子手机号在屏幕上执着闪烁!
我喉咙发紧,手指有些微颤划开屏幕接听。只听儿子声音传来,竟是久违的、带着一丝明亮的笑意:“妈!我今天有空,带小磊去看您!已经在路上了!”
惊喜夹杂着几分慌乱冲得我头懵,“在……在路上了?”我反问了一句,声音都有些飘忽。
“嗯!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能到!”儿子在电话那头扬声说,听起来带着轻快劲儿,可我恍惚间却仿佛听到了马路噪音中隐隐刺耳摩擦的声音。
挂了电话,空荡荡的小屋子立时变得焦灼起来。环顾四周,被子卷在床上,小茶几上散落着昨天的药盒和小半杯凉白开,窗玻璃上一层薄灰……这哪里像预备迎接孙子的地方!风卷残云般把被子拉扯平整,桌子擦得反光,连地上几根显眼的头发丝都被我一根根拈起来扔掉。忙活完出了一身薄汗,气有些喘,才猛地想起关键——拿什么给我的孙子吃?
慌忙拉开冰箱门,冷气扑在脸上。门栏里塞着三个鸡蛋,旁边塑料盒里盖着半颗蔫头耷脑的白菜,冷冻室的小抽屉费了好大劲儿才拉开,最底下孤零零卧着一小块冻得惨白的五花肉,拇指粗细,这点东西,够谁塞牙缝?特别是想我的大孙子!
一把抓起角落里的布袋子,钥匙也顾不上好好放,胡乱往口袋里一塞,几乎是小跑着冲下楼。小区门口那家常光顾的小超市今天格外忙碌,柜台里,一条胖头鱼张着嘴,鱼眼睛浑浊无神。柜台上方钩子上,还吊着半只表皮黄亮的白条鸡。“全要了!”我指着鱼和鸡,嘴里吩咐着,眼睛还到处扫视。又飞快抓了一袋子紫得发亮的茄子,几根嫩黄瓜。“再来点小葱……蒜头……”我手点着玻璃柜台里的那把小葱,指尖几乎要戳破玻璃。老板娘手脚麻利地装袋、称重、贴价签。她递过结账单子,数字有点扎眼,我没细看就赶紧掏钱。
一路小跑提着几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往家赶,袋子勒得手指生疼。刚推开家门,楼道里就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开门那种生涩的“哗啦”声!
门开了!儿子赵明站在门外,右手牵着五岁的小磊。他扯出笑容叫我:“妈!”可那笑容像硬按在脸上的,眼睛下方的皮肤青暗松弛,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磨掉了所有的光泽,额头和鬓角,几根白头发刺眼地招摇着。
“奶奶!”小磊脆生生地喊,挣脱了儿子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朝我冲过来,抱住我的腿。他扑上来带来的冲击力让我踉跄了一下才稳住,弯腰想把他抱起来,小家伙的重量沉甸甸压在我手臂上,像揣了个不断扭动的小暖炉,上次来可没这么沉!心里冒出一点欢喜的泡沫。
眼睛下意识地越过儿子肩头往后瞧:“丽丽呢?没一块儿上来?”我一边让他们爷俩儿进屋一边问。
“噢,她今天……临时有工作,”儿子弯腰换鞋,避开我的视线,声音含糊得像嘴里含着糖,“赶个方案。我就……自个儿带小磊过来了。”
小磊进了门就跟脱缰小马一样在狭小的客厅里转圈。“哎唷,慢点儿我的小祖宗!”我笑着喊他一声,却只换来那孩子一个更撒欢儿的表情,小家伙自顾自打开电视,跳上沙发,熟练地找着他爱看的动画台,客厅瞬间被吵闹的卡通音效塞满了。
安顿好小的,再看大的。儿子坐进沙发,身体微微陷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捏揉着自己的膝盖,嘴角的弧度还僵着,眼睛却空空地望着电视里那些花花绿绿跳跃的画面。
我拎着沉甸甸的肉菜往小厨房里挤,开始手脚麻利地拾掇。菜刀与砧板撞击的声音、哗哗的水流声、油烟机启动的轰鸣……厨房里成了交响乐现场。间隙里瞟一眼客厅,儿子微微歪着头靠在旧沙发扶手上,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着,几乎合拢,他太累了,像一根被反复弯折了太多次、快要失去弹性的细铁丝。
“赵明!”我扬高声音喊了一嗓子,“你小时候哪次发烧不是烧得糊里糊涂了还硬撑着?非得我拿手一摸额头跟烙铁似的才能诈出你一句难受?”
他没立刻吭声,好半晌才低低地说:“老黄历了,妈。现在不一样……”
炉火正旺,锅里的油噼啪作响。油烟味混杂着红烧鱼的酱料焦香弥漫了整个空间,油烟机嗡嗡响着单调的背景音。鱼汤扑出锅沿,“滋啦”一声响,冒起一股白气,我手忙脚乱地把沾了灶台油的手在围裙上蹭着,心却被回忆猛地刺了一下。
这孩子,从小就像一头闷葫芦塞着嘴的倔牛犊。高三那年冬天,流感邪乎得很,他住校,几天没回来,电话里问怎么样,永远一句脆生生的“没事”。还是他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赵明高烧到快三十九度,昏昏沉沉趴在课桌上还不肯去医务室,等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宿舍,他就裹在那薄得像纸的旧棉被里,双颊烧得像着了火,整个人虚得只剩一口气在吊着。我硬把他架起来去诊所,那会儿也是冬天,冷风吹得骨头缝里都冒凉气,他趴在我背上,轻得像把枯草,滚烫的呼吸喷在我后颈上,带着病态的灼热气息。诊所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烧得迷糊,攥着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我皮肤里,嘴里含糊地说着胡话,竟还是反复地念着数学公式。
他从小就明白,有些痛,说出来是往对方心口也捅一刀,他用沉默把自己围成一座小碉堡。
锅里油热的“滋滋”声拉回了我的神智。我用力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手背狠狠在眼角蹭了一下。砧板上的鸡被斩得当当响,脆骨断裂的声音也干脆利落,他不想让我难过,那今天这顿饭,绝不能沾上半点泪水咸涩的味道。
红烧鱼的酱汁粘稠浓郁,白切鸡码得齐齐整整,黄亮亮的鸡皮泛着诱人的油光。我特意烧了一大碗儿子顶顶喜欢的蒜蓉空心菜,碧绿鲜嫩的空心菜段浸泡在油光浮动的汤汁里,热腾腾的出锅,蒜粒爆炒过的浓郁香气便热乎乎升腾起来直钻入鼻端,瞬间便侵占了整个小小的客厅。
餐桌并不大,几盘菜几乎挤满了整个桌面。
“开饭喽!”我端上最后一大碗热汤。
小磊像只雀跃的小狗,自己爬上凳子,手里紧攥着勺子。儿子把他抱稳,自己才坐下。第一筷子下去,他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厚肉,连刺也没顾上细剔,就着米饭急急送进嘴里,腮帮子鼓动,喉结猛地一滚,咽下去了,紧接着又夹了一块亮汪汪的鸡腿肉。
“慢点儿吃!”我忍不住说,顺手把汤碗推得离他近些。
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地嚼了几下用力咽下去,才腾出空开口,声音闷闷的:“香!您手艺一点没丢!丽丽总念叨着要学做饭……可她那边太忙……”
桌上气氛有些凝滞,窗外黄昏余晖已散尽,屋子里全靠头顶那支老旧的灯泡散发出黯淡光芒维持着。
“你们年轻人,现在压力是比从前大了不知多少,”我声音沉沉的,也夹了一小筷子空心菜放到儿子碗里,“可也不能光顾着往前赶路,不管不顾自己的身子啊。”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筷子却毫不停歇地在盘子里继续打转寻觅。我甚至恍惚间产生错觉,仿佛这满桌荤素美味将要不够他这般风卷残云式攫取。他埋头扒饭的动作急切又专注,那神态不像享美餐,倒像饿了数日的人终于爬出了荒野,拼命要把失去的力气都吞回肚子里。我喉咙被堵住了,只能沉默地看着,那碗米饭很快被扒拉见了底。
小磊仰起脸蛋,沾了几粒饭粒儿,奶声奶气地插话:“爸爸笨笨!鱼刺扎手手!”
儿子刚拿起的筷子停在半空。饭桌上灯光昏黄,照见他右手食指指尖贴着一小块颜色不太自然的褐色东西。我再眯眼看,心猛地缩紧——那不是肉刺,是一道结了痂的伤口,新鲜得很,边缘还泛着点红。
“昨天……洗东西时不小心刮的,”他飞快地把手指收回去,藏到桌沿下,语气干巴巴像缺了水的土地。
小磊偏要把话说完,小手挥舞着比划:“不是!晚上!黑黑的地方!搬那个大箱子……好大好响!‘哐当’!爸爸‘啊呀’一声!”
儿子眼神一霎慌乱,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块:“瞎、瞎说什么呢!”他压低声音呵斥孩子,随即又强挤出笑对着我,“这孩子,动画片看魔怔了,老说稀奇古怪的话。来,吃鸡腿!”他又夹了块鸡搁进孩子碗里,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道疤在昏黄灯下像小虫子似的刺眼。桌面安静了短短片刻,儿子的筷子也终于停下,只有电视机依旧在吵闹着。
一顿饭吃得饱足,但气氛始终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桌上的碗盘底子被刮得干干净净,连蒜蓉空心菜的碧绿汤汁都不剩几滴了,小磊在沙发上蜷着脑袋一下一下点着,眼睛几乎完全合拢了。
我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稀里哗啦的碰撞声打破了沉滞。儿子几乎同时也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妈,您坐会儿,碗我来洗。”
他不由分说,几乎是从我手里把碗“抢”了过去,抱着那一摞油腻的盘碗走进厨房。灯光在厨房门口拉长了他微弓的背影,那身形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压得变了形。
厨房随即传来哗哗的水声。我听着这声响,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卧室。掀开床板,手指微微发抖地摸索了好几下,指尖才触到那个裹得结结实实的红布包,布卷打开,露出里面那两摞扎得整整齐齐的钱。
钱都是旧版的,厚厚的两沓子却有些单薄。票子边缘有磨损痕迹,皱皱巴巴如同千次揉捏过后的褶皱,这些纸币仿佛浸透了手指反复摩挲印刻下的汗渍,沾染了我的气息与温度。它们被我攥在掌心里捂了片刻,竟然像烫手山芋一般灼热得刺痛我的手心。这每一分钱都是从我骨头缝里、从灶台缝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那些连打蔫小白菜都不舍得扔掉的日子;夜里开灯翻来覆去心疼电费辗转难眠的记忆…这一切此刻仿佛都化作了薄薄纸币上的印痕。我用红布重新将它们裹紧,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万块硬硬的棱角轮廓。
儿子那洗过碗后尚泛着潮气和水痕的手提包,就随意地挂在客厅门口那个掉漆的木衣帽架上。我脚步无声地靠近它,拉链轻滑的金属摩擦声细小如叹息,包口敞开,露出里面有揉皱的文件纸角、一个鼓鼓囊囊的旧皮夹、几支水笔随意地躺着。我将那个红布包塞进了最里面一层夹袋深处,动作快得像做贼,拉好拉链,指尖甚至因为刚刚用力过猛微微发抖,那红布包像一个沉重的秘密,藏在了他日常背负的深处。
儿子正好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袖子还挽在手肘上面,额头前垂落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我赶忙装作无事地转身,走到沙发边,轻轻摇醒了眼睛朦朦胧胧的小磊:“走!小磊醒醒神,奶奶带你下楼溜溜,买糖糖吃!”
小磊的眼睛瞬间睁得溜圆:“糖糖?”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刚睡醒的迷糊甜蜜。
下了楼,小区门口那条狭窄道路依旧喧嚣着。杂货店门口悬挂的塑料风车在暮风里徒劳转动着,哗哗声响混杂在卖水果喇叭的吆喝里,我牵着小磊,直接走到零食摊前面那些色彩斑斓诱惑的架子边上。
“想吃哪种?草莓味的棒棒糖?小熊饼干?”我手指点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
小磊的小指头毫不迟疑,精准地点中了最大一盒铁皮小车包装的什锦牛奶糖,盒子上印着炫酷的变形机器人图案,个头几乎盖住他半张脸。
“这个!爸爸说这个最好吃!”他仰起小脸大声宣布,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只觉得心里某处地方又酸又软。“买!”毫不迟疑地付钱,小娃娃那兴奋劲儿快跳起来了,立即打开盒子掏了一颗剥开糖纸塞进自己嘴里,又捏了一颗高高举到我面前:“奶奶也吃!机器人糖!甜!”
一路逛到菜摊子那儿,我又买了些新鲜蔬菜和两块精肉、一条鲜鱼,装了鼓鼓的一大袋子。“拎回去给丽丽晚上也做点好的!”我把沉甸甸的袋子递给儿子时,看着他眼睛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语气。
儿子皱眉,语气却下意识地软弱了下去推拒道:“妈,您自己留着吃啊……”
“买都买了!”我把袋子塞进他手里,指头无意识地碰到他粗糙的掌心纹路,“再说了,你不吃,丽丽还得吃呢,晚上又该忙,肚子别空着。”
他动了动嘴唇,终究把那点推辞咽了回去,提着东西的手却沉得肩膀都往下塌了一点。
外面天色已完全沉落下来,窗外街道浮上深紫色的暮光。儿子站在玄关处换鞋,小磊抱着他那盒宝贝糖糖在旁边等他,头顶光线不明朗,儿子的白发在昏暗光线里更加刺眼。
“妈,我们就回去了。”他弯着腰系鞋带,声音闷着,“最近……手头事情堆得还很多,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是抽不开身,您别等我电话。有啥事一定打我手机!身体不舒服可千万别硬扛!”他抬起头,脸用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空了……空了就来看您。冰箱里剩菜记得吃完,别舍不得。”
每句话都敲打在我紧绷的心弦上,撞出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他还在撑,用尽全身力气地撑,我喉咙像堵了一团湿棉絮,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头,又点一次,指尖蜷在袖筒里,冰冷,我的眼睛发干发涩,只能死死咬住口腔内的软肉。
“奶奶再见!”小磊清脆地道别声打破了胶着的氛围。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
楼道里脚步声很快模糊下沉,直至消失,窗外街道嘈杂车流声变得清晰异常。这间骤然被抽离了人气的小屋子重新恢复了沉寂空阔,空气里还残留着中午蒜蓉空心菜的油香和红烧鱼酱香,混合着小磊留在沙发上的奶香气味。人已经走了,但碗柜里塞满的碗碟、茶几上被翻动过的药瓶、沙发上压陷下去的靠垫……房间里几乎每一个角落都留下痕迹。我像个影子般在屋子里飘来荡去,手指一遍遍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桌面、还有那只还温热的茶杯,杯沿上印着儿子临走前喝水留下的湿湿印痕,这所有琐碎无趣的痕迹全都无声诉说着,刚才短暂存在的欢声笑语竟然不是幻觉。
终于,我停在那扇被儿子小心翼翼带上的防盗门后。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似的,整个脊背沉沉靠上冰冷的门板,额头抵着贴了福字的门板,木头的纹理硌得生疼,眼泪猝不及防地在那一刻汹涌而出,如同冲垮堤坝的河水瞬间淹没视线。
“呜……”哭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一开始是被强行压制的破碎呜咽,很快撕裂成了崩溃的抽泣和嘶嚎,“我的儿啊……我骄傲的明儿……”心口像豁开一个口子,冻硬的悲伤夹杂着滚烫的绝望汹涌而出。他就在这城市的边缘不知哪个角落摆着摊,白天躲藏着,夜晚在昏黄路灯下强撑着笑脸吆喝贩卖。他肩上是那每个月压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房贷,是磊磊幼儿园那笔不小的开销,是整个家细水长流般的日常开支。所有这些沉重的担子,都在他那双被夜市灯烤得干枯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现。但他一个字也不曾对我提过!他还费尽心思,在我面前努力演出日子顺畅的模样来!甚至连丽丽……那丫头每次来看我都打扮鲜亮拎着水果礼盒,原来晚上也在摆摊灯下熬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媳妇……这两孩子啊……都跟我这倔种是一模一样的脾气!
哭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来回撞击,久久不散,直到嗓子嘶哑再也发不出声音。泪水糊住了视线,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着,冰冷坚硬的门板硌着我的身体,仿佛这样才能勉强顶住五脏六腑被撕扯般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我撑着门框,脚步虚浮地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蹭到小房间,扑倒在冷硬的床上,泪水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眼眶里火辣辣的烧灼感和太阳穴沉重的抽痛。
窗外已经彻底陷入深夜的黑暗。远处街道的灯光像是漂浮在墨水上遥远的点点星光,手机随意扔在枕头旁边,屏幕上微弱蓝光映亮了一小团空间,就在这死寂空茫的时刻,黑暗中骤然响起刺耳尖锐的“叮咚——!”一声,还带着急促颤音,屏幕猛地亮起白光,银行APP的通知消息明晃晃地跳了出来:
“【邮储银行】19:26您尾号****账户收到转账汇款6000.00元。余额……”
幽蓝的光映亮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冷冰冰的。
黑暗中,屏幕上冰冷蓝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那几个数字,“6000.00”,像烧红的烙铁,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烫的印记。心口堵着的那团浊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数字狠狠撞了一下,散开了,涌上来的却是另一种滚烫酸涩的灼痛。
儿子给的?除了他,还能有谁?一股无名火蹭地冒上来。这孩子!他有什么?拿什么凑的这六千?摆摊风吹日晒、深夜里熬红的眼睛才换来的这点辛苦钱?是卖了那套西装还是抽了自己骨髓?心里像被浇了一勺滚油,又烫又痛。白天刚塞给他那捆从我骨血里抠出来的两万块钱,它有多沉多烫,我清楚得很,那是我一粒米一滴油攒起来的,是我最后的压箱底,他倒好,转眼就刨了个零头打回来了!
我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手脚冰冷,眼前却有一簇小火苗突突地跳。黑暗中手指哆嗦着想点开银行明细,指尖却不听使唤,几次按错了地方,手机屏幕蓝幽幽的光在黑暗中,映照出我扭曲抽搐的脸颊。
终于点开了记录,账户余额后面那几个数字清清楚楚:24,380.67元。
喉咙里发出连我自己都害怕的咕噜声,不知是哭还是笑,更像是濒死的气喘。白天他拎着我塞进包的蔬菜鱼肉沉默离开的样子,他低头狼吞虎咽啃鸡腿的样子,小磊比划着爸爸黑夜搬箱子的模样……所有画面碎片似的翻涌上来,像被暴风裹挟的刀子刮着我的神经。他想让我看见的,我看见了;他拼命藏着掖着的,我也看见了。这份沉得让我心胆俱裂的“体谅”,是用他自己的血肉筋骨硬生生磨出来的啊!
钱,钱!这玩意儿怎么就成了悬在我们两代人头上、日夜啃噬骨头的刀锯?这无底洞似的日子,吸干了他的年轻气盛,吸干了我的安详晚年,把骨头缝里最后一丝热气和力气都狠狠榨了出来!
再也憋不住,喉咙深处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哑低沉、几乎不是人声的咆哮。那声音是堵在胸腔太久的哀鸣,混着眼泪涌出的窒息感喷出喉咙,我整个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轰然重新砸落回冰冷的床板上,被面粗糙而冷硬,像一块裹尸布紧贴着我的脸,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上黑暗虚无的地方,可脑子里却清清楚楚映出了儿子那件白衬衫的轮廓——袖口被夜市油烟熏染的淡黄色印记,还有后背上几处怎么也熨烫不平整的细微褶皱,那是夜复一夜,搬货箱、支摊架反复摩擦出的印子。
手机屏幕光线渐暗,最终彻底熄灭,将我困入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里。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然不知疲倦地流淌着。那些遥远的冷光,穿过厚重的夜色透过薄薄的窗帘钻进来,在墙上投下模糊的、颤动的光斑。这光影如同儿子夜夜奔波的那个地摊上昏暗不明的灯光,幽幽摇曳着,固执而无声地撕开了浓重的黑暗,在陈旧的天花板上投下一小块朦胧的光亮。
像他临走时那小心翼翼挤出的笑,像他深夜里吆喝的微弱声响——破碎,挣扎,却始终不肯熄灭。
月光清冷如霜,斜斜刺穿窗帘缝隙,在老旧地板上划出一道狭长银痕。我像个被钉在案板上的活鱼,仰面躺着,连指尖都沉重得掀不动分毫。天花板上蒙着陈年灰尘的塑料吊灯饰在幽暗中勾出模糊轮廓,像鬼脸,无声地嘲弄黑暗里这具苟延残喘的躯体,嘲弄这被六千块钱烫得千疮百孔的心。
“妈,等忙完这阵儿……”
“丽丽她今天加班……”
“小磊睡迷糊了,说的是动画片……”
儿子支吾的声音,强挤出的笑容,鬓角刺眼的白霜,还有小磊童言无忌里漏下的那点残酷真相——黑暗中摆摊的大箱子,沉闷的撞击声,那道新鲜的伤口……无数碎片在脑中旋转、碰撞,炸裂开冰冷的火花。心口那团堵了一夜的东西再次膨胀,挤压着肺叶。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像有只粗糙的手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生铁摩擦的滞涩感。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皮肤上的钝痛反倒带来一丝怪异的清醒。
不行,这样下去非得憋死在床上不可!我猛地挣扎起身,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铸铁床沿,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一股蛮力顶上来,喉咙里“嗬嗬”两声闷响,终究是将那口卡在嗓子眼的浊气冲开了些。
脚心触到冰凉的水泥地砖,激得人一哆嗦。我像被某种无形力量牵引着,踉踉跄跄扶住冰冷的墙壁,朝着厨房那片小小的空间挪动。厨房紧挨着这卧室,只一门之隔。冰箱那低沉的运转嗡鸣声,在凌晨死寂中变得格外清晰,沉重而固执。
厨房窄窗外面,城市的灯河依然固执地奔腾流淌,映在窗玻璃上,留下点点破碎模糊的光斑。离得最近的是楼下便利店彻夜长明的惨白招牌光。冰冷、苍白,毫无暖意,就这么惨淡地泻进来一小片,落在我光着的脚背上。冰箱就站在那片惨白光影的斜下方,庞大的金属躯体沉默地伫立着,发出沉闷规律的嗡鸣。
手搭上冰箱门冰凉的金属把手时,指尖瞬间被凉气冻得微麻。我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不是为了别的,仿佛仅仅是需要吸一点厨房里固有的、混杂着剩饭余味和冰箱散寒气的空气。
门轴转动时发出一声轻微干涩的“吱呀——”。冷藏室密封的白霜雾气“呼”地涌出,带着食物混合的微酸冷气扑面而来,光,惨白而集中的冰箱内灯瞬间将储物篮里照的一览无余。
几颗皱皮的苹果,半瓶酱豆腐,还有我那瓶常年占据一角的速效救心丸,这就是冰箱里日常的寒碜光景。
可就在这贫瘠景象的尽头——最下方那个最大的冷藏格,赫然被撑满了!那扇小塑料门歪斜着,明显被里面过于饱满的物件顶挤得变了形,无法完全闭合,只斜斜地耷拉着,露出里面几乎要溢出来的——鲜亮欲滴的绿叶蔬菜!
心脏猛地一顿,像被那冰冷的绿色狠狠撞了一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拨开那片斜挡着视线的塑料门,动作轻柔得如同打开一件珍宝的封套。
塞得满满当当,严丝合缝。
一整把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刺尖上还凝着细小水珠,鲜翠得如同刚从藤上摘下。
捆扎整齐的鸡毛菜,叶片肥嫩饱满,边缘带着雨后般的鲜润水光。
三只粗壮水灵的西葫芦,皮色嫩绿,表皮光滑泛着光泽。
一棵体态丰盈、翠绿欲滴的娃娃菜。
还有……还有一个装得鼓囊囊的厚实塑料袋,被这些新鲜货色簇拥着,撑在最底下。
冰箱冰冷的白光毫无保留地浇在这些蔬菜上,那色彩,那种充盈饱满的生命力,在周遭贫乏的灰暗里,简直像投入石子的水面,猛然炸开了一团涟漪。这鲜艳夺目的绿,强烈得几乎刺伤眼睛,在这空寂冰冷的厨房里,在我这满心焦灼荒芜的胸膛里,投下一块巨大沉重的阴影,又像是……撬开了一道豁亮刺眼的口子。
我怔在那里。寒气丝丝缕缕地顺着裸露的小腿爬上来,可心里那片早已冰封凝固的角落,却被这过分鲜活的绿色灼得生疼。白天,我塞给他两万块积蓄;昨晚,他反手打来六千;今天凌晨,这冰箱又被硬生生用菜塞爆了……这无声的交易,这沉默的推拒,在滚烫与冰冷之间反复拉锯,烫伤的是两代人的心。
我默默关上冰箱门,冰冷金属的碰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转回那间只容得下一床一柜的斗室,重新躺倒。冰凉的枕面贴着脸颊。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刻度,直到窗外浓重的靛蓝色开始被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侵蚀。城市远处传来第一声不甚清晰的、遥远而模糊的金属撞击声,像是推拉卷帘门开启。声音隔得太远,被层层叠叠的楼宇和睡眠过滤,显得含糊不清。也许是菜贩开始摆弄推车。该起身了。我习惯性地摸向枕头下的手机,冰凉的外壳,点亮屏幕。锁屏照片是小磊生日时塞着满嘴蛋糕糊的傻乐模样,屏幕左上角的数字:4:32。
下床的动作不再带着昨夜的虚浮,反倒有些刻板。像每日清晨一样——倒掉半杯隔夜水,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接水准备煮粥。水流哗哗地冲击在搪瓷锅底,溅起细小的水珠,冰箱的低沉嗡鸣就在身后咫尺,一种强烈而无声的牵引让我再次走回它面前。
手,重新搭上那个冰冷的把手。
惨白的光线又一次流泻而出。那些被过度挤压的鲜绿蔬菜,沉默地躺在冰冷的光里。那扇被强行撑开的塑料门,以它的变形无言地诉说着那场发生于深夜的强硬塞入。目光扫过每一样菜蔬,最终落在那只最下方的、塞得棱角分明的厚实塑料袋上。它看起来如此笨重,胀满了未知的容积,仿佛里面硬塞着另一个秘密。
我伸手,捏住塑料袋冰冷粗糙的提手。将它从紧紧包裹的缝隙里一点点往外抽拉,冻得冰凉的塑料口袋摩擦过冰凉的青椒、压着水灵的空心菜梗,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悉索声。
袋子终于整个被提了出来,沉甸甸地落在灶台冰凉的瓷砖台面上。灶台上残留着昨夜煮粥洒下的一圈深色米浆印迹。袋子里东西的形状透过薄薄的塑料清晰可见,不是菜,也不像是肉,我拨开袋口边缘紧紧束缚的塑料拉环,发出撕扯的声音,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消毒剂味的生涩气息飘散出来。
里面是满满两盒医用纱布。包装盒洁白崭新,边缘棱角分明,几板规格不一的创可贴,一大瓶碘伏消毒液,沉得坠手,一瓶消炎药粉,还有……几只包装独立、边缘整齐的一次性无菌医用棉签。
一样、两样、三样……全都是处理伤口的,全新的,带着药房特有的、还未开封的清冷气味。每一件物品都冰硬而沉默,在这微凉的晨光中,像一把把被磨利的刀片,瞬间戳穿了我用疲惫堆砌的所有伪装,那个晚上,小磊奶声奶气的声音又在耳边炸响:
“黑黑的地方!搬那个大箱子……好大好响!‘哐当’!爸爸‘啊呀’一声!”
那道盘踞在儿子手指上的新鲜疤痕……
我猛地抽了一口气,胃部狠狠痉挛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用力拧绞。剧烈的反酸灼烧感凶猛地顶了上来。我慌忙用手死死抵住灶台冰凉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出青白痕迹,指甲在白色瓷砖上刮出刺耳又短暂的尖利声响。
灶台上水壶烧水阀口的水汽,正丝丝缕缕向上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结成薄薄的白雾。那片朦胧的白色水汽后面,冰箱门依旧敞开着,惨白的灯光照着我因痉挛而微微弓起的背影,也冰冷地照射着堆在灶台上的医疗品。
我死死咬着牙关,下颌骨因为用力而酸胀发硬,牙根被摩擦得生疼。喉咙深处泛起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不能哭,泪水已经在昨夜流干,这厨房不能瘫,更不能倒下去!
灶台上,一小片清冷的晨光正慢慢扩大。我深吸一口混杂着灶台残留米浆味和消毒水冰冷气息的空气,硬生生将翻涌上喉头的酸楚狠狠咽了回去,连同胃部那一波紧过一波的痉挛绞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