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老聂叔就摸黑起了床。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他往铁锅里舀两瓢水,抓一把玉米面搅成糊,三个孩子的早饭便有了着落。大丫睡得浅,听见动静揉着眼睛爬起来,蹲在灶边添柴火,老聂叔从兜里摸出半块红糖,掰碎了撒进粥里——这是昨儿卖剩的,边角磕碎了卖不上价,留给孩子们甜甜嘴。
杂货铺的木板门“吱呀”一声推开,晨雾裹着泥土味儿涌进来。货架上摆着粗瓷碗盛的散盐、竹篾编的簸箕里堆着火柴盒、油腻的塑料桶里装着五分钱一勺的酱油。最显眼的是玻璃柜里那包“大前门”,用红纸垫着,专留给村里办红白事的体面人家。老聂叔拿鸡毛掸子掸灰,手碰到柜台角落的针线筐时顿了顿——那筐是老聂婶生前用的,如今里头还躺着半截没纳完的鞋底。
十岁那年的立夏,老聂叔家杂货铺的煤油灯灭了。
青石板上还留着正午暴雨的水洼,我蹲在杂货铺的水泥台阶上,看王会计用红绸布包起那盏生锈的煤油灯。玻璃罩裂了道缝,像被闪电劈开的树皮,杂货铺新装的电灯泡在头顶滋滋响,照得王会计后颈的汗珠亮晶晶的,倒比煤油灯还黄些。
“最后半斤煤油,给老聂老婆煎药用了。”王会计把灯往木匣里塞,红绸布角卡在铁皮旋钮里,他指甲缝黑乎乎的,抠了三下才抠出来,杂货铺木门上贴着缺了一角的对联在穿堂风里啪嗒啪嗒响。
老聂叔其实不老,才三十六,三个孩子加上得肺痨病的老聂婶,看着有点沧桑。他杂货铺的煤油灯是全镇最亮的——别人家用墨水瓶改灯,他托县里亲戚弄来个正经的“灯塔牌”,玻璃罩上还雕着波浪纹。夏天的傍晚,飞蛾扑在罩子上,翅膀被烫出青烟,那点焦糊味混着煤油香,就是小村庄的游乐场,总会引着一帮小孩聚在他家杂货店门口,拿着从家里偷拿的一分、二分钢镚买一块水果糖。
最后一晚亮灯是谷雨,老聂婶肺痨病犯了,咳得煤油灯直晃,我去买盐,看见老聂叔用铜钱刮灯芯结的炭花,灯焰“噗”地窜高半寸,把他影子投在货架上。装水果糖的玻璃罐、挂墙上的雨衣、摞成山的空箱,都在墙上跳舞。老聂婶的咳声从里屋传来,像有人用鞋底拍打晒蔫的冬瓜,母亲怕肺痨传染,嘱咐我不要接近他家里屋,我忍不住轻手轻脚掀开帘子一角偷偷瞄了一眼。
“给”老聂叔突然往我手里多塞了颗水果糖,糖纸上的金丝猴褪了色,黏糊糊粘在掌心,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他清仓的货底子。
通电那天下雹子,枣大的冰疙瘩把杂货铺瓦片砸得叮当响。刘电工踩着梯子检查线路,雨靴底沾着的烂菜叶掉在我衣领里,妈妈从地里回家路过,拍了我一巴掌,我拔腿就跑,菜叶子像不听话的孩子在我衣服里窜。
老聂叔缩在杂货铺门槛上抽烟,烟丝是用儿子写过字的作业本卷的,烧起来有股油墨臭。他铺子里的货架已经空了,唯剩那盏煤油灯挂在房梁上,灯罩里沉着死掉的虫子。
最后一滴煤油烧完时,全村人都听见老聂婶的咳声停了。卫生所的赤脚医生说是巧合,但卖豆腐家的张婶赌咒发誓,看见灯灭的瞬间有只白蛾子从烟囱飞出去。
风过时,铁皮灯座发出呜咽般的共振,那声音不像怀念,倒像在嘲笑我们——当年以为告别的是煤油灯,其实告别的是整个慢吞吞发烫的旧时代。
二
晌午头,日头毒得很,二小子光着脚丫跑进铺子,裤腿卷到膝盖,兜着一怀野杏子:“爹,村东头摘的。”老聂叔摸出杆老秤,把杏子分装进草纸包,一包标价两分钱。三娃蹲在门槛上啃生红薯,啃两口就伸脖子望对面——学校放学了,有孩子攥着硬币来买糖豆,老聂叔总多给两颗:“读书费脑子,补补。”
傍晚收工,他蹲在门口搓洗衣裳,大丫蹲在煤油灯下补弟弟的裤子,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老聂叔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底下摸出本皱巴巴的《赤脚医生手册》——这是老聂婶病重时,他徒步三十里到公社卫生院求来的,书页停在“肺痨”那章,折痕深得能嵌进指甲。
三个孩子挤在里屋的木板床上,呼吸声、打鼾声此起彼伏,月光透过窗缝漏进来,照在墙上那张泛黄的“三好学生”奖状上——那是大丫的,用浆糊粘得牢牢的。
老聂叔摸出账本,蘸唾沫翻页,密密麻麻的“正”字里,夹着些特殊的记号:王婶欠的半斤盐、李叔赊的煤油……最底下压着张公社卫生院的缴费单,红章刺眼。他盯着看了很久,终于摸出兜里皱巴巴的毛票,一张张抚平,压在搪瓷缸底下。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货郎隐约的摇铃声——就像许多年前,他挑着担子走村串乡时,老聂婶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他的模样。
村里的日子就像杂货铺门口那棵老槐树,春天发芽秋天落叶,年年如此。老聂叔的杂货铺成了全村的信息集散地,谁家来了客人,谁家孩子考学,谁家老人生病,都在这小小的铺子里传播开来。
夏天的傍晚,杂货铺门口最热闹。老聂叔会把煤油灯拎出来挂在屋檐下,男人们聚在一起下象棋,女人们纳鞋底扯闲话,孩子们围着灯捉迷藏。煤油灯的光晕里,飞蛾不停地扑打着翅膀,有时会被烫得掉在地上,孩子们就捡起来装进玻璃瓶里。
“老聂,来包火柴。”
“老聂,称半斤盐。”
“老聂,赊二两煤油,月底结账。”
老聂叔总是笑呵呵地应着,手上的老秤杆翘得高高的。有时候秤砣滑得太靠后,他就偷偷用手指勾一下,让秤杆平衡些,多给乡亲们一点分量。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因为我蹲在柜台下面玩时,正好能看到他手上的小动作。
老聂婶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坐在柜台后面帮忙收钱,坏的时候咳得整夜睡不着。老聂叔常常半夜起来给她熬药,药罐子在煤油灯下冒着白气,苦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杂货铺里。
三
腊月里,省城的暖气烘得人发昏,老聂叔蹲在阳台花盆边,捏着半截烟屁股,看楼下穿羽绒服的城里人匆匆走过。儿子给他买的手机搁在茶几上,屏幕还亮着——是女儿刚发来的图片,杂货铺的货架空了,门板上用粉笔写着“此房出租”。
“爹,您要的芝麻酱。”儿子拎着塑料袋进门,见老头儿还蹲着,声音不由高了三分,“阳台冷,当心关节炎。”老聂叔含混应着,手指无意识搓着花盆里的土。这土是从老家带来的,种的小葱蔫头耷脑,活像他此刻蜷在棉拖鞋里的脚趾——离了地气,总也舒展不开。
三年前离村时,他特意绕到老伴坟前点了纸,坟头蒲公英黄灿灿的。杂货铺的招牌在风里嘎吱响,女儿攥着账本说:“爹,您放心,俺按您教的,红糖罐子底下永远垫报纸”。儿子的小轿车碾过晒谷场,后视镜里,杂货铺门头上的红漆字越来越淡。
省城的头半年,老聂叔总在超市货架间迷路,儿子教他认条形码,他偏要摸塑料袋的厚度:“透光的袋子,装不得绿豆”,售货员的笑像裹了层保鲜膜。倒是小区收废品的老张成了知音,俩人蹲在车库门口,一个说“现在娃喝的奶都带二维码”,一个叹“当年挑货担走三十里,赊账的都在烟壳上画道道”。
孙女放暑假回来,带他吃寿司,传送带上漂着的生鱼片让他想起杂货铺的腊肉——得吊在房梁上,猫够不着的高度。夜里他摸进厨房,把冰箱里的排骨抹上盐,第二天儿媳看着渗血的塑料袋直皱眉。儿子给他报了老年大学,剪纸课上,他剪了幅“秤不离砣”,老师夸有民间艺术气息,却不知那歪扭的秤杆,是他闭着眼都能画出的杂货铺老秤。
清明节前,女儿打电话说杂货铺屋顶漏雨,她们把杂货铺整改了。儿子开车送他回村,柏油路修到了村口,杂货铺已经翻新,完全变了样,门前停着辆快递三轮,女儿女婿把酱油醋换成快递货架,玻璃柜里“大前门”的位置,如今堆着手机支架。
“爹,您看这多省事。”女儿点着手机屏幕,“昨儿卖出去二十斤红薯粉,广东人买的。”老聂叔蹲在门槛上卷烟,仿佛看到水泥地缝里还嵌着当年掉落的冰糖渣。后半夜他摸黑起来,把杂货铺的算盘翻出来擦了三遍,油灰浸进指甲缝,洗出来的都是旧时光。
上个月咳血,医生说是尘肺,儿子翻着CT片嘀咕“肯定是早年进货吃灰”,老聂叔却想起更早的年月——肺痨的老伴趴在柜台边,咳得震落了货架上的老鼠药,他连夜背她去卫生院,月光把黄土路照得像条晾着的白布。
临终前他执意回村,救护车路过中心小学时,他突然伸手比划:“当年……在这棵槐树下……摆过凉茶摊……”女儿握着他的手,那手心的茧子还留着麻绳勒过的纹路。
丧事按老规矩办的,路祭时,儿子发现装倒头饭的蓝边碗,正是杂货铺当年摔豁口的那只,女儿从库房找出积灰的货郎担,竹缝里还夹着1978年的红糖票。
出殡那天飘细雨,唢呐声惊飞了杂货铺屋檐下的麻雀,雨越下越大,褪色的红漆顺着砖缝淌下来,像极了那年他蹲在杂货铺门口,用化开的红糖水补招牌。
四
老聂叔走后第七天,女儿在整理杂货铺库房时,发现了一个旧木箱。打开来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本账本,从1975年到2005年,整整三十年。
最早的那本是用烟盒纸缝制的,纸页泛黄发脆,字迹却依然清晰:
“一九七五年三月初八,赊给王二家煤油二两,收鸡蛋两个。”
“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二,李嫂家娶媳妇,售红绸布三尺,收玉米面五斤。”
“一九七五年五月初一,村小学张老师买粉笔一盒,赊账。”
每一笔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后面大多画着红勾,表示已经结清。只有少数几页写着“免”字,都是在特别困难的年月。
最后一面账本上写着:
“二零零五年立夏,煤油灯灭。
最后一滴煤油,给内人煎药。
杂货铺明日通电。
一个时代结束了。”
女儿捧着账本,坐在杂货铺门槛上哭了很久。她想起父亲总是说,做生意不只是买卖,更是人情往来,杂货铺里卖的是货,收的是心。
第二天,她在杂货铺原址开了一家小超市,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扫码支付,自动结账,但在超市最显眼的位置,她摆上了父亲的那盏煤油灯,旁边放着那些发黄的账本。
夏天的傍晚,她也会在超市门口挂一盏灯,不是煤油灯,而是太阳能灯,光很亮,不会吸引飞蛾,村里的老人们还是会聚在这里,下象棋,扯闲话,孩子们在周围玩耍。
有时候,她会给孩子们讲老聂叔和杂货铺的故事,讲那个一分钱能买两块水果糖的年代,讲那盏全镇最亮的煤油灯,讲那些用鸡蛋换煤油的日子。
孩子们听得入神,虽然他们无法完全理解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但他们喜欢听这些故事,就像喜欢听童话一样。
超市的生意很好,比当年的杂货铺好多了。女儿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说不上来,只是每天晚上关店后,都会坐在柜台前发一会儿呆,听着墙上的钟表滴答作响,不像父亲当年拨弄算盘珠子的声音那么踏实。
有一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进超市,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分、二分的硬币:“闺女,这些还能用吗?我攒了好多年,想买块红糖。”
女儿愣了一下,看着那些早已退出流通的硬币,又看看老人期待的眼神,点点头:“能用,一直都能用。”
她称了一块红糖,用草纸包好,系上麻绳,双手递给老人:“您拿好,三分钱。”
老人颤巍巍地递过三枚一分硬币,满意地走了。女儿握着那三枚硬币,站在超市门口,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从那天起,超市的柜台里多了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老硬币:一分、二分、五分,甚至还有几枚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钱。偶尔有老人拿来这些老钱币,女儿都会收下,给他们称盐打醋,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村里的年轻人笑她傻,说这些钱早就不能用了。女儿只是笑笑:“钱能不能用,看的是心,不是央行通知。”
夜深人静时,她会翻看父亲的账本,一页一页地翻,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往事就在眼前浮现。有的名字后面写着“已故”,有的写着“迁走”,还有的写着“失联”。
账本最后一页的背面,有一行小字,是她最近才发现的:
“货卖完了,债还清了,人走散了,时代变了。唯有这盏煤油灯,还记得所有的故事。”
她擦亮那盏煤油灯,虽然不再点燃,但玻璃罩依然透明,波浪纹依然清晰,灯芯处还有黑色的焦痕,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老槐树梢,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些夜晚。她仿佛看见父亲坐在柜台后,拨着算盘,母亲在旁边纳鞋底,煤油灯的光晕温暖而明亮。
超市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闪烁,与记忆中的煤油灯交相辉映。两个时代在这一刻重叠,恍惚间,她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给,多给你一颗糖。”
是啊,生活从来不只是买卖,更是人情往来。杂货铺如此,超市也是如此,煤油灯时代如此,电灯时代也是如此;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她关上店门,却没有开灯,任由月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盏煤油灯静静地立在柜台上,仿佛随时都会亮起来,继续讲述那些温暖而悠长的故事。
夜风吹过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夜晚的絮语,又像是远去的时光在轻轻叹息。
而生活,依然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