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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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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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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村头的日头总是那么毒辣,照得土路泛起白茫茫的光。马老汉眯着昏花的眼睛,站在那座住了三代人的老屋前,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

“回来啦?”村支书王建国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停在他身边,“听说你要把这老屋拆了?”

马老汉没吱声,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斑驳的土墙。墙皮已经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掺着麦秸的土坯。他记得这墙是他爷爷那辈夯的,那会儿还得用脚一遍遍地踩实。

“进去看看吧。”马老汉最终叹了口气,推开了那扇歪斜的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在抱怨多年未有的动静。院子里,那棵老沙枣树还在,只是枝干已经枯了一半。马老汉记得小时候,他娘总在沙枣熟了的时节,拿长竿子打下来一筐,分给邻里孩子们吃。那沙枣甜中带涩,吃完舌头上都起一层膜,却是那个年代难得的零嘴。

堂屋的正墙上,还贴着二十多年前的年画,画上的胖娃娃已经被烟熏得发黄,笑容却依然灿烂。马老汉仰头看着房梁,那上面有一道深刻的划痕——是他七岁时踮着脚刻下的自己的身高。

“那会儿还没桌子高呢。”他喃喃自语。

王支书跟在后面,掏出一包“塞上江南”,递了一支给马老汉。“真要拆?这老屋可是咱村最后一座土坯房了。”

马老汉接过烟,却没点,只是捏在手里揉搓着。“娃在银川买了楼房,接我去住,这老屋没人照看,塌了怕伤着人。”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漏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马老汉恍惚间好像看见他娘坐在炕沿上纳鞋底,那针在头发上篦一篦,又扎进厚厚的布底,那是他记忆里最安宁的画面。

“你记得不,那会儿咱们还在这屋里上扫盲班。”王支书忽然说道。

马老汉点点头,怎么不记得。每天晚上,村里男男女女挤在这堂屋里,煤油灯下一个个脑袋凑在一起,跟着老师念“日月水火”,他那会儿才十岁,钻在大人缝里,比那些大人学得还快。

东厢房的门虚掩着,马老汉推开门,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这是他以前住的屋子,墙上有已经褪色的明星画报,还有一张旧书桌,桌面裂了好几道缝。

他拉开抽屉,里面竟然还有东西——一把木弹弓,几个磨得光滑的石子,还有一本塑料封皮的日记本。马老汉拿起弹弓,试着拉了拉,皮筋早已老化断裂。

“你那会儿可没少用这玩意儿打别人家枣子。”王支书笑道。

马老汉也笑了,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那可不,为这没少挨爹的揍。”

日记本里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认出是他少年时的笔迹。某页上写着:“今天考试又得了第一,爹说秋收后给我买新棉鞋。”马老汉记得那双棉鞋,黑色灯芯绒面,塑料底,穿在脚上轻飘飘的,比娘做的布底鞋时髦多了。他穿了整整三个冬天,直到脚长大了穿不下,还传给弟弟妹妹。

厨房的土灶已经塌了一半,但铁锅还顽强的坐在灶台上,只是锅底漏了个大洞。马老汉想起每年腊月二十三,娘就在这灶前忙活,蒸年馍、炸馓子、煮肉。那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惹得他们兄妹几个围着灶台转,娘总是笑骂着塞一块刚出锅的肉到他们嘴里。

屋檐下那个燕子窝还在,只是早已没了燕子的踪影。马老汉小时候最爱看老燕子喂小燕子,那嘴对嘴的样子,让他觉得稀奇。娘说燕子来家是福气,不许他们捅燕子窝。

“这屋椽子都快让虫蛀空了。”王支书用指节敲了敲房檐下的木椽,果然传来空洞的声音。

马老汉没接话,他转到屋后,那里曾有一片菜地,如今早已荒芜,只长着些耐旱的骆驼刺和苦豆子。他记得娘在那片地里种韭菜、西红柿、黄瓜,还有几行辣子,夏天的时候,菜地里一片生机勃勃,蝴蝶蜜蜂嗡嗡地飞,他们兄妹几个常常被派去捉虫,偷懒时就躲在菜丛里玩石子。

井台边的老柳树竟然还活着,枝条垂下来,拂着井口的石板。马老汉记得这口井水特别甜,夏天打上来的水冰凉刺骨,冬天却冒着微微热气。那会儿没有暖瓶,爹从地里干活回来,就直接从井里打水喝,他也学着爹的样子,对着桶咕咚咕咚灌下去,凉得脑门子疼。

“这井早干了。”王支书说,“村里通了自来水后,就没人用这井了。”

马老汉探头看了看,井里黑乎乎的,果然已经干涸见底,只有几片枯叶躺在井底。

夕阳西下时,马老汉已经把老屋里外转了个遍。每一处都有回忆,每一个角落都藏着他过去的影子。

“真要拆?”王支书又问了一次,这次语气沉重了许多。

马老汉蹲在院门槛上,望着远处已经盖起的一排排红砖瓦房和新楼。那些新房子整齐划一,铝合金门窗闪闪发光,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你说,拆了以后干啥用?”他问。

王支书也蹲下来,掏出烟点上。“村里计划统一规划,这块地可以种树,或者平整了做个小广场,现在不是搞美丽乡村建设嘛,咱村就你这老屋最扎眼。”

马老汉沉默了很久,最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让我再想想。”

那晚,马老汉没去弟弟家睡,硬是在老屋的土炕上收拾出一块地方,铺上带来的被褥,王支书劝不动,只好由他去。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那窗纸早就破了,只剩下几根木条交错。马老汉躺在炕上,听着风声穿过破屋发出的呜呜声,仿佛是老屋在对他诉说这些年的寂寞。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屋子有人住才活,没人住就死了。”那会儿他还不明白,现在却忽然懂了。老屋不仅仅是一座房子,它见证了这个家族的悲欢离合,承载着三代人的记忆。

半夜下起雨来,马老汉慌忙起身,拿盆盆罐罐接漏雨。叮叮咚咚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当下雨,全家人都要动员起来接雨,爹还笑着说这是“老天爷给咱家送音乐来了”。

雨停后,马老汉再也睡不着,披衣走到院里。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的腥味和沙枣花的香气——那棵老树竟然还有几枝活着,开着细小而芬芳的花。

第二天一早,王支书就来了,见马老汉正清理院里的杂草,很是惊讶。

“不拆了?”

马老汉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汗。“我昨儿夜里想,这老屋是我爷爷一锹一锹夯起来的,我爹在这里成亲,我们兄妹几个在这里出生,这么多年的记忆,拆了,就真的没了。”

王支书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这屋确实不能住人了,你看昨晚那场雨,差点没把你淋病。”

“不能住人,但不一定没用处。”马老汉眼睛忽然亮了,“我昨儿夜里想起来,现在城里人不是爱往农村跑吗?就喜欢看这些老东西。”

“你是说...”

“咱把这老屋修修,但不是修成新房子,是修旧如旧。里头摆上老物件,石磨、纺车、煤油灯、土灶台...让娃娃们来看看老一辈是怎么过日子的。”

王支书一拍大腿:“这主意好!咱村正搞乡村旅游,就差这么一个看点!”

马老汉的儿子小军从银川赶回来时,看见爹正在修补老屋的屋顶,气得直跳脚。

“爹!您这是干啥?我在银川给您老准备得好好的楼房不住,非在这破屋里受罪!”

马老汉从屋顶上下来,洗了把手,却没直接回答儿子的话,“你记得那棵沙枣树不?你小时候最爱吃沙枣馍。”

小军一愣,语气软了下来。“记得,娘那会儿总是蒸一大锅,我能吃三个。”

“昨儿我尝了,那树还结果子呢,就是没人打,都落地上烂了。”马老汉说着,从屋里端出一盘刚蒸好的沙枣馍,“尝尝,还是那味不?”

小军接过馍,咬了一口,慢慢地嚼着,好久没说话。

“你爷爷那会儿,家里穷得叮当响,全靠这棵沙枣树结的果子充饥,后来日子好了,你娘每年还蒸沙枣馍,说不能忘了本。”马老汉看着儿子,“这老屋就像这沙枣馍,看着不起眼,味道也涩,可里头是咱家的根啊。”

小军吃完一个馍,拍拍手上的渣子,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老枣树的枝杈上。

“哪处需要修补?我年轻有把力气。”

马老汉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老屋墙上的裂痕,深刻却温暖。

“先帮我把这椽子换了,回头咱爷俩去镇上买些材料。”

消息传开后,村里人都来看热闹。有的摇头说马老汉傻,有钱不住楼房非守着破屋;有的却被他感动,回家翻箱倒柜找出老物件送来。

李奶奶抱来一架纺车,说是她婆婆的嫁妆;赵大爷推来一个石磨,说他家用这磨磨了几十年的面;王家媳妇拿出几盏煤油灯,说如今用不上了,放这儿正好...

没多久,老屋里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物件,每一件都带着一段历史,一个故事。

马老汉最珍视的是一个搪瓷缸子,缸身上印着“农业学大寨”的红字,那是他爹当年修水利得的奖品。他记得爹宝贝似的用了十几年,缸子磕掉了瓷也舍不得扔,后来实在不能用了,就放在窗台上插鸡毛掸子。

小军从银川请来一个设计团队,帮他们规划。但马老汉坚持要保持老屋的原貌,只做必要的加固和修补。他把墙补了,却不粉刷;换了椽子,却仍然用旧式的灰瓦;修了灶台,却保留那口破锅放在一旁展示。

三个月后,老屋焕发了新的生机,虽然依旧古朴,却不再破败,虽然充满岁月痕迹,却显得整洁亲切。

开张那天,村里来了好多人,甚至还有从银川专门来的游客,马老汉当起了讲解员,给大家讲老屋的故事,讲每件物件的来历。

他指着一口大缸说:“这缸是我爷爷那会儿腌咸菜的,那会儿穷,一到冬天就靠一缸咸菜过日子,现在日子好了,可别忘了过去的苦。”

一个小男孩问:“马爷爷,那时候你们没薯片吃吗?”

马老汉哈哈大笑:“那会儿别说薯片,白面馍馍都是过年才吃得上哩!”

孩子们睁大眼睛,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王支书也来了,带着一块牌子:“平罗县民俗记忆馆”。

“老马,你这老屋现在可是咱村的宝了。”他拍拍马老汉的肩膀,“村委会决定,聘你当馆长,每月发津贴。”

马老汉摆摆手:“我要啥津贴,有点事儿干,看着老屋活过来,比啥都强。”

最让马老汉意外的是,他远在广东的妹妹听说老屋改造的消息,特地带着子孙回来看看,站在老屋里,妹妹泪流满面。

“哥,这炕还是那个炕,咱们兄妹五个就挤在这上面睡。”她抚摸着土炕的边缘,“我还记得冬天里挤在一起取暖,夜里谁要是起夜,再回来就没地方了。”

马老汉也眼圈发红:“那可不,你最小,总是钻被窝钻得最快。”

那天晚上,马老汉一家二十多口人聚在老屋里,炕上地上坐满了人。小军带着孩子们生火做了饭,虽然用的是现代炊具,但做的都是过去的吃食——搅团、酸菜面、烧土豆...

吃着饭,大家说起过去的趣事,笑得前仰后合。年轻一代听着那些艰苦岁月里的故事,既觉得遥远,又感到亲切。

晚饭后,马老汉抱着孙子坐在院门槛上,看天上的星星,平罗的夜空清澈,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带子横跨天际。

“爷爷,城里看不到这么多星星。”孙子说。

“是啊,城里太亮了。”马老汉指着天上,“那几颗星星连起来像个勺子,叫北斗七星,我爹教我的,现在我教给你。”

孙子认真地看着,忽然问:“爷爷,这老屋会一直在这里吗?”

马老汉点点头:“会的,老屋会一直在,以后你有了孩子,也带他们来看看,告诉他们这是咱们家的根。”

晚风吹过,老沙枣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附和着马老汉的话。

这时,几个年轻人拿着手机过来,不好意思地问:“马爷爷,我们能在这里直播吗?想让更多人看到老屋的故事。”

马老汉笑着答应:“播吧播吧,让大家都知道,老屋虽老,可还活着呢!”

夜深人静时,马老汉独自坐在院里,看着整修一新的老屋。月光洒在屋顶上,泛着银白色的光,他知道,老屋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回忆,它成了更多人的记忆载体。

不远处,新农村的住宅楼亮着整齐的灯光,但老屋的院子里,那盏仿古的红灯笼发着温暖柔和的光,既不刺眼,也不暗淡,恰到好处地照亮着这个充满故事的空间。

马老汉想起那句老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他如今明白了,老屋的价值不在于多么豪华,而在于它承载的记忆和情感,这些无形的东西,比任何建筑材料都要持久。

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没有回新房,而是又一次走向老屋。明天的太阳升起时,还会有人来参观,他得准备好讲述更多的故事。

门槛有些磨损了,马老汉小心地迈过去,如同小时候爹嘱咐他那样——“门槛要高抬腿,轻落步,才不容易绊着。”

老屋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过去几十年一样。但它不再是一座将被遗忘的建筑,而是一个活着记忆的容器,盛满了三代人的悲欢离合,等待着被继续讲述,被继续传承。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那些老物件上,仿佛给它们披上了一层银纱。马老汉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这些记忆将会在阳光下继续发光,照亮更多人的心灵。

老屋依旧在,岁月永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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