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妈拎起地上的水桶,看着水流“哗啦”一声冲走了瓷砖上的灰尘印记。刚擦过的地又落了两滴水渍,映着窗子透进来的光,竟格外刺眼。她直起身,腰里那股熟悉的酸涩劲儿就顺着脊骨往上爬。外孙浩浩趴在桌边,小眉头学着大人似的紧紧皱着,面前摊开了一张纸,那歪歪扭扭的笔画,竟像是几个字:“外婆,喝水”。
“浩浩乖。”李大妈摸摸他的头,顺手把擦地沾上的灰痕在孩子后颈上蹭干净,又拉过他面前的水杯,倒了些温水进去。浩浩眼睛亮亮地盯着那杯水,却没喝,只抽过桌上一张纸,小心地垫在杯子底下——这孩子心细,怕水流出来弄脏桌面。李大妈的心像骤然被温热的湿布捂了一下,又烫又软,却有些不知名的情绪藏着掖着。
这样熨帖的日子已经在女儿丽芬家整整过了五年,女儿两口子经营着小超市,忙得脚跟打后脑勺。李大妈就帮着看看铺子,管管外孙,顺便加入楼下那片热热闹闹的广场舞大军。日子像门口那条日日被车轮碾压的大道,平淡稳妥地滚动,直到前些天那通电话打进来。
李大妈盯着手机上那个跳跃的来电名字:“老家村长”手指莫名就滑了一下才接通。
“喂,老嫂子啊,好事!”隔着电话线都能听见村长搓着什么东西,沙沙响,“咱村那一溜靠路的房子,市里看上啦,要拆!你这宅子老,院子也大,补偿款可不老少,扒拉扒拉能有八十多个!快点儿回来办手续!”声音震得李大妈耳朵嗡嗡响。八十多万……她攥着电话,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那疼竟一点也不分明了,耳朵里只嗡嗡回荡着那串数字,沉甸甸的、滚烫的数字,砸进了原本温吞的水面。
手里的抹布还湿漉漉地滴水,李大妈下意识在围裙上搓着,沾水的布料紧贴在指头上,又凉又腻,说不出的难受。窗外楼下老姐妹跳舞的音乐隐约飘进来,“好日子”的曲调,欢天喜地,今天听着却像隔着一层厚棉花,沉闷地锤在心里。八十多万……这笔钱要怎么分?
当天夜里,李大妈翻来覆去地烙饼。一合上眼,眼前就交替晃着儿子小军的脸和儿媳妇那淡淡的模样。
按理说,女儿是嫁出去的水,泼出门的,这笔钱该是小军的——他是家里的根,继承门户的长子,孙子小光,那才真正是我们家的血脉。可每次想到小军他们一家,李大妈的心口就像堵了块湿透的棉花,又冷又沉。自打小军结了婚,她这个妈,就仿佛成了儿子背后一个模糊灰暗的背景板。
逢年过节,他们顶多是露个面,拎着那点东西,客气得活像是登门拜年的远房亲戚。偶尔坐坐,也是匆匆告辞,那板凳从未焐热过。
手机屏幕映着李大妈微白发凉的脸,她犹豫了又犹豫,最终把电话拨给了儿子小军。
“妈,”小军的声音平平淡淡,“有事?”
“小军啊……”李大妈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变得又低又涩,“老家那房子……村长来电话了,说是要拆……”她停了一下,用力吸了口气,才把后面的话挤出来,“赔了不少钱,八十多个呢。”
电话那头瞬间静得可怕,几秒钟,却漫长得如同挨过了一个寒冬。
“哦?这么多?”小军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八度,原本的死气沉沉像是被这数字瞬间点燃了,炸开来,“钱……下来了吗?”
那急切感像一团沾了油的火苗,隔着电话线窜过来,把李大妈心口那点暖意燎得一干二净,她心里那点原本的盘算,像是被这过于直白的渴望烫出了一个洞。
隔天,小军一家就急匆匆上门来了,儿子一进门就热切地抓住李大妈的手,那手心汗涔涔的,攥得她生疼。
“妈,这么大的喜事,您怎么不早说!”小军的声音比平时响亮许多,脸上的笑容堆得满满的,却像是糊上去的一层纸,不太贴肉。
儿媳妇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几个印着超市标签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样普通水果和一箱牛奶。她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疏离地浮在脸上,像一层精心张贴的窗户纸,她轻轻抚摸着儿子小光鼓囊囊的口袋,那里面应该塞满了糖果。小光胖嘟嘟的小手里也正攥着一把糖,花花绿绿的糖纸裹着,他却心不在焉地抠着,眼睛像被钉在面前的动画片上,撕也撕不开。
“嗯。”李大妈含混地应了一声,没看他,也没看儿媳妇,像是怕被他们的目光烫到。
“哎呀!真是太好了!”小军完全没注意到母亲的回避,眉飞色舞地搓着手,眼神热切地钉在李大妈脸上,“这可是件大事儿!妈,你这身子骨,这么多钱拿在手里怎么好放心?再说了,后面那补偿款的手续啊,签字啊,麻烦着呢!”
他媳妇插话,声音轻柔得像晚风拂面:“妈,这么大笔钱放在身上也不安全,放银行理财也好哇,现在收益都高。”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在李大妈身上逡巡了一圈,又蜻蜓点水般地滑开,重新落回手里的糖纸。小光终于剥开一颗糖,金灿灿的糖球塞进嘴里,随手把那精致的包装纸往桌下一抛,那小小的金纸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李大妈的心也跟着那糖纸向下坠去。小军立刻弯腰去捡,嘴里嗔怪着:“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他拾起糖纸,在裤子上蹭了蹭递还给儿子,儿子接过去,眼皮都没抬一下。小军转向母亲,脸上又堆起满满的笑:“妈,你看这样,钱要到了,你先给我,我们家那边正好有个门面想兑下来,稳赚不赔!我还能帮你跑手续,省得您来回折腾了。”
李大妈看着儿子凑近的脸,那张写满了热切和势在必得的脸,又看到旁边媳妇那张挂着浅淡笑意的脸,再看到小光那双只盯着电视屏幕漠然的眼,只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寒冷的冰窖里。最后,她掏出那张存着八十多万的银行卡,连同她的身份证户口本,一股脑推到了桌子中央,小军一把抓过,眉开眼笑地叠好塞进怀里,动作快得像闪电。
“放心吧妈!这事儿保管给你办妥帖!”他拍着胸脯,站起身,连声地催着媳妇孩子,“快快快,赶紧收拾下,下午还得跑银行过户呢!一会儿就赶不上趟儿了!”
午饭自然是没有的,小军一家三口来去如一阵风,把那张轻飘飘却又沉重得能压垮人心的银行卡连同李大妈最后的念想,一起卷走了,留给她的,只有刚才茶杯里还温热的半杯残茶和一室的清冷空荡。桌上的瓜子壳还堆着,小光剥开的那片糖纸不知何时被风吹落在地中央,在明亮的光线里,它像个微弱发光的、薄薄的金色小豆包。
李大妈慢慢地弯下早已僵硬酸痛的腰,想伸手去捡那张糖纸。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它身上,亮得晃眼,指尖离那细碎褶皱的金光只差一寸,却悬在了半空,终究没有落下。
傍晚的风从厨房敞开的窗子吹进来,带着微微的凉意,把那片小小的糖纸轻轻掀动了一角,它细碎的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闪烁了一下,倏忽暗淡了。
厨房里飘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李大妈把几颗干瘪的酸枣丢进粗陶小罐,又舀了一小勺黑乎乎的散茶,灶上的火苗舔着陶罐底,发出“咝咝”的响声。
“妈,做啥呢?”丽芬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捆刚从店里拿回来的新鲜水芹菜,她身上带着外头温热的烟火气息,“闻着还挺香,老家的酸枣茶?”
“嗯,”李大妈应了一声,没敢回头看她,视线紧盯着小陶罐里滚开翻腾的水,生怕那褐色的水花溅出来,“嘴里发苦,熬点这个顺顺。”
丽芬放下芹菜,凑到灶边看着小罐:“呦,这水气冲的,火忒旺了点儿吧?”她熟稔地用抹布垫着手,把罐子端离炉心稍远些,“甭晾着了,妈,尝一口?”她麻利地拿了个小杯,倒了些滚烫的药汤似的茶水递过来。
李大妈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粗糙微凉的杯子贴在掌心。那滚烫的药茶还没沾唇,手腕却止不住地开始微颤,丽芬像是没发觉,自顾自地唠叨起来:“对了妈,村长老叔下午打我电话了。”她的语调毫无波澜,就像超市里盘点货品时那么平淡。
李大妈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骤然紧缩。握着杯子的手猛然一抖,几滴滚烫苦涩的茶水飞溅出来,落在手背上,立刻烫出几个猩红的小点,尖锐地痛。
“说啥了?”喉咙发紧,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手续……基本办完了。”丽芬低头整理着案板上的芹菜,芹菜叶子被她掐得咔嚓响,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就是补偿款……老叔说……小军他,今天下午赶着把户口都迁回去他那本了,钱……直接转给他指定账户了。”
“哐当!”手里的粗陶杯子砸在水磨石地上,烫人的药茶和破碎的陶片瞬间泼溅开来,丽芬被这声音惊得跳了一下。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只有灶上那罐酸枣水还在不知疲倦地鼓着气泡,蒸腾出苦涩的水汽,带着咸涩的气息一股股扑上来。
“妈?!”丽芬猛地转过身看着母亲,她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复杂难辨。她蹲下身去收拾那些黑亮的陶片,微烫的药茶烫着她的指尖她也没在意。当她站起身,手里捏着一块最大的尖利碎片时,她的眼睛直直盯着李大妈,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钝刀子一样一下下割着老人的神经:“钱……都给他了?一分没剩下?”她的目光在母亲脸上逡巡,最终落在老人无意识攥紧的、微微发抖的手上,“他拿走的……那张银行卡?”
李大妈嗫嚅着,嘴唇颤抖,却挤不出一个字。那水汽熏蒸中,看着女儿的脸,她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扔在寒风里,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冰渣子。
“他……他是儿子……”李大妈喉咙里仿佛塞满了干涩的木屑,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挤出干瘪的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厨房的窗帘被风猛地吹起一角,忽地扑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地一声。丽芬的肩膀似乎跟着那响声轻轻震颤了一下,她张了张嘴,似乎有无穷的话要冲破封锁,嘴唇蠕动了半晌,最终却只是垂下了眼。
她没有再看母亲,也没有任何质问和怒火。她的目光落在那片水迹斑驳、还沾着茶叶碎的地面上,沉默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她转身提起脚边那捆绿油油的芹菜,向水池走去,只轻轻丢下一句,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满室沉重的空气:
“我去洗菜。”
她的脚步声在厨房里回荡,水龙头被拧开,哗哗的水流声冲了进来,掩盖了小罐里酸枣茶逐渐变弱、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咕嘟”声。灶上的火焰还在不知疲惫地跳跃,映照着那汪溢出的深褐色残汁,正沿着冷硬的炉台缝隙,缓缓渗入最深处看不见的阴影里。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李大妈在女儿家越发小心翼翼起来,总觉得亏欠了丽芬什么,她抢着做更多的家务,把外孙浩浩照顾得无微不至,仿佛这样才能减轻心里的负担。
丽芬却再也没提过那笔钱的事,对待母亲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更加体贴周到。只是偶尔,当李大妈看到女儿对着超市账本发愣时,或是瞧见女婿建国默默计算着孩子补习班费用时,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
那年春节前夕,丽芬的超市格外忙碌。年货采购的人流不断,她每天早出晚归,累得嗓子都哑了,李大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尽量把饭菜做得可口些,把家里收拾得整洁些。
除夕那天,李大妈起了个大早,想着给女儿一家做顿丰盛的年夜饭。她翻出藏在柜子深处的存折,那上面还有她省吃俭用存下的两万块钱。她打算去买些好菜,再给外孙包个大红包。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到处是采购年货的人们。李大妈挤在人群中,精挑细选着每一样食材,就在她付钱买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了她的视线。
是小军一家,他们也在采购年货,大包小包提了不少。儿媳手里拎着几个名牌购物袋,小光穿着一身崭新的名牌运动服,手里还拿着最新款的玩具,小军正低头看着手机,脸上洋溢着笑容。
李大妈下意识地想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小光眼尖先看到了她,扯着嗓子喊了声:“奶奶!”
小军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妈,你怎么在这儿?”他的目光落在母亲手里拎着的几条鱼和几样普通蔬菜上,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
“我来买点年货...”李大妈轻声说,“丽芬他们忙,我帮着准备年夜饭。”
小军“哦”了一声,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塞给母亲:“拿去多买点好的。”他的动作很快,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
李大妈推辞着:“不用不用,我有钱...”
“拿着吧!”小军硬是把钱塞进母亲口袋里,随即压低声音:“妈,那笔钱我投资的门面已经开始盈利了,明年就能回本,到时候我一定好好孝敬您。”
就在这时,儿媳也走了过来,脸上挂着礼貌而疏远的微笑:“妈,新年好。”她把手里的一个购物袋往身后藏了藏,那里面是一件名牌大衣的包装。
小光举着新玩具在李大妈面前晃了晃:“奶奶你看,爸爸给我买的限量版机器人,要两千多呢!”
李大妈看着孙子灿烂的笑脸,看着儿子儿媳光鲜的衣着,再想想自己口袋里的那几张钞票和存折上省吃俭用的两万块钱,心里五味杂陈。
“好,好...”她喃喃道,声音有些发涩。
小军看了看表,显得有些不耐烦:“妈,我们还得去我岳父家送年货,先走了啊,新年快乐!”说完,他匆匆领着妻儿离开了,留下李大妈独自站在嘈杂的菜市场里,手里拎着几条已经不太新鲜的鱼。
回家的路上,李大妈的脚步格外沉重。那几张百元钞票在口袋里仿佛着了火,烫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想起丽芬和建国还在为孩子的学费发愁,想起女儿那哑了的嗓子,想起女婿那件穿了好几年的旧棉衣...
年夜饭桌上,丽芬一家吃得热热闹闹。建国开了瓶好酒,频频向岳母敬酒,浩浩兴奋地展示着外婆给包的大红包,小脸上满是喜悦。
李大妈强颜欢笑,心里却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她看着女儿女婿朴实幸福的脸庞,再想想白天见到的小军一家的光鲜亮丽,突然觉得嘴里的美味佳肴失去了味道。
“妈,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细心的丽芬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
“没,没什么...”李大妈慌忙摇头,“就是有点累了。”
建国赶紧说:“那您早点休息吧,碗筷我们来收拾。”
李大妈点点头,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在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餐厅里的景象:丽芬正在给浩浩夹菜,建国温柔地看着妻子微笑...这一幕温馨而平静,却让李大妈的心更加酸楚。
她关上门,独自坐在床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钞票。钞票崭新挺括,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想起小军塞钱时那匆忙而敷衍的动作,想起孙子炫耀新玩具时天真无邪的表情,想起儿媳藏在身后的名牌购物袋...
突然,一阵压抑不住的哽咽从喉咙里涌上来。李大妈慌忙用手捂住嘴,生怕被外面的女儿听见,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滴落在那些崭新的钞票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斑。
这时,敲门声轻轻响起:“外婆,您睡了吗?”是浩浩的声音。
李大妈慌忙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正常:“还没呢,进来吧。”
浩浩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妈妈让我给您送来的,说喝了有助于睡眠。”
孩子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目光突然被外婆手上的钞票吸引:“哇,外婆,您有这么多新钱啊!”
李大妈勉强笑了笑:“是啊...奶奶给的压岁钱。”
浩浩歪着头想了想,突然说:“那外婆您可以用这些钱给自己买件新衣服了!妈妈昨天还说呢,您的棉袄都穿了好多年了,不暖和了。”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把刀子戳进李大妈的心窝。她看着外孙关切的小脸,再想想自己这些日子的纠结和痛苦,突然觉得无比羞愧。
“浩浩真乖...”她摸摸孩子的头,声音有些哽咽,“外婆不缺新衣服,这些钱...外婆要留着给浩浩交学费用。”
浩浩摇摇头:“不要不要,爸爸说我的学费他们已经攒够了,外婆您自己花吧,买件漂亮的新衣服!”说完,孩子在外婆脸上亲了一下,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李大妈端着那杯温热的牛奶,坐在床边久久没有动弹。外孙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与白天小军一家的景象交织在一起,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她想起这些年丽芬一家对自己的照顾,想起他们虽然不富裕却总是把最好的给她,想起他们从未抱怨过什么...而小军呢?除了那八十万,除了偶尔的表面文章,他又给过母亲什么真正的关怀?
一滴眼泪滑落,滴进牛奶里,漾开圈圈涟漪。李大妈突然站起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打开抽屉,取出那本存折,连同口袋里的钞票一起,仔细地包在一个手帕里。
除夕的钟声敲响时,李大妈轻轻敲响了女儿女婿的房门。当丽芬打开门,惊讶地看到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那个手帕包。
“妈,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丽芬关切地问。
李大妈深吸一口气,把手帕包塞进女儿手里:“这个...你们拿着。”
丽芬疑惑地打开手帕,看到里面的存折和钞票,顿时愣住了:“妈,这是...”
“这是妈的一点心意...”李大妈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跟那八十万比,这根本不算什么...但这是妈自己攒的,干干净净...”
丽芬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妈,您这是干什么呀!我们不需要您的钱!”
这时建国也闻声走来,看到这一幕,连忙说:“妈,您快收回去,我们虽然不富裕,但还能养活这个家。”
李大妈的泪水终于决堤:“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可是妈心里过意不去啊...那笔钱,妈知道对不起你们...”
丽芬和建国对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丽芬上前抱住母亲:“妈,别想了,那钱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就好。”
建国也附和道:“是啊妈,丽芬说得对,钱是身外之物,亲情才是无价的。”
李大妈泣不成声,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和愧疚在这一刻全部释放出,她抱着女儿,像是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最后,丽芬小心地把手帕重新包好,塞回母亲手里:“妈,这钱您自己留着,要是真想帮我们,就每天给我们做热乎饭吃,帮我们照顾好浩浩,这比什么都强。”
那一夜,李大妈睡得格外踏实。虽然心里的疙瘩还没有完全解开,但她感觉轻松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春节后的一天,李大妈独自在家时,门铃响了。她打开门,意外地看到小军站在门口,脸色不太好看。
“妈,我能进来吗?”小军的语气有些生硬。
李大妈点点头,让儿子进门。小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直截了当地说:“妈,我听说您把私房钱都给丽芬了?”
李大妈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您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小军的语气激动起来,“我就想问一句,您眼里是不是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了?那八十万是我应得的,我是李家唯一的儿子!可您倒好,转头又把私房钱都给女儿了!”
李大妈看着儿子愤怒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小军,那钱是妈自己攒的,妈想给谁就给谁。”
“是啊!您就是想都给女儿!”小军猛地站起来,“我就知道!从小到大,您都偏心丽芬!现在还是这样!”
“我偏心?”李大妈的声音颤抖起来,“小军,你摸着良心说说,妈真的偏心吗?那八十万一分不少都给了你,妈说过一个不字吗?丽芬他们照顾我这么多年,妈给点私房钱怎么了?”
小军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强硬起来:“那是她应该的!女儿养老娘天经地义!我可是要给李家传宗接代的!”
李大妈看着儿子理直气壮的样子,突然觉得心寒至极:“传宗接代...小军,你记得你爸临走前说的话吗?”
小军愣了一下:“什么话?”
“你爸说,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孝顺的就是好孩子。”李大妈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深深的失望,“他还说,希望你们兄妹永远互相扶持,不要为了钱伤了感情...”
小军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冷哼一声:“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总之,您以后有什么好处,得多想着点儿子和孙子!我可是姓李的!”
说完,他摔门而去,留下李大妈独自坐在客厅里,望着墙上老伴的遗照,泪水无声滑落。
那天晚上,丽芬回家后,察觉到母亲的情绪低落,在她的再三追问下,李大妈终于把白天小军来的事说了出来。
令李大妈意外的是,丽芬并没有生气,反而平静地说:“妈,小军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我心里有数,前几天他媳妇来超市买东西,正好看到您给我看存折。”
李大妈惊讶地睁大眼睛:“可是...我并没有...”
“您是把存折给我看了,但我没要啊。”丽芬叹了口气,“估计是她看到了一半,就以为是您给我钱了,回去就跟小军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李大妈这才恍然大悟,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丽芬握住母亲的手,认真地说:“妈,您别往心里去,小军他就是那么个人,被媳妇牵着鼻子走。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几天后,小军又打来电话,语气比上次更加恶劣:“妈!我听说您不但把钱给了丽芬,还打算把老家的宅基地过户给她?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李大妈被这莫须有的指责惊呆了:“小军,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宅基地给丽芬了?”
“别装了!村里都传遍了!”小军在电话那头咆哮,“我告诉你,没门!那宅基地是李家的,必须传给我这个儿子!您要是敢给丽芬,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样?”李大妈的心彻底冷了,声音反而平静下来。
“我就再也不认您这个妈!”小军吼道。
电话被猛地挂断,嘟嘟的忙音像是冰冷的箭矢,射穿李大妈的心脏。她握着话筒,呆呆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这时,浩浩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外婆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外婆,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李大妈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外婆没事。”
浩浩却不信,小手摸着外婆的脸:“您脸色好白啊...是不是舅舅又气您了?”
孩子的敏锐让李大妈惊讶,她蹲下身抱住外孙,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下来:“浩浩真乖...外婆没事...”
那天晚上,李大妈一夜未眠。她想起小军小时候的可爱模样,想起丈夫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心痛如绞。
天亮时,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拿出纸笔,开始写信。写给儿子的信,写给女儿的信,还有留给孙子的信,每一封信都饱含着她的真情实感,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的心血。
写给小军的信最长,也最让她心痛。她在信中回忆了儿子的童年,表达了对孙子小光的爱,也坦诚地说了这些年的感受和失望,最后,她写道:“小军,妈永远爱你,但妈也是个人,也有心,也会疼,那八十万,妈不指望你还了,只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写给丽芬的信则充满了感激和不舍:“丽芬,妈这些年在你们家,添了不少麻烦,你们对妈的好,妈都记在心里,那宅基地,妈已经想好了,就留给你们,不是补偿,是妈心甘情愿。”
写给浩浩的信最简单,却也最真挚:“浩浩,外婆希望你永远健康快乐,长大了做个明事理、重情义的人。”
写完信,李大妈觉得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仔细地把信收好,放在抽屉里,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交给他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到了年底。丽芬的超市生意越来越红火,建国的工资也涨了不少,家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一个周末的下午,门铃又响了。李大妈打开门,惊讶地看到小军一家站在门口,这次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小军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
“妈,我们来看您了!”小军的语气热情得有些不自然。
李大妈让他们进门,心里却满是疑惑。丽芬和建国也闻声出来,看到这一幕,交换了一个眼神。
坐下后,小军搓着手,脸上堆笑:“妈,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跟您说话,您原谅我吧。”
李大妈看着儿子,心里五味杂陈:“知道错了就好。”
儿媳也难得地开口附和:“是啊妈,小军他知道错了,我们今天来,一是道歉,二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什么好消息?”李大妈问。
小军兴奋地说:“那个门面,我不是用那笔钱投资了吗?现在升值了!有人出价一百二十万要买呢!净赚四十万!”
李大妈愣了一下:“所以呢?”
“所以我想着,赚了的钱,分您一些...”小军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里是十万,您拿着零花。”
李大妈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她推开信封,平静地说:“小军,妈不需要你的钱,你赚了是你有本事,妈为你高兴。”
小军的笑容僵在脸上:“妈,您这是...”
“妈只是希望,”李大妈看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能用这些钱好好过日子,好好培养小光,做个负责任的好父亲。”
小军似乎被母亲的话触动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妈,我知道了。”
那天,小军一家难得地留下来吃了晚饭。气氛虽然有些尴尬,但总算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晚饭后,李大妈独自在厨房洗碗时,小军跟了进来。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突然说:“妈,对不起。”
李大妈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知道,那件事我做得不对...”小军的声音低了下来,“其实这些日子,我心里一直不踏实,特别是看到丽芬他们对您那么好,我...”
李大妈转过身,看着儿子愧疚的脸,心里一软:“知道错就好,妈不怪你了。”
小军走上前,帮母亲擦碗:“妈,那十万您还是收下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李大妈想了想,说:“这样吧,钱我不要,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拿这钱给浩浩和小光都开个教育账户,以后供他们上学用。”
小军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好!妈,我听您的!”
那一刻,李大妈在儿子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真诚。
晚上,小军一家离开后,丽芬来到母亲房间:“妈,您今天和小军说的都是真的?真不要那十万?”
李大妈点点头:“妈想通了,钱是身外之物,亲情才是无价的,妈只希望你们兄妹能和睦相处,以后互帮互助。”
丽芬的眼圈红了:“妈...”她抱住母亲,声音哽咽,“您放心,不管怎么样,我永远是您的女儿。”
那一夜,李大妈睡得格外香甜。她梦见老伴微笑着对她点头,仿佛在赞许她的决定。
第二天一早,李大妈取出抽屉里的信,一页一页地烧掉了。看着火焰吞噬那些文字,她觉得心中的枷锁也随着火光化为了灰烬。
阳台上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李大妈的日子依旧平淡如水,她却觉得越来越有滋味。
周末时,她常常带着浩浩去公园散步,偶尔也会约上老姐妹跳跳广场舞,丽芬的超市又开了一家分店,建国升了职,家里换了大房子,日子越过越红火。
小军一家也会偶尔来访,虽然不再像从前那样热情,但至少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和关心。有时他会带着小光来,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的情景,总能让李大妈会心一笑。
一个春天的午后,李大妈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晒太阳。丽芬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坐在母亲身边。
“妈,跟您商量个事。”丽芬轻声说。
“什么事?”李大妈眯着眼睛问。
“我和建国商量过了,想把您现在住的那套老宅基地翻新一下,盖个小楼。以后夏天咱们可以回去避暑,冬天就在这边住。”丽芬说着,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
李大妈惊讶地坐直身子:“可是...那宅基地...”
“妈,您别多想。”丽芬握住母亲的手,“那宅基地是您的,怎么处理您说了算。我们只是想让它发挥点作用,不是要占为己有。”
李大妈看着女儿真诚的眼睛,突然笑了:“好,妈听你们的。”
工程很快就开始了。建国亲自监工,丽芬负责设计,李大妈则时不时提出一些建议,一家人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忙碌着,关系越发融洽。
小军听说后,也提出要出一份力。他承包了部分的建筑材料,还经常抽空去工地帮忙监督。
看着兄妹二人为了同一个项目共同努力,李大妈心里暖暖的,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小时候。
新楼盖好的那天,全家人都到齐了。小军一家,丽芬一家,还有李大妈,大家聚在新房子的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李大妈站在新楼的阳台上,望着远处熟悉的田野,心中感慨万千,丽芬走过来,站在母亲身边:“妈,喜欢吗?”
李大妈点点头,眼中闪着泪光:“喜欢,太喜欢了。”
“这楼盖好了,名字还没取呢。”丽芬笑着说,“妈,您给取个名字吧。”
李大妈想了想,说:“就叫‘和园’吧,和睦的和,家园的园。”
“和园...”丽芬轻声重复着,会意地笑了,“好名字!”
这时,小军也走过来,听到这个名字,若有所思:“和园...是啊,家和万事兴。”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崭新的小楼上,也洒在一家人的笑脸上。李大妈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觉得,那八十万的心事,终于真正地放下了。
晚风吹过,带来田野的清香,李大妈深吸一口气,觉得心中的郁闷都被这清风抚平了。她拉起女儿和儿子的手,轻声说:“走,咱们回家。”
是的,回家,无论是在城里的楼房,还是乡下的和园,只要有爱的地方,就是家。
那八十万的心事,终究化为了家人间更深的理解与包容,随着岁月的流逝,沉淀为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