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灯没开,冷锅冷灶泛着铁青的光,陈建伟把公文包甩在掉漆的餐椅上,金属搭扣撞出空洞的回响。客厅那头,鼓点疯了一样捶打着墙壁,宋丽华对着电视屏幕上的窈窕身影,正把腰肢拧成一道紧绷的弓弦。汗珠顺着她脖颈滚进衣领,额前碎发湿漉漉贴在皮肤上,像几道黑色的裂痕。
“丽华,”陈建伟的声音被震耳的音乐吞掉半截,他拔高调门,“今天怎么没做饭?”
“哎呀!”宋丽华猛一激灵,像被惊醒的梦游人,茫然地拍了下脑门,“练忘了!今儿学的新动作,死活扭不到位,王姐说了,比赛就靠这招拉分呢!”她眼神飘回来,在丈夫脸上没聚焦半秒,又黏回屏幕里那个旋转的脚尖,“你先垫点饼干,我这就去弄!”
“垫饼干?”陈建伟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不偏不倚压在“7”上,“阳阳作业堆成山,饿着肚子怎么写?你看看都几点了?”
“马上!就一会儿!”她头也不回,脚尖点地,身体又跟着节奏晃起来,手臂划出一道生硬的弧线,“这个坎儿必须迈过去!”
陈建伟杵在厨房门口,像根多余的柱子,锅里没热气,水槽里还躺着昨天晚饭的碗碟。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那点压了又压的火气,被音响里循环的“你是天边最美的云彩”浇了桶油,腾地窜起老高。“算了,”他声音沉下去,带着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我自己来。”
“老公你真好!”宋丽华的声音追着他的背影,裹着显而易见的轻快,像甩掉了个大包袱。
直到油锅滋啦作响,鸡蛋煎出焦黄的边,客厅里的鼓点也没歇。油烟机轰鸣着,也盖不住那魔性的节奏。陈阳蔫头耷脑地从房间晃出来,书包带子拖在地上。“爸,妈呢?”他吸吸鼻子,目光扫过冷清的餐桌。
“忙她的国家大事呢。”陈建伟把煎蛋拍在儿子碗里,力道没收住,蛋黄颤巍巍溢出来。
那套刺眼的红绸舞蹈服,它堂而皇之地躺在沙发上,亮片在灯光下闪着廉价又倔强的光,标签还没剪,陈建伟捏起那薄薄一片纸,五百八的数字像根针,扎得他眼皮直跳。
“王姐说,比赛得穿统一的行头,不能让人看扁了!”宋丽华抖开另一件宝蓝色的,喜滋滋往身上比划,眼角的细纹堆叠出陌生的神采,“瞧瞧,这料子,这版型!”
“一件五百八?”陈建伟捏着标签的手指发白,“还‘就七八套’?宋丽华,我们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那点神采瞬间冻住,宋丽华脸上的笑像劣质墙皮,簌簌往下掉。“陈建伟,你什么意思?”她声音尖起来,“我宋丽华伺候你们老陈家二十年,油瓶倒了都不让我扶,现在花我自己的积蓄买几件衣服,还得看你脸色?”
“你的积蓄?儿子补习班的钱下个月就交!家里这破油烟机嗡嗡响半年了,我说什么了?”陈建伟指着那堆刺眼的绸缎,“这叫几件?这是烧钱!”
“我乐意!”她猛地将衣服揉成一团,狠狠砸在沙发上,亮片刮过布面,发出刺啦一声响,“总比把钱都填进你们家那个无底洞强!”她指的是陈建伟乡下常年吃药的老娘,这话像把淬毒的刀,捅得陈建伟心口一缩,厨房里煎蛋的油烟味猛地涌上来,堵得他几乎窒息。
战火蔓延到儿子的校服上,馊臭味从洗衣机里弥散开时,陈阳捏着鼻子,小脸皱成一团。宋丽华正对着玄关的镜子涂口红,鲜亮的红色衬得她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泡忘了嘛,再洗一遍费多大劲?”她手忙脚乱地抓过舞蹈包,鞋跟敲打地面像急促的鼓点,“王姐等着呢,今儿排新队形!”
“妈!”陈阳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能不能有一次,先管管我再走?”
镜子里的人影顿了一下,只一瞬。“你都多大了?”她没回头,声音飘过来,裹着门外的穿堂风,“自己的事自己弄,别总指望妈。”防盗门“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渐起的广场舞曲,也像一记闷锤,砸在父子俩心口。
生日那碗孤零零的长寿面,坨在油腻的汤里,成了压垮陈建伟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坐在黑漆漆的客厅,楼下广场的喧嚣海浪般涌上来,劣质音响放大了《生日快乐歌》的调子,夹杂着女人们夸张的笑闹。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阳台。
灯火通明的广场中央,宋丽华被人群簇拥着,脸上是陈建伟许久未见的、毫无阴霾的大笑。她手里捧着一小块蛋糕,正往另一个同样穿着大红舞蹈服的妇人嘴里送,摇曳的彩灯光扫过她的脸,那笑容刺得陈建伟眼底生疼。他摸出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铁青的脸,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他记得儿子放学时还嘟囔过一句“爸,生日快乐”,而她,他的妻子,忘得一干二净。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沉入冰窟。二十年风雨同舟,换不来她一个回眸,他盯着楼下那个旋转跳跃、仿佛挣脱了一切束缚的身影,一股混杂着被遗弃的愤怒和冰凉的绝望,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僵了四肢百骸。原来这个家,真的成了她的累赘。
工具箱里那把生锈的羊角锤,握在手里沉甸甸、冷冰冰。陈建伟一步步走下楼梯,心跳声在耳膜里放大,咚咚咚,盖过了越来越响的《小苹果》。广场上人影幢幢,劣质音响震得地面都在发颤,他一眼就锁定了那个红色的身影——宋丽华站在最前排,腰肢摆动,手臂高举,每一个甩头都带着近乎狂热的劲头。
“宋丽华!”他吼了一嗓子,声音嘶哑,瞬间被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
没人回头,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尾终于游回大海的鱼。
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陈建伟拨开两个惊愕的大妈,几步冲到那台嗡嗡作响的黑色音响前,羊角锤高高扬起,在广场刺眼的射灯下划出一道短促刺目的寒光。
“咣——当——!!!”
金属外壳应声凹下去一大块,塑料碎片四溅。电流爆出刺眼的蓝白色火花,伴随着一股焦糊的塑料味腾起,震耳欲聋的音乐戛然而止,像被生生掐断了脖子,世界陷入一片死寂。所有动作定格,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齐刷刷钉在陈建伟和他手里那把冒着青烟的锤子上。
宋丽华僵在原地,脸上那抹狂热还未褪尽,就被惊愕和恐惧覆盖,她看着丈夫血红的眼睛,嘴唇哆嗦着:“陈建伟……你疯了?”
“我是疯了!”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锤子指向那堆破铜烂铁,也指向她,“被你这个疯婆子逼疯的!家不要了!男人不要了!儿子也不要了!就你的舞!你的王姐!你的狗屁比赛要紧!好啊!我看你没这玩意儿还怎么疯!”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嘶吼在空旷下来的广场上回荡。
宋丽华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她环顾四周那些或惊诧、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巨大的羞耻感海啸般将她吞没。她深深看了一眼那个曾经同床共枕二十年、此刻却陌生如恶鬼的男人,眼泪无声地滚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陈建伟,”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带着决绝的寒意,“我们离婚吧。”说完,她猛地转身,红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冲出人群,消失在昏暗的楼栋口。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陈建伟瘫在客厅的旧沙发里,手指间夹着的烟积了长长一截灰烬,摇摇欲坠。砸音响时那股毁天灭地的狠劲泄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虚和钝痛,儿子房间门紧闭着,从门缝里漏出一点微弱的光,像隔绝了两个世界。
天快亮时,他才拖着灌了铅的腿挪进卧室。宋丽华的东西摊了一地,两个半开的行李箱张着大口,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暴行,她正背对着他,把叠好的衣服往里塞,肩膀绷得紧紧的,每一次动作都带着无声的倔强。
“丽华,”陈建伟喉咙干涩发紧,试图挽回的话堵在嗓子眼,“我们……好好谈谈?”
“谈?”宋丽华猛地转过身,脸上泪痕交错,眼睛肿得像核桃,嘴角却挂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谈什么?谈我怎么不配当你老婆?不配当阳阳的妈?陈建伟,我受够了!我走!我给你们爷俩腾地方!”
看着她近乎崩溃的绝望,陈建伟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愤怒、懊悔、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搅在一起。他颓然坐到床边,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凌乱的床头柜。抽屉半开着,一个露出半截的白色信封角,突兀地扎进他的视线。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抽了出来。
信封很薄。抽出的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展开,“XX市人民医院检验报告单”几个宋体字冷冰冰地映入眼帘,姓名:宋丽华。日期:三个月前。他的视线急切地向下扫去,掠过一行行陌生的医学术语,最终死死钉在最后那行潦草却清晰的结论上:
诊断意见:右乳浸润性导管癌(中期)
纸张从剧烈颤抖的指间滑落,无声地飘到地上。陈建伟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天灵盖,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吸不进一丝空气。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那行字在眼前无限放大、扭曲,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三个月前……正是她开始着了魔般扑向广场舞的时候!
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住妻子单薄的背影。晨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她微耸的肩头和颈后,几根刺眼的白发,不知何时悄然爬满了她的鬓角。那些被他指责“不着家”的夜晚,那些他摔门而去、留她独自在家的清晨……原来,她一个人默默吞咽着怎样的恐惧?拖着怎样疲惫的身体,一次次走向医院那冰冷的诊室?
“你……”陈建伟挣扎着发出声音,嘶哑破碎得不像自己的。
宋丽华闻声回头,看到他惨白的脸和地上那张刺眼的报告单,整个人瞬间僵住。脸上所有的愤怒、委屈、绝望,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只余下一片死灰般的平静。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看见了?也好……省得我开口。是不是觉得我更碍眼了?连生病……都得花你的钱?”
“丽华!”陈建伟像头受伤的野兽般低吼一声,猛地扑过去,双臂用尽全力箍住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砸在她冰凉的后颈上,“你这个傻女人!傻女人啊!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丽华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得像块木头,许久,才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她试图推开他,力气却小得可怜。“告诉你什么?”她仰起脸,泪水决堤般冲刷着苍白的脸颊,“说我快死了?让你可怜我?让你伺候一个头发掉光的丑八怪?陈建伟,我跳广场舞……不过是想在还能动的时候,多晒晒太阳,多看看人……多听听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我害怕啊……怕一个人躺在医院里,怕你们爷俩看我像看个废物……怕得要死……”
那压抑了三个月的恐惧、委屈、无助,终于在这个破碎的清晨,随着泪水彻底决堤。陈建伟紧紧抱着怀里颤抖的身体,听着她压抑的哭声,只觉得那把无形的锤子,这次是结结实实砸在了自己心口上,砸得他肝肠寸断。他想起她日益苍白的脸,想起她偶尔捂着胸口皱眉的瞬间,想起她跳舞时那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狂热……原来那不是沉迷,是挣扎,是一个女人在死亡阴影下,笨拙而绝望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点活着的热气。
清晨的广场空寂无人,只有昨夜砸坏的音响残骸,凄惨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陈建伟蹲下身,手指拂过那扭曲破裂的塑料外壳,指尖沾满了黑色的灰烬。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狼藉的一角。“喂?老张,对,是我……麻烦你个事,帮我联系下市医院肿瘤科的刘主任……对,尽快……”
电话打完,他默默清理着地上的碎片。阳光一点点爬过楼宇,照亮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紧抿的嘴角,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很轻,带着迟疑。陈建伟没有回头,只是把手里的最后一块碎片扔进垃圾袋,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个……”宋丽华的声音低哑干涩,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王姐……她们知道了。说……队里凑了点钱……”她递过来一个薄薄的信封。
陈建伟没接。他直起身,沾满灰尘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目光落在妻子躲闪的眼睛上。晨光里,她眼下的乌青和过于瘦削的脸颊,清晰得刺目。“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我找好人了,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宋丽华猛地抬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咬住下唇,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
日子像是被强行按下了慢放键。化疗的日子定下来后,家里那股无形的硝烟味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凝固的沉重。陈建伟笨拙地学着买菜谱,厨房里开始弥漫着药材和食物的混合气味,偶尔夹杂着他手忙脚乱的锅铲碰撞声。宋丽华不再提广场舞,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坐在窗边,看着楼下那方小小的空地。
第一个化疗结束后的傍晚,宋丽华虚弱地靠在床头,闭着眼,化疗后的反应让她像被抽干了力气。陈建伟端着碗温热的药粥,小心地吹着气。窗外,广场舞熟悉的旋律隐隐约约飘了上来,是那首烂大街的《最炫民族风》。宋丽华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陈建伟的手顿了顿,忽然放下碗,声音有点发干:“那个……丽华,”他挠了挠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楼下……好像开始了。要不……我扶你下去看看?就……透透气?”
宋丽华睁开眼,惊讶地看着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轻轻摇头:“算了……没力气。”
“我背你。”陈建伟不由分说地蹲在床边,露出宽阔却已不再年轻的脊背。
拗不过他,宋丽华最终还是趴在了那熟悉的、带着淡淡汗味的背上。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陈建伟走得极稳。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初夏的暖意和青草香。广场上,熟悉的红绸蓝缎在暮色里晃动,音乐依旧喧闹。王姐眼尖,一眼看到了他们,挥手招呼着,脸上的笑容热情依旧。
陈建伟找了个远离音响的花坛边,小心地把妻子放下。宋丽华裹着薄毯,静静地看着。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平静。王姐小跑着过来,塞给宋丽华一个亮闪闪的塑料手花:“丽华!拿着!看着!精神头在就好!”她嗓门依旧洪亮。
音乐换了,是节奏舒缓些的《荷塘月色》。王姐冲陈建伟挤挤眼:“老陈,傻站着干嘛?陪丽华站会儿也行啊!这曲子,就当散步!”
陈建伟僵硬地站在妻子身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宋丽华看着舞动的人群,手指无意识地跟着那舒缓的节奏,在毯子上轻轻点着。陈建伟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却异常专注的侧脸上,又看向那些在暮色里舞动的身影。鬼使神差地,他极其笨拙地,微微晃动了一下肩膀,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完全踩不到点上。
宋丽华若有所觉,微微偏过头,看向他。陈建伟老脸一热,尴尬地咳了一声,眼神飘向别处。
昏黄的路灯下,没人注意到花坛边这个笨拙的男人那微小的、努力想跟上节奏的晃动。也没人看见,靠在他肩头的宋丽华,那毫无血色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风里,广场舞的曲调混杂着夏夜的虫鸣,远远近近地响着。陈建伟站得更直了些,让妻子靠得更舒服。他依旧踩不准那该死的拍子,肩膀的晃动依旧生硬别扭,但脚下这方坚硬而粗糙的水泥地,此刻却仿佛长出了看不见的根须,穿过地砖,深深扎进滚烫的生活深处——原来所谓人间烟火,从来不是锅碗瓢盆的协奏曲,而是当命运掀翻所有安稳时,两个笨拙的人,在废墟上互相搀扶着,重新学着站立,哪怕姿态狼狈,也要踩出一点活着的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