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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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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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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盏灯熬着

腊月里的风,像沾了水的鞭子,甩着寒气在牛家坡横冲直撞。吴宇缩着脖子,肩头背着打了补丁的蓝布书包,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沟沟壑壑的黄泥路,朝着山脚下那片低矮模糊的土色走去。那就是公社文书老刘眯缝着眼,在沾了油渍的红头信纸上用钢笔用力点出来的地方:牛家坡小学,从此,吴宇就成了这里的民办教师。

那校舍的模样,第一眼便深深刻在了骨子里。几间歪歪斜斜的土胚房,灰头土脸地杵在山洼背风处,仿佛几块风一吹就会倒的土疙瘩,黄泥糊就的墙壁上,纵横的沟壑里,稀疏地嵌着几根陈年麦草,透出一种病恹恹的劲道。最大的那间,所谓的“教室”,一面土墙早已塌掉大半,露着豁口,寒风毫无阻挡地直往里钻。吴宇走近时,那风正夹着碎草屑和尘土从豁口钻出来,呼地扑在脸上,生生呛了他一口冷气。

门槛早已朽烂变形,木茬毛糙地戳着。吴宇抬脚跨进去,一股浓烈而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土腥、烟灰、霉味儿,还夹杂着说不清的汗馊气。屋里光线昏沉,寒气比外面更甚,仿佛一个塞满枯草的冰窟。黑黢黢的木架子上架着一张几乎不成形的木板,权当讲台,下面散乱地摆着几条高低不齐的长条板凳,其中几条腿明显是凑合着绑上的长短木棍,晃晃悠悠,感觉踹一脚就要散架。

墙角一处,黄泥糊起的土墩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大腌菜缸,缸沿结了层厚厚白霜似的盐硝,缸口敞着,一截沾满烂糊盐菜帮子的木棒斜倚在上面——这就是牛家坡小学的全部“家当”。

村长牛得胜咧着嘴迎上来,嘴里喷出一团团白气,像冬日里没睡醒的水牛在喘。他下巴刮得铁青,黑红的脸膛上刻着刀锋似的沟壑,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黄豆大小的浑浊眼珠。

“吴老师来啦!”他的嗓门极大,在这破败空间里激起嗡鸣,“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好老师!”粗糙的手掌抓住吴宇的胳膊,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往前拖了两步,“看,教室,亮堂!”他指向那个巨大的墙豁口,仿佛那是特意修建的落地窗户。

介绍完“设施”,牛得胜那双小眼眯得更细了:“咱这是苦地方,穷讲究。老师工资嘛……上面教育站那头发一部分,”他顿了顿,似乎在思量措辞,“底下村上,还要挤出一份心意,两家一起担着。”他搓着那双骨节粗大、黝黑开裂的手,“钱是不多,按月发!按月发!绝不拖欠!”那“绝不拖欠”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和他身后那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破门板形成诡异的唱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外面冲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寒气,和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他们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看着才七八岁光景,带着山野间孩童特有的野性和怯生生的表情涌进教室。牛得胜粗声大嗓地点了点其中几个:“王建国!李凤丫!刘……狗娃?对,还有你!”他指指点点,“新来的吴老师!好好读书!”孩子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吴宇身上,带着新奇和隐约的畏缩。牛得胜冲他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个含糊不清的笑,便转过身,像他来时一样,踩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教室里只剩下吴宇和一群安静得过分的孩子。

吴宇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了一团棉花,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同学们……”话没说完,一阵猛烈的穿堂风倏然卷过,只听见头顶几根横亘的朽椽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几片陈年的积尘伴着霉烂的草屑纷纷扬扬落下,飘进前排几个孩子的头发里、肩膀上。一个坐在豁口边的男孩猛地一缩脖子,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那件明显大了几个号、又薄又硬的棉袄前襟。

吴宇的目光逐一扫过他们。一张张小脸皴得厉害,呈现出冬天特有的糙红颜色;单薄的衣衫下,身体大多显得瘦削不堪,裹着不合体的破袄或夹衣;尤其是一双双小脚,那些鞋子更是五花八门——有的鞋帮开裂,草茎刺出;有的鞋子明显是大人废弃后改装而成,笨拙笨重得像两只小船套在脚上;甚至……吴宇的视线凝住了——两三个孩子的脚上,竟然穿着开线露缝的破草鞋,黑红色的脚趾头冻得像要滴出血珠。

沉默笼罩着教室,只听见呜呜的风声在墙豁口处肆虐。角落里那个敞口的腌菜缸格外醒目,缸沿上斑驳的白霜刺得人眼睛发酸,吴宇清了清被土腥气呛住的嗓子,再次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大家……坐好。我们先来认识一下。”

简陋的讲台,吴宇把它擦了又擦。粉笔头捏在指间,粗糙而冰冷,写下去只留下断断续续的白色痕迹,他在那坑洼的木板面上艰难地写下了“吴”“宇”二个字,一笔一划,粉笔灰簌簌往下掉。

“我姓吴,”他转过身,看着下面一张张冻得发青的小脸,“吴宇,以后,就是你们的老师。”

这声音轻飘飘的,刚落下去,就被门缝和墙豁口透进来的风给撕碎了,没有预想中的窃窃私语或好奇打量,回答他的,只是更凝固的寂静,和一双双竭力睁大的、带着审视却也怯生的眼睛。他们一个个紧挨着坐着,用彼此的体温驱赶着无处不在的寒气。

“下面,”吴宇定了定神,尽力让声音穿透风声,“同学们依次站起来,大声告诉老师……叫什么名字。”

话音刚落,“刷”的一声,几乎所有人瞬间缩起了脖子,那些怯生生的目光像受惊的幼鸟,纷纷扑棱着想要逃开。只有角落里,坐在腌菜缸旁边的一个男孩,稍稍直了直身子,但他旁边那个看起来更小的女孩——头上扎着枯草般的小辫,小手紧紧揪着身上一件花里胡哨却明显是大人衣服改的棉袄——死死扯住了他的衣角,几乎要把衣服扯破。

“我叫……叫王建国。”终于,最前头那个光脚踩在冰凉泥地上的男孩瓮声瓮气地开了口。他脸蛋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出奇的黑亮。

有了这个领头,如同冰块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旁边一个矮墩墩的男孩紧跟着小声哼唧:“刘……刘栓柱……”声音闷闷的,像含在嗓子眼。

“我……我……李……凤丫……”角落里那个紧张得嘴唇都在哆嗦的小女孩终于挤出几个字。

“刘狗娃!”

声音渐渐响亮起来,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从孩子们口中蹦出来,带着浓重的乡音、迟疑,或是羞怯的颤抖。念完后,有的会偷偷看吴宇一眼,随即垂下眼帘,有的则是长长松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很好。”吴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些,尽管喉咙口也冻得发紧,“都坐好,下面,拿出写字本……”

话未落音,下课钟声以绝对压倒性的气势突兀地炸响了——那是一块挂在屋檐下的废旧半截子铁铧犁片,被个高腿长的学生提着粗铁棍狠命敲了三下。

轰响的余音未绝,刚才点名时那腼腆的秩序瞬间混乱,哗啦一声,孩子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争先恐后地从那嘎吱作响的长板凳上跳起,小小的身体迸发出惊人的力量,轰然冲向教室门口。

外面风雪呼啸,灰蒙的天光在空旷的雪地小院里压着。他们却毫不在意,撒开腿在冰封的泥地上疯跑、追逐、摔跤,发出尖利而真实的嬉笑和喊叫,冰冷的冻泥在脚下被踩成碎渣,寒气如同活物从裤腿钻进去,却似乎都被他们旺盛的、野草般的活力蒸腾成了白汽,几个孩子捏起冰冷的雪团,互相投掷,砸到谁身上,就引起一阵更尖更亮的笑闹。

教室里瞬间空了,刚才活生生的热气与喧嚣被骤然抽走,只剩下刺骨的冷风穿堂而过,扬起讲台上刚蹭上的粉笔灰。那豁了口的腌菜缸,在寂静中突兀地伫立在角落,一股酸馊混着冰冷尘土的味道顽固地弥漫开来,吸一口,直钻进肺管子。

吴宇没动,靠着那冰冷粗糙、不断透风的泥墙壁,搓着几乎冻僵的双手。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根卷好的土烟叶,用冻得发木的手指划了五六根洋火,刺鼻的硫磺味连成一片白烟,才勉强将那半潮的烟头点着,劣质烟草烧起的呛人烟雾升腾起来,眼前模糊了一瞬。

忽然,一个小身影踟蹰着,不知何时从门洞那边蹭了回来,是王建国,他磨蹭着蹭到腌菜缸边,先飞快地瞥了吴宇一眼,看吴宇似乎没注意他,然后极其迅速地将一只手伸进了那冰冷的缸口!

他几乎是扎进去半条胳膊,在缸里笨拙地搅动了几下,搅起一阵沉闷的液体晃动声。随即手臂猛地缩回,掌心紧紧攥着一根湿漉漉、粘着几粒粗盐粒儿的烂白菜帮子!他二话不说,张口就咬了一大块下来,使劲咀嚼着,酸涩的菜汁顺着嘴角流出,被他用灰棉袄袖子胡乱一抹。

吴宇张了张嘴,那个“饿”字哽在喉咙口,终究没能喊出来。目光扫过他敞开的棉袄前襟,里头竟什么也没穿,黝黑的皮肤直接暴露在寒气里。再往下,那双直接插在冰凉泥地里的脚……脚趾头冻得通红肿胀,像熟透即将裂开的萝卜。

“王建国,”吴宇咽下堵在嗓子眼的烟,尽量让声音平静,“咋……咋不去玩?”

他猛地一噎,差点被白菜帮子呛住,他飞快地又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不……不饿……我叔给的……就两口……” 说话间,脚下无意识地跺了跺——光脚板踩在泥地上,又湿又冷。

看着他被冻得裂开的脚背,吴宇攥了攥口袋,那里只有几张皱巴巴的纸片——一张揉烂又被小心抚平的报纸(准备抄写墙报用),一张学生名单草稿,几张擦过冻疮的手纸,除此之外空空荡荡,连个硬币渣都抠不出来。

那晚,在村东头被烟火熏得四壁漆黑的老光棍牛大伯那间灶屋旁、巴掌大的小隔间里安顿下来。屋里一股陈年柴烟和霉变的混合气味,地上胡乱铺了一层麦草,算做铺盖,刚吹熄如豆的油灯,门轴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嘎声,被推开了条缝。

“小吴老师?睡下啦?”是村长牛得胜特有的低沉嗓门,带着点疲惫的嗡嗡声,听起来倒比白天多了几分和气。

没容吴宇坐起,那瘦长的身影已经侧着挤了进来,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纸片,昏暗里也辨不清颜色,但他动作幅度挺大,那纸片在黑暗里哗啦作响。

“嗐,咱办事不拖延!”他把纸片递到我面前,“上头教育站那份儿钱,早几天就来了,我专门跑了两趟才拿到!村里那份……”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声音沉下去,“咱牛家坡的底子,你是看见了,公粮交罢,老鼠都饿死半窝。牲口口粮还欠着点儿,东家借,西家凑,费老劲了!”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推心置腹,“你看……咱商量着,今儿先领着一份儿先用着,村里这份,缓几天,缓几天!我牛得胜给你打保票,开春雪一化,立马给齐!”

冰凉的纸片塞进吴宇冻僵的手里,借着门外灶膛还未彻底熄灭的残余红光,指尖勉强能摸索出:一共三张,两张叠在一起的是零票子,像是毛毛角角凑起来的,另一张单独揣着的,是张稍硬些的旧版一元钞票。

加起来,一块七?一块八?吴宇心里那点微弱的期盼,被这薄薄的几张纸压得透不过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将那几张薄如蝉翼的票子捏紧了些。

牛得胜似乎很满意吴宇的沉默。他粗糙的手在吴宇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就这么说定了!放心!”那股劣质旱烟的呛人气味混合着他身上携带的凛冽寒气一起扑来。“早些歇着吧!明儿娃们还等着上课呢!”说完便一阵风似的退了出去,门轴再次发出刺耳的呻吟。

破布帘子无力地垂落下来,微微晃动着,挡住门外那最后一丝暗红的微光。屋里彻底沉入黑得化不开的浓夜里。手心里的几张薄纸,冰凉依旧,几乎感觉不到一点儿钱的厚度,那硬邦邦的一元钞尤其硌人。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冻得如同针扎,吴宇将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折起,塞进裤袋深处最里面的小夹层,拉上那颗生了锈的小铁扣,又把破棉絮往身上使劲裹了裹,柴烟与腐草的混合气味,沉沉地压下来。

转天一早,刚推开教室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浑浊、夹带着腌菜缸特有酸气的寒气扑面而来。教室里空无一人,窗户上的破洞贴着的旧报纸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像是随时要撕裂,而豁口处灌进的风呜咽得如同受伤的野兽。吴宇抄起讲台角落那把豁口的破条帚,刚想扫扫地上的尘土,门口的光线被一个小身影挡住了。

是刘栓柱,他缩着脖子站在寒风里,袖管显得格外肥大,露出的手臂瘦骨嶙峋,两只小手冻得紫红,深深插在那袖管里。他眼睛很大,这会儿却有点怯怯地不敢看吴宇,小声嗫嚅着:“吴老师……俺爹说……让俺告你个话……”声音被冷风吹得直颤,“学费……学费……缓……缓几天行不?过几天,家里……家里那老母猪下了崽……”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被吹散在风里,头也越埋越低,那双紫红的小手紧紧绞着破棉袄的衣角,好像要把它拧出水来。

老母猪……下崽……吴宇心里叹了口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块。“嗯,行。”尽吴宇量让声音听不出起伏,“知道了。快进去,里头风小点儿。”他侧开身子,让了个路,刘栓柱如蒙大赦,小兔子般嗖地钻了进去。

刚把破条帚放回讲台,门口又来了俩。李凤丫拖着她弟弟李石娃,小姑娘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嘴唇嗫嚅着,半晌没吐出完整的句子,倒是她身边的李石娃,鼻涕挂成冰溜子,也学舌似的咕哝了一句:“钱……钱缓些……爹说缓些……卖了大红薯……”一双小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吴宇心里那口浊气堵得更厉害了,这念头,像冰冷的雨水似的从孩子们口中一滴滴漏出来,敲打着这间破败教室的残垣断壁,贫穷像一层无形的、厚厚的膜,把所有人的希冀都笼在里面,窒息着,挣扎着。

“先进去吧,外面冷。”吴宇只能这么说。孩子们小小的身影默然钻进教室深处昏沉的光线里。

风从四面八方顽固地钻进来,穿透薄薄的棉衣。吴宇看着破讲台,上面除了几个粉笔头和磨秃的黑板擦,再无长物,口袋深处那几张薄薄的票子贴着身体,依旧是冰凉的,几乎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日子就像教室豁口外卷过的那股冷风,打着旋儿没个踪影。粉笔在旧木板上刮擦,断成几截,孩子们在冷风中朗读的声音响亮,又总是被更响的风呜咽打断。角落里,腌菜缸的空隙越来越深,捞出来的菜帮子也更短更烂了。吴宇的手偶尔摸到口袋深处那几张折起来的薄票,它们早已被体温焐得微温,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点硬度——单独那张一块的,和另外几张毛毛角角凑起来的票子。

就在这种几乎能冻僵骨头缝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胶着之中,一个看似寻常又极不寻常的下午,牛家坡小学那毫无特点的时光,被陡然撕裂了一道口子。

那天,空气干冷,冻人肺腑,吴宇正弯着腰,在讲台边缘的破脸盆架上,试图把孩子们几个豁了口的搪瓷碗一个个摊开,准备分昨天特意多煮出来的那点子、放多了辣椒油想压住陈腐气味的剩菜汤。那汤凉透了,表面凝着一层白花花的冷油,颜色更加暗淡浑浊,刚把木柄铁勺伸进搪瓷盆里,咣当一声,虚掩的教室门猛然被从外面推开了!

冷风猛地灌入,夹杂着门外新鲜的雪气,吹得人一激灵。

门口站着个人,高瘦得像根旗杆——是公社教育站的李主任!他戴着顶崭新的蓝呢鸭舌帽,帽檐压得略低,露出一张冻得发红、堆满笑容的脸。那双眼睛在狭长的脸上显得特别亮,此刻正眯缝着,目光像带着钩子似的在我脸上搜寻,透着亲热得甚至有点夸张的光,脸上堆起深沟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热情洋溢的笑意。

“吴老师!”李主任的声音又高又亮,带着点公家人特有的干脆劲儿,在这破败教室里有种不真实的洪亮,“好消息啊!天大的好消息!”

他几步就踏了进来,那崭新的蓝布罩衫下摆带起一股冰冷但陌生的空气。他根本没看教室里那些冻得缩手缩脚、瞪大眼睛好奇看着他的孩子,径直走到讲台边,一手插在棉大衣口袋里摸索着,一手顺势就按在了冰冷的讲台木板上。

“喏!”他变戏法似的从棉大衣里抽出一个黄不拉几的油纸信封,郑重其事地递到吴宇面前,信封口敞开着,隐约露出一摞同样厚实的浅黄纸页。

“县里批示下来啦!”李主任的嗓门更大了,脸上的笑意简直要漾出来,“名额!正式公办教师的名额!千真万确!指标终于落到咱们公社了!”

吴宇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李主任那兴奋得变了调的声音嗡嗡作响,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我吸了进去。讲台下,所有孩子们的眼睛都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脸上,他们的小嘴半张着,忘记了寒冷。

“公……公办……名额?”吴宇的喉咙干得厉害,每个字都像砂纸在磨。

“没错!就是它!”李主任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响亮,“县里专门给你的!吴宇老师!牛家坡小学!快填!这是表!”他说着,两根指头夹着那个敞口的油纸信封,“呲啦”一声带了出来。果然是一份印刷清晰、用粗字印着“公办教师登记审批表”的大表格!表格纸又厚又挺,和他们平常写字的粗糙黄纸完全是两种东西!那上头红色的公章印泥还散发着淡淡的机油味儿,崭新得晃眼。

嗡的一声,血像是沸腾了的热油,猛地涌上头顶!脑子里所有的念头、这泥糊房子里的寒气、孩子们懵懂的眼神……瞬间被这滚烫的浪潮冲得一干二净!只有一个念头在脑中轰然炸开:“转正了?!变成国家的人了!”那压在心底十几二十年沉得像铅块一样的“民办”二字,似乎在这滚烫的一瞬间被熔穿了!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几乎要撞破胸腔。

巨大的眩晕和狂喜让吴宇完全失去了自控,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讲台上那盆油汪汪、凝着一层白霜冻油、色深味重的剩菜汤上。那汤的酸腐气混合着眼前表格散发的崭新油墨和印泥气味,一起冲击着的吴宇神经,手,似乎不是我的手了,它们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受控制的抖动,木柄铁勺下意识地在那搪瓷盆底一刮——

吴宇几乎是用一种盲目的、急切的动作舀起了一勺冷透的菜汤,朝着离他最近的、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王建国,就凑了过去!勺子尖几乎戳到了他因为惊讶而张开的鼻翼!他本能地一缩脖子,勺子里那块结了冻的油汤疙瘩,“啪嗒”一下,不偏不倚,正好落进了他那因为极度震惊而忘记合上的、张开的鼻孔里!

“噗——”

旁边一个孩子忍不住笑出了声,但随即,整个教室死寂一片。

王建国彻底僵住了,冻得发青的小脸猛地抽搐着,眼珠瞪得溜圆,像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那油腻冰冷的触感深深塞在鼻孔深处,让他呼吸猛地一滞!几秒钟后,那孩子才像被烫到似的猛地跳起,凳子腿在泥地上划过刺耳的声音。他双手乱舞着,本能地想抠出鼻子里的异物,却又似乎不敢伸手去碰老师“喂”进去的东西,急得原地跳脚,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含糊不清的声音,眼泪混合着菜汤的油星瞬间糊了满脸。

教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低哄笑声,随即又猛地收住,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孩子们竭力屏住的呼吸声。

那一瞬间,巨大的尴尬如同冷水浇头,吴宇手一抖,铁勺当啷一声掉进冰冷的搪瓷盆里,剩菜汤溅了几滴出来。李主任那刚刚还热情洋溢、眯缝着的眼睛,像被风呛了一下似的,猛地睁圆了!表情僵在脸上,嘴角那抹为表功而刻意堆积的笑意还挂着,却彻底冻住了,像是被凿刻在冰面上的假笑。

王建国还在那里徒劳地抓挠着自己的鼻子,发出难受的呜呜声。混乱中,李主任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呃……吴老师,这……这表填好……赶紧交!不能耽搁啊!”他像是急于摆脱这难堪的现场,匆匆又交代了几句“政策规定”“县里卡得严”之类的话,丢下那个油纸信封,便忙不迭地转身走了,那崭新的蓝布罩衫消失在冰冷的门洞里。

他带来的一缕新鲜而冰冷的风散去后,教室里的空气变得沉重而滞涩,弥漫着剩菜的酸腐和一种巨大的尴尬。王建国终于抽噎着,用手指抠出了那块油腻的、还带着冰碴儿的剩菜疙瘩,扔在地上,用袖子狠狠擦着鼻子和脸,整个脸蛋被揉搓得更红更脏。

吴宇俯身捡起那个印着红彤彤印章的油纸信封,指尖能感受到里面表格那挺括的厚度。那崭新纸张边缘坚硬而锋利的质感,带着公家特有的一丝冰冷和距离感,透过厚厚的信封也清晰地传递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吴宇像中了蛊一样,魂不守舍,那几张单薄又沉重的表格,在他的桌上静静摊开着。上面要求填写的内容详细得近乎苛刻:从出生地到三代亲属关系;从哪年哪月开始教书的精确年月日;所带学生的毕业人数、升入初中的比例;还有牛家坡生产大队和牛头山人民公社两级组织的鉴定意见,每一栏,每一个空格,都像是一道无形的审判关口。

白天上课,目光总忍不住飘向那信封,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时,手下意识地在某个笔画上反复描摹,心里想的却是表格里哪一栏还需要生产队会计签字盖章。夜里在小隔间点起那盏豆油灯,烟雾便熏着那份摊开的表格,吴宇一个字一个字,用钢笔小心地在那些方格里誊写自己的履历,生怕写错一个字,生怕哪个年份有丝毫的模糊。油灯下,钢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格外清晰,像蚕啃食桑叶,写到村里几级鉴定时,吴宇停下笔,盯着那一处空白,思绪飘远了,牛得胜那张沟壑纵横的黑红脸膛浮现在眼前,想起他拍着胸脯的保证……再想想村里那份工资,眼前那盏豆油灯昏黄的光圈似乎微微摇晃起来,仿佛无声的叹息被冻住又摔碎在这片死寂里。

表格填完上交的那一整天,吴宇的心头如同卸下千斤重担,破教室里的寒气似乎也被这份即将落定的暖意驱散了几分,然而这份飘忽的轻盈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个浓云压顶、寒风更加嚣张的下午,牛家坡小学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再次被推开。来人不是李主任,而是我们生产队那个平日里寡言少语、走路总是低着头的瘦长会计,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磨损泛出灰白色的旧棉袄,袖口油亮,胳膊底下夹着个小布包,他熟门熟路,看也不看教室里上课的孩子,径直朝角落那个腌菜缸走了过去。

会计把夹在胳膊底下的小布包放在缸沿上,打开,露出里面半包粗盐粒子。他把缸上那根用来搅和的烂木棒往里推了推,然后很随意地把几大捧粗盐倒进了那酸气扑鼻的腌菜水里,盐粒落水,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做完这些,他拍拍手上的盐粒,转身朝吴宇这边瞄了一眼,眼神依旧是那副漠然的、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神情。

就在他推门要出去的一刹那,似乎想起什么,又回过头,用一种聊家常的口吻,声音不高不低地丢下一句,却刚好能被讲台边的我听到:“哎,吴老师,那个转正的事……你别老想了。”

吴宇捏着半截粉笔的手僵在半空中。

“牛支书他侄子,叫牛文才的,就咱支书家那个,去年……是在李家洼那头的复式班顶过一阵子代课吧?听说上头名额给有经验的老教师,他……年纪小嘛,这不,这回批了。”

会计顿了顿,像是在确认吴宇有没有在听,然后继续用一种“大家都懂”的语气补充道:“公社李主任下午亲自把公函送到支书家了,叫……牛支书家侄子……牛文才!没错!名字都上了公函了!好事!好事啊!”

他的话像把冰冷的镐头,精准凿开了表面一层薄冰。冰下的水咕嘟咕嘟冒上来,冻得人血液都结了块,脑子里有声音在嗡嗡作响,李主任那张堆满笑容的脸、那双亮得异常的眼睛、拍在腿上响亮的手掌、还有那份崭新得耀眼、盖着红章的表格……都如同被打碎的镜像,一片片扎进心里,那滚烫的“公办”二字,此刻灼烧着皮肤,发出焦糊的气味。

讲台下寂静无声,孩子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连最角落那个常偷摸去捞腌菜帮子的孩子也忘了动作。几十双眼睛如同浸在冰冷的溪水里的石子,无声地折射着吴宇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凝固的神情,角落里那腌菜缸散发的气息浓烈得刺鼻。

吴宇的手慢慢放下来,粉笔头轻轻搁在讲台粗糙开裂的木面上,那里曾写下他寄予希望的名字,讲台上那些批改到一半、布满红叉的歪扭作业本摊开着,字迹在晦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风,更加猛烈地从豁口卷进来,刮过空无一物的桌面,吹动一张垫在碗下的废旧报纸边角,发出窸窣的声响,那声音细微,却如同雪地中断裂的枯枝,刺穿了此刻凝固沉重的死寂。

吴宇俯身,端起讲台边上那盆冰冷的剩菜汤,那汤已经彻底失去了昨天的油光,沉淀物更厚,颜色乌沉沉的,他用长柄铁勺在里面缓慢地搅动着,舀起一勺粘稠的东西——几粒煮烂的米粒,粘连着两片黄叶子菜帮,勺子在半空中晃了一下,汤水边缘滴落一串串浑浊的油滴。

“吃饭吧。”吴宇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像被冻结实了又从高处掉落摔碎的冰溜子。

孩子们沉默而迅速地拿出各自豁了口的搪瓷碗,排成了无声的小队。破勺子笨重地落进搪瓷碗的声响,是唯一的声音,轮到王建国时,他把碗伸过来,小脸抬着,眼眶还有些红红的痕迹,那冻得裂开的小嘴紧紧抿着,黑亮的眼珠映着黯淡的光线,一眨不眨地看着吴宇。

勺子没停,吴宇把那点米粒和烂菜叶都扣进他碗里之后,手腕顿了一下,紧接着,手腕一抬,又结结实实地往他那几乎盛满了的碗里加了大半勺!浑浊的汤水晃动着,几乎要从那豁了口的碗沿溢出来,温热油滴溅在他捏着碗沿的手指上。

王建国愣了一下,碗里的分量明显超出了别人许多。他没有马上端走,反而站在那里,那双异常乌黑的眼珠紧紧盯住吴宇,像要穿透什么。突然,他用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压得极低的、近乎耳语般的气声,混在破勺子碰撞碗边的叮当声里,说了一句话,短促而清晰:

“吴老师,我爹……昨天说的……他说当老师的都是傻子,白熬油灯,熬灯油……”

捏着勺柄的手指猛地一紧,用力到指节泛白,勺尖微微抖动了一下,碗里浑浊的汤水晃动着细碎的涟漪,倒映着窗外灰白的天色。

吴宇脸上的肌肉无声地绷紧,又缓缓松开,目光从那浑浊汤水的倒影中抬起,重新落在他冻得皴裂的小脸上。

“嗯,”嘴角动了一下,轻轻点头,声音像碾在冻土上的碎石,“你爹……说得对。”

说完,手腕再次用力,又往他那已经快溢出来的搪瓷碗里,添了半勺浓稠冰冷的汤水。

他端着那碗,沉默地退开,吴宇继续敲打下一个碗沿,破教室墙壁上被风刮破的旧报纸豁口哗哗翻动不停,而窗外的天空似乎压得更低,沉沉地坠下来。

粉笔头在木板讲台上划出的字迹歪歪扭扭,粉灰簌簌往下掉。风声盖过了孩子们刻意拔高的念书声,呼号着,从墙壁巨大的豁口处汹涌灌入,如同一群无形的、冰冷的巨兽在教室外面咆哮撕扯。那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梁,时不时地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呻吟,像是随时要被这绝望的怒号压垮。

粉笔又断了,一小截掉在冰冷的泥地上,吴宇弯下腰去捡,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的腌菜缸。几天前生产队会计倒进那半包粗盐后,水线似乎又下去了一指深。王建国缩在角落的凳子上,双手紧紧塞在空空荡荡的袖管里抱着自己,眼睛茫然地盯着墙豁口外翻滚涌动的灰暗天空。他单薄的棉袄后背上,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发黑板结的棉絮。

“王建国!”吴宇的声音被风割得嘶哑,“把衣服……拽拽好!”

他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惊醒的兔子,慌忙抬起一只冻得通红的、布满裂口的小手,笨拙地、胡乱地把那豁开的棉袄往肩膀上扯,试图盖住裸露的肌肤,那片黝黑的、瘦削的脊背,依旧毫无遮蔽地裸露在刺骨的寒气里。

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吴宇别过脸,不再看那片刺眼的黑,视线重新钉在讲台上那排写歪了的字上。手里的半截粉笔悬在半空,冰凉的粉末蹭到指尖,冻得生疼,就在这时,教室门“嘎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一张脸探了进来,不是孩子们,是支书牛得贵!他穿着崭新的棉大衣,领口的毛茬看上去柔软而陌生,那张精瘦的脸膛上,法令纹像刀刻一样深,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此刻却带了一点若有若无的、近似满意又似审视的意味。他那双细小的眼睛先扫了一眼教室,目光在孩子们冻得发青的小脸上漠然地掠过,最后像秤钩子一样,挂在吴宇身上。

他没说话,只是微不可察地朝吴宇点了下下巴颏,眼神往门外示意了一下。那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惯性指令,一股寒气混杂着油腻的腌菜缸酸味直冲鼻腔,吴宇放下粉笔,对满教室茫然又带点瑟缩的孩子哑声说了句:“你们……接着念。” 然后扯了扯单薄硬冷的旧袄前襟,裹紧了些,跟着那道裹在新棉大衣里的背影,走出了灌满寒风的破门洞。

门外,天空像一口倒扣的巨大黑铁锅,风势已渐渐显出蛮横的劲头,卷起地上的冻土渣和碎草屑,刮在脸上生疼。牛得贵背着手,站在空旷的雪地院坝边,那件崭新的棉大衣在风中纹丝不动,显得格外厚实挺拔。

吴宇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刺骨寒风里,低着头,等,脚下的冻泥硌着薄薄的鞋底。

“吴老师,”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像敲打在冰坨子上的铁钉,“转正……那个事,都定论了,批文在公社档案室里封着哩,文才这孩子,聪明,下边李家洼复式班也锻炼过了,县里考察过了,合乎规矩。”

他顿了顿,似乎让我消化一下这个“合乎规矩”。寒风吹起他那新大衣的衣角,隐约露出里面厚厚的毛绒内胆。

“你的情况,”他话锋一转,那双细小的眼睛在吴宇冻僵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透着一丝冰冷的审视,“村里也都清楚,民办嘛,熬了这些年不容易,工资……”他搓了搓带着粗皮手套的手指,仿佛在掂量着什么,“县里定政策有定政策的难处,村上……能帮衬自然会帮衬。”

风在他话语间穿过,发出厉鬼般的尖啸。

“听说前头公社李主任给过你一个啥证明?”牛得贵忽然话锋又一转,目光锐利起来,如同剔骨刀,“哦,就是那个让你填的登记表?我下午正好去公社办事,跟李主任碰上了,他记着呢,公家办事,那是有流程、讲规矩的!”他强调着,“民办教师填过的材料,得归档,东西……还在你手上吧?放你这儿,万一有个啥闪失,不合适。”他伸出手,手掌摊开朝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拿来。”

寒风猛地卷起一股雪沫子,劈头盖脸砸在吴宇的脖颈里,冰凉刺骨。身体里的最后一点热气似乎都被这“归档”、“不合适”抽空了,攥在棉袄口袋里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僵硬发白,指尖深深陷进手心里抠出的疼痛,才没让身体抖得太过明显。

吴宇慢慢地、动作僵硬地伸进棉袄内侧那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口袋。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层冰冷的、粗糙的布料,然后,是另一层,口袋深处,当手指触碰到那个粗糙、带着折痕的黄色油纸信封时,指尖像被它冰冷的纸张冻住了一样,顿了一下。

吴宇低着头,把它掏了出来。那份曾承载过滚烫念想、如今只剩刺骨冰凉的“公办教师登记审批表”,连带着那个敞口的旧油纸信封,都握在手心里,它们的分量轻飘飘,几乎感觉不到厚度。

风卷着地上的沙砾扫过信封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吴宇递了过去,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

那只戴着露指粗皮手套的手伸过来,一把抓住,没有停顿,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牛得贵捏着信封,两根粗糙黝黑的手指插进敞口,很随意地扒拉着检查了一下里面的表格页数,动作熟练得如同从自家锅台拿块干粮。

“嗯。”他从喉咙里含混地哼出一个音,捏着那几张纸的姿势也像捏块干粮。

表格被迅速地塞回信封。他就那么一只手捏着信封一角,随意地往那件崭新厚实的棉大衣侧兜里一塞。动作流畅自然。那个印着红印、写满方明清三个字的信封,就像一块微不足道的土疙瘩,瞬间消失在柔软挺括的蓝布深处,不见了踪影。

随即,他的语气似乎放“温和”了那么一丝丝,带着点“宽慰”的意思:“你也别心里疙瘩,村里……还有个事,得跟你‘商量商量’。” 他刻意把“商量”两个字咬得稍重。

“眼瞅着天气要坏透了,”他朝阴沉得几乎要塌下来的天空抬了抬下巴,“这雪要下起来,村里那些娃娃们放学走山梁,没个大人带着,能行?”

那双细小的眼睛紧紧盯住吴宇,像钉子:“你反正也是……自己一个,住村里,村里商量着,给你每天加派个差事,放学后,统共也就费个把钟头,把咱村几个方向的孩子,集中送到路口,省得家里老人操心不是?就当……帮补村上点。”

风更大了,吹得他那件新大衣猎猎作响,他停了停,似乎给了我半秒钟的思考空白,又紧接着补充道,声音轻了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反驳的暗示:“工分嘛……肯定是不好记的,村里负担重你也知道,就当……先‘搭把手’,回头开春了,村里那份工资……我想法子催催?”

他看着吴宇,眼神在阴沉的天光下深不可测,话里的意思被寒风吹透骨髓:雪天送孩子,用那遥遥无期、如同挂在驴嘴前的胡萝卜般的“开春工资”,换来他这个支书此刻一句模糊的承诺。

冰雹似的雪粒子骤然密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光秃秃的地面和吴宇单薄的旧棉袄上。生硬冰冷的撞击感穿透布料刺入肩头,牛得贵微微眯了下眼睛,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坏天气”很满意:“看,说来就来了!回吧,这事算说定了。”他不再看吴宇,裹紧新棉大衣,顶着越来越狂暴的风雪,步履沉稳地走出了雪地院坝,朝着他那有着高高院墙、飘出温暖柴烟味的家走去。

吴宇留在原地,刺骨的寒风和密集的雪粒子抽打着脸,僵硬的手指在衣兜里空攥着,连那几张薄薄票子的形状都感觉不到了,只有掌心深处,刚才被指甲深深抠进去的几个凹陷点,隐隐作痛,那痛感在极致的寒冷中,被无限地放大,清晰得如同烙印。

天还没黑透,狂风卷着雪片已经把天地搅成了混沌一片。风不再是呼号,而是变成一种持续的、尖利的嘶鸣,鬼哭狼嚎般扑打着摇摇欲坠的土墙窗户,震得窗户上糊的那几张烂报纸哗哗直响。光线被风雪彻底吞噬,教室里点起几支牛油灯炷子(用劣质棉絮裹着棉花捻子,蘸了菜籽油点的简易照明物),惨黄摇曳的火苗在墙上投下巨大晃动的人影,混杂着孩子们因寒冷和恐惧而不断吸鼻子的窸窣声。

提前放学了,孩子们艰难地辨认着泥地上早已被新雪覆盖的脚印痕迹,三五成群,像一群受惊的小动物,拖着僵硬的身体,在足以遮蔽半个小腿肚子的新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着往各自家的方向挪动,他们的呼吸化作沉重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吹散。

就在门框摇晃、雪沫子几乎要将门洞封住的当口,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是李凤丫!她那枯草般的小辫子完全散开了,小脸煞白,鼻尖和嘴唇冻得青紫,一双棉鞋彻底湿透,被雪泥裹成了两个笨重的泥坨。她几乎是扑倒在冰冷泥地上,嘴唇哆嗦着,大口喘气,眼泪混合着融化的雪水混成一片,糊了满脸:“吴……吴老师……我……我弟……石娃……没……没出来……”

风啸声似乎骤然拔高了一度。

她抬起那张冻僵的小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手指紧紧抠着结冰的泥地边缘:“我爹……我爹今早就说……带他……带他去……后坡给……给队里放羊……挣……挣工分……” 她的声音被猛烈的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眼里的恐惧浓得化不开,“要……下大雪了……我爹……骂我……不该管……说……放羊……在羊圈躲……躲雪……”她说不下去,身体筛糠一样抖着,小小的肩膀缩成一团。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孩子们忘了走动,都僵立在寒风中,眼巴巴地看着我和瘫在地上的李凤丫,窗外的嘶嚎声似乎穿透了土墙,直接撞在耳膜上。

“后坡羊圈?”吴宇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那是个更远的山坳,三面陡坡,只有个废弃的放羊人歇脚的小破石屋,算是个“羊圈”,风从北边灌进那个坳里,旋着往下压,避无可避。

李凤丫惊恐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呜咽。

吴宇猛地站直身体,墙上的油灯火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起的气流扑得急剧摇晃,在墙上投下庞大又狂乱摇摆的身影。那影子张牙舞爪,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挣扎的困兽,桌子腿摩擦过冰硬的地面,发出极其刺耳的刮擦声。

“吴老师!”王建国急切的声音被风撕得细碎,他从角落里挣扎着站起,“外边……风太大了!能吹……吹跑人!雪……雪睁不开眼!找不着路!”

吴宇看了一眼门洞外,天地混沌,白茫茫一片,那飞旋搅动的雪像一张无情的巨网。又看向李凤丫那张被眼泪鼻涕和恐惧彻底冻结的小脸,耳边好像又炸开了王建国压着嗓子说的那句话:“……当老师的都是傻子……”

操起墙角唯一一把破得不成样子、几乎散了架的豁口竹扫帚,它成了此刻唯一能想象成撑雪的物件,又顺手抄起讲台边上那个缺了嘴的旧搪瓷缸,里面还残留着一点冰冷的、浮着白油的剩菜汤底子。吴宇抓过墙上一支晃得最厉害的牛油灯炷子,将那点可怜的、随时会熄灭的光源塞进王建国同样冰冷的小手里:“灯……拿好!领他们……一个个……都回!”

说完,转身,用肩膀猛地撞开那扇被雪封住了一半、吱嘎怪叫的木门!一瞬间,狂暴的白色风雪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像一头裹挟着冰粒和极寒的巨大莽兽,迎面狠狠地撞进了吴宇的胸口!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肆虐的风雪,无尽的呼啸,和冰冷如同刀锋切割皮肤的痛楚。身体像是撞进了一堵移动的、由亿万碎片组成的冰冷雪块,单薄的破棉袄瞬间湿透,冰冷沉重,每一寸皮肤都针扎般生疼。呼吸立刻被剥夺,风雪夹杂着冰粒子毫不留情地钻进鼻孔、塞住喉管,憋得人眼前发黑,手里的破扫帚像一个无力的玩具,在这狂乱的风雪涡旋里乱摆,脚下一个踉跄,膝盖就重重磕在冻得坚硬如石的地面上。

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风雪的死亡呼啸,只剩下一种感觉:骨髓深处的极致寒冷,只剩下一种可能:被这无尽的白色吞噬,变成路旁被积雪掩埋的冻土。

“傻子……”王建国那句话在耳边狂风的间隙里炸响。

吴宇挣扎着,几乎是爬着,从那深陷的雪坑里撑起身体,搪瓷缸里的残汤泼洒出来,在地上凝结成瞬间的小冰坨。那支破扫帚终于被死死杵在了身前的积雪里,成了第一根支撑,狂风掀起的雪浪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脸颊和脖颈,每一次抽打都带来火烧般的痛楚,吴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无数把小刀划进肺里,喉咙被刺得几乎要裂开。下一秒,整个身体弓了起来,死死顶住那根在风雪中战栗的扫帚杆,双脚在厚厚的、吸饱了雪水的棉裤里费力地往外拔——脚上那双烂胶鞋根本抵不住刺骨的寒气和不断增加的雪阻,每一步都像在黏稠的、冻僵的泥潭里艰难跋涉!

身体的本能在疯狂地尖叫,每一寸冻得麻木的肌肉都在疯狂抗议这种自我毁灭式的举动。耳边呼啸的风声像冰冷的嘲笑,然而,另一个声音在风雪深处隐约地、固执地回旋着,如同幻觉,却又清晰得刺骨——那是李石娃念书的声音,带着懵懂和吃力的稚嫩腔调: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八月即飞雪……”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声音断断续续,被狂暴的风声撕得粉碎,却又顽强地从雪幕深处渗透过来,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那个在极寒中挣扎的身体。

脚下的路根本不能称之为路,只有凭记忆中模糊的方向,顶着那能把人吹得横移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踩在软硬不均的积雪覆盖的坑洼上,不知是哪一脚,脚底一阵尖锐撕裂的剧痛!身体骤然失重,半边倒了下去!

脚心传来麻木过后苏醒过来的撕裂感,冰冷的雪瞬间灌进鞋帮的破洞里。剧痛像毒虫,从脚底冰冷的伤口一路啃噬到小腿骨!吴宇趴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沫子糊了满脸,刺得眼睛生疼,破扫帚歪倒在一旁,搪瓷缸滚出去老远,淹没在雪堆里。

不能停。

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雪泥混合物里,支撑起上半身,脸贴在地面冰冷的雪上,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冰刀,借着这短暂停顿的间隙,我竭力侧耳倾听——

风声似乎在这一瞬变小了那么一点空隙?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彻底淹没在风雪嘶嚎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

“……上留马行处…………雪……雪…………雪……”

那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个年幼孩子难以抵御的寒气,打着哆嗦,却依然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课堂上吴宇刚刚教过的那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里冰冷的诗句!

像是被冰水猛地激醒,剧痛的右脚猛地一蹬!吴宇挣扎着站了起来,捡起那根几乎散架的破扫帚,顾不上去找那遗失的搪瓷缸。任凭那脚底渗出的温热液体在冰冷的烂胶鞋里迅速变得粘稠、再冻结,凭借着那一点断断续续、稚嫩而固执的诵诗声,认准了一个方向!风雪卷席,如同实质的白色鞭子劈头盖脸抽打在身上,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和脚底尖锐的疼痛之上。冰冷的麻木从脚踝开始向上蔓延。身体里的热量正被这无情的风疯狂抽走,只有那一丝微弱的声音,如同黑夜海面上遥远却不肯熄灭的灯塔——

“……雪……雪上空……空留……马……马行……行处……”

“……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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