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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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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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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正温热

老张推开单元门时,正撞见六月的第一场急雨。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溅起尘土味,他护着菜篮缩进楼道,一片晚霞却从云缝里漏下来,不偏不倚落进他篮中的番茄上,红得晃眼。对门陈婶拎着湿淋淋的雨伞探身招呼:“老张,西街菜场的青鱼活蹦乱跳,给你家小孙子炖汤正好!”他应了声,裤脚洇开深色的水痕,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厨房里,油锅正滋滋唱着歌。老伴王姨系着褪色的碎花围裙,把姜片拍碎甩进锅里,香气“轰”地窜起。老张递过番茄,她指尖一捻便笑:“熟透了,甜着呢。”窗外飘进对面楼栋的琴声,断断续续的《茉莉花》,是刚搬来的钢琴老师又在教孩子。琴声混着炒菜声,老张忽然觉得这嘈杂像块粗粝的砂纸,把心里那些毛糙的边角都磨平了。

菜市场永远是生活的戏台子。老张蹲在鱼摊前,看盆里两条青鱼甩尾扑腾,鳞片在晨光里溅起碎银子似的光。卖鱼的麻三爷叼着烟,刀背利落一敲,鱼便静了。“张老师,您那修收音机的手艺真神了!”麻三爷把鱼装袋递来,指缝还粘着片鱼鳞,“我那破匣子又能听评弹了,昨夜《玉蜻蜓》唱得我老伴直抹泪。”老张笑着摆手,袋里的鱼突然一挣,水珠甩上他袖口,凉津津的。

回家路上,巷口修鞋匠老牛正埋头粘一只高跟鞋跟。鞋主人是楼上美容院的小妹,急得跺脚:“牛叔快点儿,要迟到了!”老牛不言语,只把胶刷得又薄又匀。老张驻足看那双手——指节粗大如树根,裂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胶,却稳得像焊住的铁架。粘罢,老牛把鞋递给姑娘:“跑两步试试。”鞋跟敲着青石板,嘚嘚声清脆。老牛抬头望老张:“您那收音机,晌午我送电池来?”他眼角的皱纹堆成网,盛着几十年风吹日晒的静气。

入伏后暑气蒸人。老张摇着蒲扇在树荫下盯棋盘,蝉鸣锯得人脑仁疼。对弈的退休刘老师突然推子认输:“心浮气躁,下不过您这定海神针!”话音未落,琴声又断在对楼,接着是孩子抽泣。老张起身往琴房去,见小姑娘正抹眼泪,琴谱散了一地。他捡起谱子,指着一行豆芽似的音符:“这儿弹快了,像你牛爷爷修鞋——得慢工。”他哼起荒疏三十年的《彩云追月》,调子跑得离谱,孩子却破涕为笑。钢琴老师递来冰镇酸梅汤时,紫砂杯壁凝着水珠,凉意顺指尖爬进心口。

暴雨在深夜突袭。老张被雷声惊醒,瞥见窗外路灯下蜷着团影子——是流浪的黄花猫躲进废弃报箱。他抓把猫粮下楼,雨点砸在伞上如擂鼓。猫惊惶后退,他蹲身轻吹口哨,唤孙女吃饭的调子。猫终于凑近,湿毛蹭过他脚踝,温热轻颤。回屋时老伴迷糊着递毛巾:“多管闲事。”毛巾却是温热的,带着阳光晒透的棉花香。

立秋那日,麻三爷送来一篓螃蟹:“闺女从阳澄湖寄的,您和王姨尝尝鲜!”老张蒸蟹时,锅盖被顶得叮当响,白气裹着鲜香漫了满屋。饭桌上,老伴拆开蟹脚嘀咕:“蟹八件还在老屋箱底呢。”老张心头一刺——儿子总说搬去新小区,老屋的物件便成了扎在旧时光里的刺,拔不出又碰不得。

琴声忽然换了调子,推窗见钢琴老师扶着个白发老太太在楼下,琴声从她指间断续溢出,竟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老师眼圈微红,“只记得这曲子。”老太太枯瘦的手指在琴键上摸索,音符支离破碎。老张转身回屋,从箱底翻出裹着红绒布的旧口琴。他倚窗吹响,琴声沙哑如叹息,却稳稳托住钢琴的旋律。老太太突然抬头笑了,夕阳镀亮她缺牙的牙龈,像个无邪的孩童。

初雪悄至时,老张在阳台修收音机。麻三爷那台老匣子又哑了,拆开才发现是电池漏液锈蚀了铜片。他用砂纸细细打磨触点,碎屑金粉似的落满膝头。琴声从对面淌来,已是流畅的《平湖秋月》,孩子考过了三级。

门铃响,快递小伙站在风雪里,睫毛挂着霜:“张伯,您儿子的年货!”纸箱上印着海鲜市场的Logo,沉甸甸透着寒意。老张泡了热茶递去,小伙却跺脚要走:“单子多,耽误不起!”玻璃杯被强硬塞进他冻红的手里,雾气模糊了镜片。小伙愣怔着灌下半杯,喉结滚动如挣扎的鱼。茶渣在杯底舒展成墨色云团,暖意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他忽然咧嘴:“铁观音?我爹也爱喝这个……”雪片在他肩头积了薄白,像撒了层盐。

年夜饭的香气漫出厨房时,老张正摆弄一盆水仙。电视里春晚喧嚣,手机屏幕却突然亮起。儿子发来视频邀请,镜头里小孙女举着烟花棒尖叫:“爷爷看!会开花!”金灿灿的火星溅入雪地。老伴端饺子出来,瞥见屏幕里儿子眼下的乌青:“又熬夜?”儿子揉着额角笑:“赶完项目就轻松啦。”

突然有钥匙插进门锁,老张惊回头,儿子竟裹着寒气站在玄关,行李箱上积雪未化.“项目提前收工,”他跺掉雪水,“陪您二老守岁。”厨房飘来焦香,老伴“哎呀”一声冲进去,锅盖掀开,蒸腾白汽里浮着几只咧嘴的包子,面皮微微发黄。小孙女抓起包子烫得左手倒右手,咬出的韭菜蛋馅碧绿金黄。“糊了也香!”她鼓着腮帮嚷,油汁从嘴角淌到下巴,被儿子用指腹抹去,老张忽然想起多年前儿子蹒跚学步摔进泥坑,小脸上也是这般亮晶晶的脏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楼栋群里弹出消息,是钢琴老师拍的雪景:老牛新修的报箱顶蹲着那只黄花猫,身下落着几枚猫爪状的雪窝。陈婶紧跟着发语音:“老张!开春教我做腌笃鲜,我孙子就馋您那口!”

老张熄灭屏幕,窗外雪落无声,电视机里歌舞正酣,小孙女已蜷在儿子怀里睡熟。厨房飘来老伴的低语:“粥正温热……”他应声望去,灶上小锅咕嘟冒泡,米香混着烟火气,雾了眼镜片。

雪化得利索,房檐下的冰溜子还在滴水,老牛就踩着湿滑的路面来了。他背着一个用帆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家伙,脚步却稳得像在旱地行走。“张老师,”他把那东西小心放在老张家光洁的地板上,解开绳结,“响动不对,声音发闷。”帆布掀开,露出个四四方方的暗红色老木匣,正面蒙着墨绿色的纱网,是老牛用了半辈子的梅花牌收音机。老张心头一热,这“修鞋匠的家底儿”还能发声,本身就是奇迹。他戴上老花镜凑近,开机按钮按下,里面传来滋啦啦的杂音,像无数沙子在铁罐里滚过。他指尖敲着木壳,侧耳细听:“里头有个小电容,怕是被之前的漏液腌渍坏了,虚连着呢,不打紧,换个新的就好。”

正说着,陈婶的大嗓门隔着楼道就亮起来了:“老张!快瞧瞧我这个祖宗!”门开处,陈婶捧着个铜把手变形、绿纱罩塌陷半边、只剩三根伞骨还顽强支棱着的破油纸伞,活脱一个残兵败将。“昨儿阵风大,这老家伙替我挡了一下,没摔着我,它倒散架了!”她把伞往地上一杵,伞尖在瓷砖上戳出个微小的白印子。老牛瞥了一眼那把伞,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裤缝上干透的黑胶:“铜骨还硬实,伞面也能补。”这话说的平平淡淡,却像给那破伞定了性——能活。陈婶立时眉开眼笑:“对对对!扔了我还舍不得,就指着它遮了几十年的阳嘞!老牛啊,全靠你妙手回春!”

老牛没应声,只是从他那仿佛百宝囊般的工具袋里摸出一块边缘磨得溜光的砂布,蹲下身,开始对着伞骨折弯的铜关节一点一点打磨,动作轻柔得不像在对付金属,倒像在给老伙计擦汗。他随身带的旧搪瓷缸子搁在茶几上,缸壁上还留着一圈圈深褐色的茶垢。

对面楼忽而又飘来零星的钢琴声,不成调子,有些迟疑,更多是重复几个简单的音阶,断断续续地循环。王姨端着洗净的草莓过来,顺着老张的目光望了望:“是那位老师的老娘在按琴键呢。”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记不住曲子了,可坐琴凳的习惯倒没忘。”那琴声谈不上好听,像初学步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听得人心里发紧,却又觉出一种笨拙的生之挣扎。

菜场入口附近,麻三爷的位置一如既往的热闹。他穿着深蓝色胶皮围裙,一腿支在小马扎上,粗犷的声音在清晨嘈杂的空气里劈出一条路来:“活蹦乱跳的鲫鱼咧!现杀现刮!”案板旁的水泥地上,几只猫儿早已熟门熟路地蹲守着,眼巴巴盯着那些注定不属于它们的鱼内脏。一只大胆的黄花狸猫蹭地蹿过去,叼起一小块白花花的鱼泡就跑,带起几点粘腻的水星子。

老张的保温杯正搁在麻三爷摊位用来装硬币的搪瓷盘旁边。麻三爷见了,抄起暖水瓶就给他添水:“张老师,尝尝我这新的六安瓜片,味正!”滚烫的水冲下去,蜷缩的茶叶在墨绿色的水里缓缓舒展,沁出一股带着烟火气的醇香。老张道了谢,目光掠过麻三爷的手腕。他那粗糙油腻的手腕上,竟意外地缠了条崭新的银灰色护腕。

“嗨,老毛病了!”麻三爷察觉到他的目光,挥了挥手腕,手腕关节的摆动似乎有些僵硬,但他笑得浑不在意,“刮鱼鳞刮的!老婆子逼着我戴的,说再不戴就断了我下棋!唉,上了点年纪,零件总得保养保养!”这话是对着老张说的,声量却足以让旁边蹲着挑鱼的老陈听见。老陈闻言立刻抬起头,推了推厚如瓶底的老花镜,仔细瞅了瞅麻三爷的手腕,一脸严肃:“麻三儿,你这可是腕管综合征的苗头,得注意了!千万不能着凉水!”他放下手里拈着的一条鱼,表情认真得像是在给疑难杂症会诊。

麻三爷脸上那点满不在乎的笑在听到“着凉水”三个字时僵了一下。卖鱼的哪有不着凉水的?他嘴硬地嘟囔了一句:“知道知道,用温水!”随即扬声招呼别的顾客,把那护腕往上撸了撸,粗壮的指节又摁住了另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老张捧着暖手的杯子,看着案板前麻三爷挥刀的胳膊,那看似随意挥洒的力气里,却藏着只有岁月才能赋予的老练与妥协。刀光起落间,鱼鳞如微小的冰花般飞溅,有几片调皮地粘在麻三爷深蓝色围裙的肩带上,还有一片闪着光,正巧落在他那只银灰色的护腕边缘。

树荫下的棋盘摆开没多久,又成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反面教材聚集地。蝉鸣在头顶汇成一片夏日的轰响,带着灼人的温度。刘老师捏着棋子,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对面的老张气定神闲,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出微弱的气流拂过汗湿的鬓角。

“将!”刘老师终于下定决心,手指重重敲下棋子,眼睛却紧盯着老张的反应。他最近输得太多,心气有点不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尖锐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巷子口。一辆锃亮得能照见人影的红色跑车,像一头精力过剩的野兽,傲慢地卡在原本仅供三轮和小电驴出入的狭窄入口。车门如同翅膀般向上扬起,走出个穿着亮色紧身T恤的年轻人,头发抓得极其有型,戴着硕大的墨镜。他环顾了一下这满是水渍、杂乱摊位和老旧居民楼的小巷子,撇了撇嘴,摘下墨镜打量着手机屏幕,似乎在不耐烦地对照着什么位置信息。

原本吵吵嚷嚷的棋摊和周围闲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瞬。下棋的、看棋的、坐在小马扎上择菜的、倚着墙根晒太阳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去,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还有一丝被闯入领地的不适。陈婶正给刚粘好的油纸伞刷桐油,抬头瞥了一眼,嗓门依旧敞亮:“哟,这么窄巴的路,开个这么光鲜的车,也不怕蹭着?跟钻胡同的鞋可不配套啊小伙子!”话里带着刺儿,却是地道的老巷子里的实情。

年轻人听见了,有点尴尬,但没接茬,自顾自对着手机说话,声音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清晰:“对,就一小破地方……全是老头老太太,味儿也有点杂……东西放下就走,真是……”

棋盘边上,一直沉默观察的老牛收回了目光。他没看那年轻人,只低头仔细检查自己粘好的伞骨接缝,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确认牢固程度。然后,他拿起刷桐油的小刷子,动作依旧不紧不慢,沿着伞骨的边缘,刷下一道均匀油亮的痕迹。浓郁的桐油味弥散开来,带着点生涩的草木香,在汽油味的间隙里,顽强地站住了脚。

老张端起自己那只搪瓷已多处剥落的旧茶杯,呷了一口尚有余温的茶水,一股淡淡的枣香混合着时光的陈旧感在舌底蔓延开。他看着那年轻人从车里搬下几个大纸箱,堆放在巷口那个原本堆放修鞋工具箱和几个破花盆的角落,然后又匆匆钻进车里。引擎再次咆哮起来,发出刺耳的嘶鸣,车子费力地倒退出去,引来几个老人家摇着头啧啧叹气。

“咚咚咚!”

敲门声有点急促。王姨在围裙上擦着手开了门。门外站着对面楼的钢琴老师,手里攥着个小布包,眼圈红得厉害。“王姨,”她声音又急又哑,“老太太闹着要出门!非说要去老早以前的城南文化馆听戏!这会儿风大……”她话没说完,屋里就隐约传来几声虚弱的、语焉不详的喊叫,夹杂着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

王姨一听,二话不说就往厨房走:“别急!老张!”老张立刻从沙发上起身,已经明白了过来。王姨打开冰箱,拿出一个铝制饭盒,又迅速从锅里拣出几个还温热的猪肉茴香包子塞进去,盖上盒盖:“拿着!老太太胃寒,吃凉的容易肚子疼。”她又指指餐桌上老张刚泡好准备自己喝的紫砂壶,“水壶也拿上,里头是滚的麦茶。”

钢琴老师捧着热腾腾的饭盒和暖手的水壶,泪水再也兜不住,吧嗒吧嗒滴在还印着青花的铝饭盒盖上。“……谢谢……太麻烦您二位了……”她哽咽着。

对面楼里的声音愈加杂乱急躁,像困兽找不到出路,钢琴老师抱着饭盒和水壶匆匆跑回去。老张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想起饭盒盖上那几滴洇开的眼泪。他踱回自家窗边,对面那个熟悉的窗口,窗帘剧烈抖动着,一个模糊的、瘦小佝偻的身影正激动地比划着。

几分钟后,对面阳台门开了。钢琴老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挪到阳台上,初秋的风带着爽意吹拂着老人稀疏的白发。钢琴老师打开饭盒,热气袅袅升起,她细心地掰开一个包子,吹了吹,递到老人嘴边。老太太动作有些僵硬,迟疑着,终于张开嘴,慢慢咬了一口,钢琴老师又把那个紫砂壶捧过去,小心地对着壶嘴让她啜饮一小口温热的茶。阳光照在她们身上,老人的侧脸埋在蒸腾的热气和光晕里,情绪似乎奇迹般地一点点平复下来,像被热水温过、泡开的茶叶,那些尖锐的褶皱暂时舒展了些。王姨不知何时也站在老张身边,静静看着对面阳台那被风和阳光包裹的小小画面。

对面楼下的那几盆蔫了很久的绿萝,叶子在风里缓缓摇摆,几片萎黄的叶尖透出点挣扎向上的嫩绿色。它们脚下的泥土略显湿润,明显是刚被浇灌过。

小年前一天,天阴得厉害,空气里沉甸甸的水汽,预示着又一场雪。老牛破天荒地早早就收了修鞋摊,他敲开老张的门,难得主动说话,甚至有些结巴:“张老师…能、能不能借您家洗手的地儿,我……我用一下。”他搓着自己那双布满裂纹、嵌满深色胶泥的手,动作罕见地带着局促。

“客气什么,尽管用!”王姨从厨房探出身,“热水管子在左边!”

老牛在水池前站了好一会儿,水龙头哗哗开着,他用力搓洗着那双历经沧桑的手,甚至用上了老张放在洗手台上的旧指甲刷,仔细抠刮着指缝里沉积多年的胶痕。他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紧绷隆起。皂沫一次次被水流冲走,带下灰黑的浊流,水声持续了很久。

他擦干手出来时,那双标志性的、总是布满裂纹污迹的手竟难得显出了本来的皮肤颜色,虽然依旧粗糙如树皮,关节粗大,但指缝洁净,指甲也仔细地修剪过,泛着一种长久未曾显露的微微粉白色。他对老张和王姨点点头,喉咙里似乎哽着句“谢谢”,却没说出口,只拎起脚边一个洗得泛白但叠得整整齐齐的帆布袋,匆匆下楼去了。

老张不解,王姨在厨房里低声说:“刚才社区的人来了电话,让老牛去趟敬老院帮忙装新窗帘杆子。这活计看着简单,窗框旧得要命,得老牛那样的手艺才稳当。”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听说,那边三楼新住进去一位……就是刚去没多久那位坐轮椅的……老太太……” 王姨没说名字,但那钢琴老师母亲的身影仿佛就浮现出来,老牛那双终于洗干净的手,那突然流露的近乎拘谨的郑重,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带去的是安安静静的工具,或许是去找回并确认一些在流逝的时光里依然牢靠的东西——比如,钉进旧窗框里的挂杆是否足够承重长久。

日子就是这样,在老张修好了的收音机流淌出的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里缓缓滑过;在街头巷尾一声“陈婶你这伞补得可真牢靠”的夸赞里闪过;在麻三爷鱼摊上亮闪闪的鱼鳞粘了又掉、掉了又粘的晨光里流转;在琴房窗台上那几盆挣扎出更多绿意、奋力向上攀爬的绿萝叶片上凝结过。

年三十的晚上,年夜饭的香气刚刚在暖意融融的屋里铺开,浓烈得令人心头发胀。热气蒸腾的厨房门口,王姨的身影有些模糊,她掀开蒸锅盖,一大蓬滚烫的白汽瞬间汹涌而出,如同云雾般弥漫开来,瞬间就糊满了老张的老花镜片。

眼前一片朦胧的白雾,这短暂的“失明”并未带来慌乱,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无数个细碎的光点和气味穿过这层温热的屏障,精准地抵达他的感官:电视里春晚主持人高亢的开场词(“过年好!”),儿子手机视频里小孙女嘎嘎的欢笑和炸响的零星爆竹声,老伴衣袖间常年洗不掉的油烟味里混入的淡淡葱姜香,灶上小锅里噗噗翻滚的米粒特有的甘糯气,以及,儿子进门时沾染在厚外套上的一身清冽寒气……

世界在这片短暂的白雾里滤去了芜杂的轮廓,留下的,唯有这些具体、温热、带着明确声响和气味的存在。它们如此结实,如此滚烫,如此确定无疑地宣告着此刻的充盈。

老张没有立刻去擦眼镜,他抬起手,动作有些迟缓却沉稳,在那层模糊的暖意之后,摸索着,稳稳地接过了王姨递过来的一只盛满温粥的白瓷碗。

碗壁透过薄薄一层氤氲的湿气,清晰地传来那份厚实妥帖的温度,沉甸甸地熨帖着他的掌心。

日子终究是平庸的,这平庸并非贫瘠的荒漠,是长满了低矮小草、蛰伏着无数细微生机的平原。幸福,从来不是一场等待降临的流星雨,是散落在这片平原上的碎钻:是麻三爷那沾着鱼鳞、却悄然藏起痛楚护住饭碗的粗壮手腕;是老牛那双洗净污垢、沉默托起一份嘱托的裂纹密布的手;是雪夜里那快递小伙喉头急促滚动着咽下的一口粗茶;是琴键上一个老太太摸索着摁下的、不知归向何处的错音;是这一碗白瓷盛着的、平平无奇却又足以对抗整个寒冬的温热——它们散落一路,俯拾皆是。

只要你的心低垂下来,像沉甸甸的谷穗。

低垂到贴近泥土的地方。

就能听见无数微小的脉搏在尘埃里跳跃。

就能接住这份朴素。

这份滚烫。

这份源自生活本身最粗粝、最笨拙。

也最温暖的馈赠。

日子终究是平庸的,可当老张看见麻三爷的鱼鳞粘在晨光里,老牛用裂纹纵横的手托起高跟鞋,或是雪夜中快递小伙喉结滚动咽下那口热茶时,他确信自己摸到了地脉的搏动。幸福从来不是悬在云端的圣坛,是从泥土里钻出的细芽,是青鱼甩尾溅起的凉水,是粥锅里浮沉的米粒——只要你肯俯身,便能接住这份滚烫的、朴拙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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