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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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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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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山绿荫浓

北武当的山门处,几株酸枣树的叶子在夏日里绿得发亮,枝干虬结如老农的手臂。树荫下蹲着几个本地人,草帽边缘汗渍深了一圈,卖凉皮的小三轮停在路边,辣椒油和醋的酸香混着草木清气钻进鼻腔,有人吸了吸鼻子:“这天儿,进山正好。”

沿着石阶向上,绿意便从四面八方裹来,三万亩人工生态林在贺兰山的怀抱中舒展身躯,松柏的墨绿、榆树的青绿、沙棘的嫩绿层层交叠。阳光筛过叶隙,碎金似的洒在青苔斑驳的石阶上,一阵风过,林海簌簌低语,裹着松针与泥土的清气,撞得人满身清凉。山涧在石缝间叮咚跳跃,几只山雀倏忽掠过,翅尖扫过缀着水珠的灌木丛,抖落一阵晶莹的雨。

绿意最浓处,北武当寿佛寺的飞檐从林梢探出。这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古刹已静立三百年,朱墙被岁月浸成沉郁的赭色,却让山门处高悬的“西夏名刹”匾额更显庄严。风从贺兰山阙吹来,多宝塔角铜铃清响叮当,似一串散落的佛珠滚过寂静的山谷。

马老四蹲在酸枣树下,用草帽扇着风,他的凉皮摊前晌午就收完了,这会儿正闲着。几个骑山地车来的年轻人停在山门前,掏出手机对着“北武当”三个字拍照。马老四眯着眼看他们汗湿的背心,想起儿子第一次带他去省城游乐场,那些城里人也这样新鲜地四处张望。

“凉皮!酸梅汤!”马老四习惯性喊了一嗓子,虽然三轮车上的玻璃柜已经空了,老婆早上给他备的凉皮,不到正午就卖完了,这天气,进山的人多,生意也好。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老伯,上山还有别的路吗?”

马老四指了指石阶:“就这一条正道,走不丢。”他看见年轻人鞋底沾着城市的沥青渣,心想这娃肯定很少爬山。“慢慢走,晌午头日头毒,到了半山腰就凉快了。”

年轻人道了谢,跟着同伴开始登山,马老四看着他们的背影,想起三十年前的贺兰山。那会儿山上哪有这么多树,一眼望过去全是灰褐色的石头,酸枣树也稀稀拉拉的,现在这三万亩林子,可是老辈人一锹一镐种出来的。

卖草编的老汉坐在不远处的小马扎上,手指灵巧地翻转着青草。蚂蚱、蜻蜓、小篮子,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掌心,几个孩子围着看,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攥着五块钱,犹豫是要蜻蜓还是蚂蚱。

“都要了吧,给你便宜点。”老汉说着,又拿起一根草,马老四认得他,是山下王家庄的,编草编编了四十年,这些年山绿了,游客多了,他的草编也能卖上价钱了。

山风下来,带着松针的涩香,马老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味道比城里汽车尾气好闻多了。他收拾好三轮车,推着往家走,明天是十五,进香的人多,他得早点来占位置。

陈老师带着学生们在半山腰写生,孩子们散坐在石头上,画板支在膝盖上,松涛阵阵,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山林的私语。

“老师,我画不好这些叶子。”一个短发女生皱着眉头。

陈老师走过去,看着她的画纸,女孩把松针画得太规矩了,一排排整整齐齐。“你再看,”陈老师指着眼前的松树,“叶子长得有疏有密,有深有浅,不是列队的士兵。”

女孩眯眼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橡皮在画纸上擦动。陈老师微微一笑,想起自己刚来山里支教时,也把一切想得太规矩,那会儿她大学毕业,满怀理想地来到山脚下的小学,却发现孩子们连油画棒都没见过。如今十五年过去,她培养出好几个学美术的大学生,山上的树也一年比一年茂密。

“看!岩羊!”一个男生突然指着对面的峭壁。

孩子们哗地涌过去,又赶紧捂住嘴,怕惊动了那群精灵。一只母羊轻巧地跃上陡壁,小羊颤巍巍地跟在后面,蹄尖叩击岩石的哒哒声清晰可闻。

“它们脚底粘了胶水吗?”最小的男孩仰头问。

陈老师笑了:“是它们的蹄子长得特别,能抓住石头。”她给孩子们讲岩羊如何在峭壁上生活,如何寻找石缝里的青草,孩子们听得入神,一个女孩悄悄在画纸角落画了一只岩羊。

山风撩起陈老师的头发,她想起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山里。不只是为了教孩子们画画,更是为了这片绿,城里画廊给她发过邀请,但她拒绝了。丈夫说她傻,和她离了婚,她不后悔,每次看到孩子们眼里的光,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老师,我画好了!”刚才那个短发女生举起画板。松树在纸上摇曳,枝叶疏密有致,仿佛能听到风声,陈老师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寿佛寺的智空和尚敲完木鱼,从大殿侧门出来。香客们挤在殿前,将写满心愿的红布条系上挂架。新嫁娘求子,高考生祈愿,老汉盼康复,烟气袅袅盘旋,与诵经声缠绕着升向湛蓝天幕。

一个小伙子跪在蒲团上磕头,起来时额头红了一片。智空认得他,是山下李家的二小子,今年高考,昨天他娘来上香,说孩子紧张得睡不着觉。

“师父,”小伙子走过来,“能抽个签吗?”

智空摇摇头:“佛度有缘人,签在自己心里。”他看见小伙子失望的眼神,又说:“去后山看看吧,那棵酸枣树开了花,难得。”

小伙子道了谢,往后山走去,智空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年轻时也这么迷茫。那会儿他在山下的工厂做工,天天对着机器,后来妻子病故,他看破红尘上了山,一晃二十年,山下的厂房拆了,种上了树,山上的寺庙却香火更盛了。

多宝塔角的铜铃在风中清响,智空最喜欢听这声音,像是佛祖的低语。他走到塔下,看见一个小姑娘在喂松鼠,松鼠不怕人,抱着松果啃得正香。

“小姑娘,从哪里来?”智空蹲下身。

“银川。”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师父,松鼠吃什么?”

智空告诉她,松鼠吃松果、坚果,有时也偷吃寺里的供果。小姑娘听得认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这个它能吃吗?”

智空点点头,看着小姑娘把瓜子放在石头上,松鼠迟疑了一下,窜过来叼走了,小姑娘咯咯笑起来,声音像山涧的泉水。

智空想起一句禅语: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这贺兰山上,一草一木都有佛性,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山风会教给人们一切。

张老汉在韭菜沟的军旅遗迹前给游客讲解,他穿着旧军装,虽然洗得发白,但熨得笔挺。

“这里当年是守山部队的驻地,”他指着残存的战壕,“贺兰山是‘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战略位置重要。”

几个穿迷彩服的少年在模拟战场追逐笑闹,枪械模型塑料感十足。张老汉不介意,孩子们玩得开心就好,他继续讲当年将士们如何打退马匪,如何在山石上留下弹痕。

“爷爷,你打过仗吗?”一个男孩问。

张老汉摇摇头:“我当兵时已经和平了,就在这山上守了三年。”他想起那些站岗的夜晚,星空低得仿佛伸手可及。山风呼啸,像是千军万马奔腾,那会儿山上光秃秃的,哪有现在这么绿。

一个少女指着岩壁:“那是什么花?”

张老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丛淡紫色的小花从石缝中探出头来。“是酸枣花,”他说,“这花不怕旱,有点土就能活。”

就像山里人,张老汉心想。他退伍后留在山下,种过葡萄,养过羊,如今儿子在城里安了家,接他去住楼房,他住不惯。高楼遮住了天空,空调吹不出山风的味道,他宁愿回到山上,给游客讲那些老故事。

“看!松鼠!”孩子们又欢呼起来,一只松鼠叼着松果蹿过战壕,消失在树丛中。战争与和平,在这绿意里悄然和解,张老汉笑了笑,皱纹舒展开来,他指着远处的树林:“那边以前是光秃秃的石头山,现在都绿了。”

少年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林海连绵,与天际相接。

葡萄园在夕阳下铺展如绿色绒毯,李师傅在藤架间巡查,手指拂过赤霞珠葡萄,果实还青着,要到秋天才能酿出琥珀色的酒。

“李师傅,有人找!”学徒在园子那头喊。

李师傅拍拍手上的土,走出葡萄架,是城里酒庄的经理,想买他们的葡萄,这些年贺兰山东麓的葡萄酒出了名,来的商人越来越多。

“今年的葡萄好,”经理捏着一颗葡萄说,“日照足,雨水少。”

李师傅点点头:“山上的树多了,小气候好了。”他记得小时候这里一片荒芜,风沙大的时候睁不开眼。如今三万亩林子成了屏障,沙尘暴少了,雨水多了,葡萄也长得好。

经理走后,李师傅继续巡查。太阳西斜,把影子拉得老长,他走到葡萄园边缘,那里还保留着一小块戈壁。碎石滩上,一株酸枣树顽强地生长着,李师傅每次看到它,就想起这片土地的从前。

儿子劝他进城养老,他不去,他要守着这片绿,就像守着一个承诺。三十年前,他和乡亲们在这里种下第一株树苗时,没人相信石头缝里能长出森林,如今树高了,葡萄甜了,他的头发也白了。

晚风下来,带着葡萄叶的清香。李师傅深吸一口气,满足地眯起眼,山下灯火渐次亮起,像散落的星星,他知道,其中有他家的灯,老婆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他。

夜市在烟火气中苏醒。凉皮摊刀起刀落,面皮雪浪般堆叠;铁板鱿鱼嗞啦作响,辣香勾魂摄魄,马老四的摊位前围满了人,他忙得额头冒汗,心里却欢喜。

“多加辣子!”一个姑娘喊。

马老四应着,舀了一勺红油,这辣子是他家秘方,香而不燥。姑娘接过凉皮,迫不及待地吃起来,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卖草编的老汉也来了,摆开他的小摊,草编的蚂蚱、蜻蜓在灯笼下栩栩如生,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一个城里女人拿着蜻蜓端详:“真精致,是您自己编的?”

老汉点点头,手指翻飞,又编出一只蚱蜢,女人买了两只,说要带回城里给孩子当礼物。

马老四忙过一阵,坐下歇口气。邻桌老汉咂着枸杞酒,和熟人聊山景:“贺兰山的绿啊,看一天少一天喽。”他孙儿举着草编蜻蜓追光嬉闹,琉璃似的翅在灯笼下忽明忽灭。

马老四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贺兰山的绿不会少,只要还有人记得种树,他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后要回来,说要在山上开民宿。起初马老四不同意,现在想通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只要他们爱这座山就好。

夜市热闹,人声嘈杂,却盖不住山上的风铃声。马老四抬头望去,贺兰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化作青黛剪影,多宝塔的灯光若隐若现。他收拾好摊位,推着三轮车回家,明天还要早起,山上的凉皮摊不能缺了他。

智空和尚站在寺前的石阶上,望着山下的灯火。夜风凉爽,带着草木的清香,他想起白天那个高考生,不知道是否找到了心里的签。

张老汉从韭菜沟下来,迷彩服上沾着草屑。他在夜市买了两个馍,边吃边往家走。葡萄园的李师傅开着三轮车经过,招呼他搭车,两个老哥们儿在车上聊着山上的变化,笑声洒了一路。

陈老师批改完学生的画作,关上山小学的美术室。画上的松树、岩羊、酸枣花,都是孩子们眼里的贺兰山,她挑了几幅好的,准备寄到城里参加比赛。

卖草编的老汉收摊最早,背起空竹筐往家走。手指被草叶染得碧绿,散发着青草香,他盘算着明天要多编些,周末游客多。

夜深了,贺兰山沉入梦乡。只有多宝塔的风铃还醒着,低诵着山林秘语,那些石阶上的汗滴、香火中的祈愿、夜市里的笑靥,都被这山收束成一道永恒风景:人在山中走绿,绿亦行入人怀。

马老四躺在床上,听见山风拂过窗棂。他想起父亲生前的话:山养人,人养山,这贺兰山的绿意原非天赐,而是石缝间酸枣树的倔强,是三代人种下的松涛,是岩羊蹄尖凿出的生路。

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梦里,他还是个少年,跟着父亲上山种树,树苗细弱,在风中摇晃,父亲说,好好种,将来就能成林,他抬头望去,整座山都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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