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有声

窗外的北风开始呼啸时，我店里的那棵“摇钱树”毫无征兆地开始了它的落叶之旅。就在一星期之内，它疯狂地、不可阻挡地剥落了满地的叶子。最初是一片两片，羞羞答答，仿佛是试探；接着便成群结队，义无反顾，像极了赶赴约会的少女；最后那几天，简直是倾盆而下，密密麻麻，让人措手不及。

望着满地狼藉，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我以为它是要死了，落下的叶子里，不仅有泛黄的老叶——它们叶边卷曲，像老人布满斑点的皮肤，还有无端就发了黑的青年叶——正该是青壮年纪，却莫名染上了暮气，甚至还夹杂着依然苍绿的健康叶——绿得那么纯粹，仿佛刚刚抵达生命的巅峰，却也不甘不愿地飘零而下。这景象，恍惚间让我觉得是生命繁荣昌盛到极点之时，一种“物极必反”的自然规律在作祟，我蹲守在它的身旁，一种悲凉不可抑制地在心底泛起。

这棵摇钱树在我的店里已经生活了五个年头。记得当初新店开业，朋友把这盆寓意吉祥的树送给我们时，它还是个小不点，高度不及我的腰，枝叶也稀疏得可怜。朋友当时还讲了一个关于摇钱树的故事：一个白发老人给农夫一颗种子，叫他每天挑七七四十九担水浇灌，水里面要滴七七四十九粒汗珠，当它快开花时还要滴七七四十九滴血，农夫照着老人的话做了，结果种出的树是摇钱树，一摇便掉下铜钱。

与此不同的版本是，一个懒汉到处找摇钱树，一个农夫告诉他：“摇钱树，两枝权，两枝杈上十个芽；摇一摇，开金花，创造幸福全靠它。”原来，农夫说的摇钱树就是人的双手。这是中国农民对摇钱树十分形象和纯粹的认识——钱财来自辛勤劳动。还有的说法是，榆树的叶子与铜钱相似，秋天叶子变黄以后更像铜钱，风吹手摇，树叶飘落，就像钱币落下，“摇钱树”就是从这引申而来。

这五年里，摇钱树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清晨开店门，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它跟前，看看是否需要浇水，检查叶片上是否有灰尘。我对它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定期浇水，上肥疏土，开窗换气，转盆匀光，样样都不敢马虎。夏天怕它晒着，我会拉上半扇窗帘；冬天怕它冻着，我特意把它挪到离空调稍远却又能享受暖意的地方。朋友笑我：“你对这棵树，比对自家孩子还上心。”

树是有灵性的，它知道我对它深深的爱意，所以，在无论多么艰苦的环境里，它都坚强地挺着，活着，吐纳着绿气，点缀着荒芜。五年间，它从不及腰高蹿到了齐肩，主干有碗口那么粗，枝叶茂盛得像个小小的伞盖。即使它整日默默无语，我都能感受得到，它呈现出来的枝繁叶茂，于我烦乱、忙碌、充实的活着，是怎样的一种安抚与鼓励。

如今，它如此决绝地抛弃自己的一身华服，这怎能不让我忧心忡忡？

我把它从楼上移到楼下阳光更充足的位置，祈望它不要出现意外，接着给做花卉生意的朋友打了电话。她正在那边忙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我摇钱树的症状：“浇水正常吗？最近施肥没有？有没有开窗通风？花盆转向了吗？”我一一应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能察觉的颤抖。最后我几乎哀求地说：“你来吧，一定要来！”她在电话那头一阵狂笑：“不至于吧，一盆花而已，你至于这样吗？好像真出了啥事！要死了，我再送你一盆！”我一字一字地说：“你别说那么多废话，忙完了就赶快来！”

她终于来了，风风火火地闯进店里，随身带进一股冷空气。嘴里还在不停地抱怨，轻慢地、调侃地说着她忙死了、事一大堆、为了我这小事还要亲临现场等等此类的话。

我给她倒茶，语气严肃：“朋友不是挂在嘴上的，在最难处，敢于挺身而出，伸手相助，这才是真朋友！”

她笑盈盈地应许着，放下手中的包，终于躬身查看情况。这时她的表情变了，不再是刚才那副玩笑的模样，而是凝神静气，极像一个技艺丰富的医生在以“望、闻、问、切”的方式为病人诊病。她时而抓一把盆土看看，捏捏，又凑近闻闻；时而轻轻摇一下树身，看又有几片叶子应声而落；时而从满地落叶中捡起几片，对着光细细端详；时而拨开依然葱郁的枝叶看芽顶……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娴熟而自然。

末了，她又哈哈一笑说：“没事，这是季节性换叶，你看芽头都还好好的。”我凑身前去，看到她拨开的树顶，一个个芽头果然青绿饱满，像是襁褓中婴儿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充满了待放的力量，心里却不禁一阵阵惊奇，我问：“季节性换叶，为啥还有发黑的，还有青绿的叶子都落了？”她又一阵哈哈大笑，笑得那么畅快，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问题，最后才说：“这就是摇钱树的特性，不落叶，那还叫摇钱树、发财树吗？”

我便突然想起，其实，这几年每年进入寒冬，它也都落叶了，只是没今年这么厉害。往年只是零星几片，像是试探性的撤退，而不像今年这般决绝。

还没等我开口，朋友神秘地眨眨眼，压低声音说：“摇钱树突然落这么多叶子，还有一种说法……”我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她一本正经地说：“你要发财了，要转运了。”我便哈哈大笑，我蹲下身拨拉着满地的落叶说：“你是说，它给我落下的是财富？是吉祥？”她郑重地点头，嘴角却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送走了这位做花卉生意的朋友，我关上门，重新坐在摇钱树跟前，店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一片叶子旋转飘落时摩擦空气的细微声响。这棵树，我精心养护了五年多，也许它真是要显灵了，要回报我点什么吧。

回身一看，电脑桌上一叠稿纸，又是满心的感慨，作为经营者爱好写作，与之结缘也五年多了，这些年来，在经营超市之余，写作成了我另一种形式的“摇钱树”——它摇下的不是铜钱，是精神的富足。很幸运，在这条路上我还遇到许多好老师，他（她们）让我懂得作者和作家、文章和作品的区别，他们曾告诉我，写作就像养花，急不得，躁不得，需要日积月累的耐心和坚持。

写作要继续养成不断充电学习的习惯，认真阅读，从中吸取知识的营养，要进一步调整自己的写作心态，不盲目追求名利，不好高骛远地写那些自己驾驭不了的题材。要从身边的人和事写起，从小事和细微处做起，寻找到写作的乐趣，传递真善美，并把它作为爱好一直保持下去，这是人生中一个漫长的陪伴，彼此间真情地付出，也许从不图回报。

望着眼前的摇钱树，我忽然领悟到，写作与养树何其相似。都需要耐心等待，都需要精心呵护，都会经历看似衰败实则孕育新生的阶段。那些飘落的叶子，何尝不是我写废的一页页稿纸？那些依然坚守在枝头的叶片，何尝不是我已经完成的满意作品？而那枝头青绿的芽苞，不就是我脑海中正在酝酿的新作吗？

夜色渐深，我拿来扫帚，开始清扫满地的落叶，一片片叶子在扫帚下聚集，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告别。我舍不得将它们全部倒入垃圾桶，于是选了几片形态别致的留下来——一片金黄的，像秋天的银杏；一片墨绿的，边缘刚刚泛黄；还有一片最为特别，一半绿一半黄，中间的分界线蜿蜒曲折，像极了人生的道路。

回身看窗外，天色已经黑透，窗前的摇钱树却在灯下泛着金灿灿的光亮。光线下，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枝头那些嫩绿的新芽，它们紧紧包裹着，像一个个小小的秘密，等待来年春天绽放。树下，刚才清扫时遗漏的几片叶子，静静地躺在地上，仿佛是对这个冬天的纪念。

我相信，它是有灵性的。这年的换叶，它能落得满地叶子，即使是黑的，绿的，我都当它是送我的金色叶子，是它对我五年精心呵护的回报，是它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生命需要新陈代谢，告别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也许我的朋友说得对，这真是一个好兆头。不过，我理解的好运，不是天降横财，是像那故事中的农夫一样，需要用汗水和心血浇灌。我的写作也是如此，需要持之以恒的付出，需要不断舍弃不满意的文稿，需要敢于让旧的思路“落叶”，为新的灵感腾出空间。

这时，邻居家的猫从半开的门缝溜进来，轻车熟路地跳到摇钱树旁的柜台上，好奇地看着满地的叶子。它试探着伸出前爪，拨弄着最近的一片叶子，叶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旋，猫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在疑惑这棵树怎么了，我笑着摸摸它的头：“别担心，它只是换新衣服呢。”

十点钟准时关店回家，临走前，我给摇钱树适量浇了水，用手指轻轻拂去叶片上的灰尘。那些幸存的叶子在我的触碰下微微颤动，仿佛在回应我的爱抚。我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小夜灯，昏黄的灯光下，摇钱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斑驳陆离，竟有几分水墨画的意境。

走在回家的路上，北风依然凛冽，但我心里却踏实了许多。街道两旁的树木大多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在路灯下勾勒出简练的线条，我知道，这不是死亡，而是积蓄，是等待。来年春天，当第一缕暖风吹过，这些枝头会爆发出比今年更加蓬勃的绿意。

我的摇钱树也是如此，我的写作也是如此,告别是为了重生，舍弃是为了获得，这满地的落叶，不是终结，是新的开始。这么一想，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连迎面吹来的冷风，也不觉得刺骨了，反而有种清醒的舒爽。

推开家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俗世的、温暖的、质朴的生活，不正是我最珍贵的“摇钱树”吗？它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用心经营，日日浇灌，年年守护。那棵店里的摇钱树，来年春天，一定会还我一片崭新的、更加繁茂的绿意盎然。

我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