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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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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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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张嘴正一张一合有节奏地律动着,我偶而可透过唇间的缝隙看到那对牙。它们挤在一起,像是想从嘴里冲出来一般,虎视眈眈对着我,找寻着机会,准备一口咬断我的喉管。我抿着唇,紧盯着那张嘴,后撤一步,以找寻一点安全感。突然,嘴合上了,不是张合间的停顿,而是较为长久的闭合,饱满的唇此刻抿成一条长线,一条两端顿住的长线。我看见长线的两头都有一个深深的窝,像陈老师讲的藏锋。只是这一笔头也藏,尾也藏,不知道如果写一道这样的横让老师看到,她该气成什么样子。想到这,我突然很想笑,嘴角抽了抽,眼皮往上一抬,对上了一对紧皱的眉,我忙又低下眼去。这时,那张嘴又打开了。

"我说的话你都听见没有,嗯?"

我没反应过来那张嘴是在对我说话,这空里,它又张开,大声吼了一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没有?"伴着话音,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落在了我的腿上,火辣辣的。

"听见了。"

"那你重复一遍。"接着又是一个巴掌拍在了背上,像被铁铬了一样。我有些头晕,感觉喘不上气来,眼泪不受控地一串串掉下来,开口想说话,但感觉喉咙被一团气堵着,说发不出声音。

"哭是无能的表现。不准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张嘴又开始发号施令。

我恶狠狠地盯着那张嘴,咬紧牙企图把眼泪逼回去。

“你不用这样瞪我,今天这揍你挨的一点也不亏。你给我记住,第一……第二……第三……"

“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还回来的。”

我不记得那张嘴说的第一二三到底是什么,也不记得我说完要还回来后又挨了几巴掌。只记得我一直在哭,哭身上火辣辣的疼,哭自己的弱小与无能为力。

再次这样细细地看这张嘴是在高中。当时各方面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击垮了我。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去学校,不想和任何人交谈。时常剧烈地头痛,常伴着耳朵深处的嗡呜入睡,又伴看冷汗与噩梦导致的心悸醒来。

她常常给我请晚自习的假。回到家后我也不学习,关在一片黑暗的房间里,趴在窗边,看楼下的梧桐树。看着看着,又开始莫名地流泪。有时候我想,干脆来一阵劲风把我吹下去吧。最好让我脑干着地,一击毙命,不要再继续过这操蛋人生了。我连求死的力气都没了,只祈盼着意外的降临。

她有时候会悄悄打开我的门,走到我身后静静的站一会。她怕我发现,每次都是把家里的灯都关了后踮着脚进来。可黑暗中人的感官会变得格外敏锐,她每次来我都知道,她总是进来待一会再悄悄地出去,过一会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来敲我的门,问要不要和她出去走走。

我有时候想她肯定也不比我轻松,每天因为我而担惊受怕,白天上班,晚上陪我,还得三天两头找各种理由给老师请假。她离开了我会不会好受一点。我不知道。

她来问要不要出去走走,实际上我们也不会真的出门。我们常常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有时候缩在她怀里,有时候躺在她腿上。我们在黑暗中交谈,说是交谈,其实主要是她说我听。我喜欢枕着她的腿听她讲历史,讲诗词,讲我小时候的故事,月光笼罩着我们,她的嘴变得很柔和,吐出的一串串句子也变得悦耳,耳边的嗡呜也渐渐被她的声音取代。她的用手指梳理我额间的碎发,将我皱着的眉头揉开。对话的最后,她会用那双柔软的唇亲吻我的脸颊、额头、鼻尖。那张嘴说:"妈妈爱你。晚安,妈妈的小宝宝。"

说实话,她一直对我要求很严苛,时常让我很压抑。她推崇中庸之道,要我喜怒不形于色,要我保持平静,不可过分的开心与难过。可我生来活泼好动,一直以来的压抑使我变得麻木,对事物提不起兴趣,我不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了,我对事物的喜恶也变得不敏感了,我讨厌这样的状态。我变成这样,她绝是功不可没。我怨她,可我又爱她,依赖她。

前些日子我要参加一场考试,需要在外住一晚,她不放心要来陪我。想起来刚上初中时有次去隔壁市打比赛,比赛前几天把脚扭了,想着可能以后都没机会参加这么大型的比赛了,还是决定瘸着腿参加。她也不是不放心要来陪我。当时她怀着弟弟,大概是孕中期吧,肚子已经挺大了,行动也不是特别方便。当时我的教练和学校的带队老师都表示她不用来了,他们会照顾好我的,但她还是挺着大肚子来了。但当时最大的感受其实是别扭,同龄的队友里就我还要妈妈陪,怕别人感觉我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为此我和她置气,要求我要独立生活,说我已经长大了,要她不要老是陪着我了。记得当时她的嘴巴张张合合,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帮我收拾胡乱脱在床上的衣服。现在回头想想自己当时真是混蛋。

她来陪我考试,考完我回学校她回家。原来的计划是我先送她去车站,再转车回学校。可吃完饭,发现附近就有她去车站,我去学校的站点。于是改变了计划,准备去那个站点然后各自走。

我们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在车来前的空隙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太阳晒得我睁不开眼, 索性搭着眼皮,视线又落在那张嘴上。天!那张嘴何时变成了这样。她一直很注重护理她的嘴唇,记得从我很小时她就常带我去美妆店买唇膏,印象里她的嘴唇一直都是丰盈且泛着温润光泽的。但此刻,她的下唇却多了几道深深的纹路。让我难过的是,这似乎不是因为没有好好护理而留下的,这是因为胶原蛋白流失,嘴唇不再像从前饱满,开始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老、干瘪而留下的。嘴唇的颜色也泛着淡淡的紫,这是姥姥的离开带来的。姥姥在我幼年时因意外而离世,这对当时年轻的妈妈而言是一场沉重的打击。后来的好几年里,她不再穿鲜艳的衣服,时常叹气,时常在黑暗中流泪。她不想在我们面前哭,可好多次她背对我躺在床上,我能感到她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家里不再放关于母亲的儿歌,我和爸爸说话也极小心,怕引的妈妈落泪。她的眼睛和心脏都因承着丧母的哀痛而受到了不可逆的影响,而嘴色是心脏健康状况的外显,自此,她的嘴色便染上了淡淡的紫。

"车来了,我走了哈。"那张嘴动了动。

我站起来,准备送她,忽得瞥见了她的头顶,头顶上密密的白发。她白发开始疯长也是从姥姥离世开始的,只是我没想到,居然已经长了这样多了吗!小时候,她常坐在床边,让我用小剪刀剪去她新长的白发。记得那时候要翻很久,才能找到零星几根。可如今,却是青丝淋雪,恐怕白发早已过半。

"拜拜了。"

她丢下这句话,去追即将关门的公交。她背着我刚上大学时和爸爸一起挑的书包,后来我嫌不好看就没再背过。包有点重,感觉她背着有点吃力,我看她跑着,感觉我像是在送年幼的孩子上学,突然很不舍,她和爸爸当年也是这样看着我一次次远行的吗?想起小时候读《目送》,当时体会不到的好多感情突然具象化了。鼻头一酸。我看着她拿着乘车码似乎没扫上,我突然后悔了,她一直不怎么会用这些东西,我该陪着她的。

我背上包,准备上车把她送到车站再回校。但车子启动了,我跑了两步没赶上。只看着车启动时,她似乎是还没扫上码,因着车的突然启动而踉跄了一下。不知道不会不有人因她扫码慢而催促指责她。在这偌大的城市,不知道有没有人能体谅一下她,顺手帮一下她。我责问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陪妈妈一起去,就为了自己省几分钟,就让她这样无措。平复了下心情,给妈妈发消息问她问她扫上码了没,下了车知不知道怎么走,我告诉她我后悔了,不该让她自己走的。

我明明才20岁,怎么我还没长起来父母就先显出衰老了呢?我还没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这时候妈妈回消息了,她说:"没事,一切顺利。妈妈很强大的,妈妈爱你。"鼻头又是一酸。她那张嘴已经很久没有像机关枪一样,用第一第二第三扫射我了。我想,恐怕她现在也很难以如此盛的气焰灼烧我了。光阴轮转间,我们的位置悄然发生了变化,我也到了小时候叫嚣着让她等着的那一天,或许小时候的我不会知道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我却并不开心,只有茫然和无措包裹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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