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绿秧田间笑,白籽土里闹,物小不足夸,自由天地间。
1
外婆家离县城不近。走大路有整整三十里,人们除了喜事之外,一般很少走;走小路大概有十五里,须趟两条河,翻两架岗,此路极为偏僻,多为羊肠小路,仅通得下牛车。天干路晴还好,虽不平多坷拉,但总能行走,也难不住勤劳的农村人。每到农闲之时,人们总三五成群地把这里的坑填填,把那里的草拽拽。遇到能干的队长,总能动员人们到河滩拉几牛车沙土填填垫垫、摊平。因此骑自行车倒也不难。
如若遇到雨天,特别是连阴天。人们就只好望路兴叹了,路上泥洼不平,到处是车辙,到处是小水洼,此时不穿上胶鞋就不能通行。
还好我们这里有河,那就有沙。所以多数为沙土地,既保墒又透水,真真正正乃一方沃土。什么庄稼都长,尤其是落花生,长得比别的任何地方都好,颗粒饱满、个头匀实,色泽亮,香味浓,出油足。尤其是到了拔花生的夏末秋初时节,用手轻轻握住花生秧,再轻轻一拽,拿住花生秧轻轻一抖,花生上面的土就像着了魔似的,快快地、纷纷地往下落。一个个白白胖胖的花生就像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吊在根下,滴溜溜晃悠悠。似在炫耀,又似在夸赞自己的肥美。起花生的人们再苦再累,心里也是乐的,更是美的。脸上的汗、溅到身上的土此时是多么光荣。
勤劳的人们,我勤劳的至亲长辈们。丰收是土地对他们最好的馈赠。
起好的花生在地里排成一行行、一排排,白白的花生娃娃,绿的花生秧,此时应是世间最好看的白,最吸引人的绿和白。
起好的花生在地里面晒个三五天,秧晒焦了,花生也晒干了,就装车拉回,堆成花生垛子。此时场院中到处是花生的影子,花生的香味。
见了面的乡亲们也是以花生打招呼:
“花生起完没?”
“没!还有一块!”话还没说完就急匆匆地往地里走。
“今年的花生又能卖几百块?”
“三百块!绰绰的!”喜滋滋的回道。
人们仿佛已看到一张张十块、五块的票子已收入兜中;人们仿佛已看到照这样的速度,三五年也能盖上一座青砖瓦房;仿佛……仿佛看到的美的东西、美的生活太多了,娶媳妇欠下的债,买牛娃欠下的钱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的勤劳的乡亲们,我的亲亲的亲人们!快乐是这样简单,生活又是如此之美好!
外婆家的花生同样多,外婆家的花生也同样好!
接下来便到了漫长的择花生的日子。掰玉米、刷烟叶、摘棉花等秋收活是不能耽误的。因此,择花生这一非常重要的事,被勤劳的人们安排到了吃过黑上饭(豫西方言,即晚饭)亦或下雨天,这些最最合理的时间。
此时,月亮是那样明,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清晰可瞧。箩头、簸箕、锨、凳子……小猫嘴上的胡须也隐约可见。人们借着这光亮,一把一把地把花生从花生秧上拽下来,花生顺势蹦跳着跑到接她们的篮子、筐子、箩头、簸箕……
择花生这样重要的事怎能少了我呢?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坐好,准备好工具,学着大人的样子麻利的择着,不一时就满满一小筐。
“妮妮真行!这些时儿就择这么多,比我都择的多!”外婆夸着说。
“妮妮就是行!篮子里没有一片花生叶!”大舅也夸着说。
“我比妮妮择得多,还择得净!”
“你比妮妮大好几岁,看你这二舅是咋当的?!”大舅没好气地教育着二舅。
其实二舅仅仅比我大了五六岁,也还是个孩子。就因为“舅”字挂在头上,就应该有很多舅的样子,比如不能和我争馍吃,不能和我争软床睡……不一而足。
而我往往是第一篮花生择得又快又净,到了第二篮,睡意袭来,不住地点头,不住的左摇一下,右晃一下,一会儿便在旁边的软床上睡着了。
微风呀轻轻地吹,蛐蛐呀吱吱地鸣,月亮呀柔柔地照,人们呀可了劲地择,我呀美美地睡……
这样加班的日子大概得持续半个月,十几天过后,人们堂屋里就会多出五六麻包的花生,场院里就会多出一个大大的圆嘟嘟的花生秧垛子。
人们可心的美啊!牛羊猪冬天有吃的了!花生卖了钱,一年的开销也不愁了。
2
花生择好后,外婆家的花生往往比别人家的多一两麻袋,这一两麻袋花生就格外地喜欢人。
同样的地块,同样的施肥数量,同样的拔草除虫,却偏偏比别人家多出这么些来,怎不不欢喜?怎不陶醉?怎不自在?怎不骄傲?
其实我知道,外爷常说稀谷子不问稠谷子借米,但二外爷也常说兵多将多哪个不拿个家伙,二外爷当过兵,说话也与众不同。
但事实是外爷的多,可去年二位爷的也不少。
这时,外婆总要用花生做出好几样下饭菜。
秋雨过后,地里就冒出些许花生芽。外婆就赶紧挎上篮子,用手拔出,去掉根上的花生壳,用水淘净,淖了水,用葱姜蒜大火爆炒,就是一道又可口美味又营养的花生芽菜。
只见肥嫩的花生芽还未见阳光,白中带黄,四指夹来,吃着脆生生的略带甜味,粉黄白多的花生仁像张开的花瓣,仅仅簇拥着白白的花生茎,给美味的菜肴又增添了几分美感。
此时的我饭也比平时吃得多,馍也比平时吃得多。
但外婆最拿手的还是花生辣子酱。
外婆总是拿芝麻花生放锅里炒熟烧焦,把辣子放在锅灶里烧糊,放垒臼里面捣碎,仅放上盐,最后泼上微热的油,一盘诱人的花生酱就做成了。可拌饭,可拌菜。可重要的可当开胃菜,舀上一勺,浇在糊面条上,浇在酸菜面条上,那叫一个绝。
左邻右舍见之,纷纷效仿,但都没有外婆做得好吃。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外婆的这一手艺。不会做的来问技巧,想吃的干脆拿碗来舀几勺。拐弯的亲戚来,拐弯的再拐弯的亲戚也来;认识的来,拐弯认识的还来。这样时间久了,日子长了,钱没有落下一个,花生、芝麻、油、辣子到搭进去了不少,谁叫外婆善良呢?谁叫外婆大方呢?谁叫外婆热情好客呢?谁叫外婆……
外爷埋怨,大舅埋怨,舅妈埋怨,甚至连我的小二舅也埋怨。唯有一个人不埋怨,那就是我。因为喜欢外婆家来来往往的“客人”们,我喜欢家中热闹。
“花生酱别做了!我不吃了!再这样花生连一分一厘儿也卖不来,欠的账咋还,争人家的钱咋办?”外爷无奈的埋怨。
“妈,爹说的对!再这样下去这日子还咋过?”大舅附和着外爷。
家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外爷不再说话,他也不再埋怨。只觉得他们的脸都阴阴的、沉沉的。
五七天、十来天,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知道外爷家有了矛盾、生了气。但挡不住吃花生酱的诱惑,那香味、那独特的香味;拿辣味,那独特的辣味,实在让人难以割舍。
于是,来的人手里总不忘拿上三角、两角钱,大方的块儿八角,外婆依旧做她的花生酱,外爷也不在唠叨什么。一个月下来,外婆靠这花生酱、靠着人们的自觉,倒挣了三二十块钱。除去成本,自家地里长的,竟赚了足足二十来块,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外婆无意间的买卖,竟然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我们的思想。从此,我们与这一普通的花生,有了难分难舍的缘。
3
外婆无意间挣的这些小钱使我们一家脑洞大开——我们何不把花生变着法地卖出去。
外爷也来了劲头,在院子中间支起一口废铁锅,从河滩上拉回来一袋子白细沙,将细沙花生一起倒入铁锅中,点上火,用小铁铲来回翻炒。个把钟头,焦花生便炒制成功,外观和生花生一模一样,剥了壳,手指轻轻一捻,花生仁的粉白外衣就快速地褪去,只留下白里稍微带点浅褐色的花生仁,吃到嘴里焦香焦香。
“炒这些花生干啥?”我问。
“变钱,变多多的钱!”
自此,外爷炒,大舅卖。
自此,上县城的这条路就多了位年青人。二十出头的年纪,黝黑的胳膊,黝黑的脸,敦厚的身子,从上到下看朴实,从左往右看还是朴实。
他推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车座后面有一个小编织袋,编织袋里盛满了炒好的花生,足足有三十斤,上面放了带秤盘的秤杆。他心里盘算:如果卖完,一斤三毛,就是整整九元钱,除去吃饭的五角,可净赚五元,一月三十天就是一百五十元,这远远超过在外工作的爹的工资。
他越想越兴奋,也不觉得不平的路,更不觉得第一次出门卖花生的难为情。
总之,美好的憧憬,让所有的困难都不是困难。
他太爱惜自己的自行车了,他也太喜欢这份卖炒花生的活了。遇到不好走的路,干脆把自行车扛到肩上,隔一段时间再扭头看看车上的花生袋,看刹得稳不稳,袋口扎得严不严。
这一路有时骑,有时推,有时扛,日上三竿,到了县城。
县戏院挨着县医院,那里人人一定不少,于是扎了车,便准备开始卖,可嘴巴怎么也喊不出“卖焦花生”这几个字了。
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花生还没卖一把,肚子已饿得咕咕叫。
这可咋办?他急得团团转,愁的眉毛拧成了绳,让原本黑粗的粗变得更显眼。
“小伙子,卖花生是吧?”旁边的算命先生说。
“嗯!”大舅回答。
“还没开张!”继续问。
“嗯!”大舅似头一次进城,傻了一样,只会用“嗯”来回答。
“小伙子,来一角钱!”
大舅用称称了一把递给算命老先生。
只见算命先生用惯用的“剥、捻”,把花生往嘴里一填,轻轻一嚼,闭了眼道:
“好吃!又焦又香!”
“哪的?”连问。
“郭家营!”大舅回答。
“那有个做花生辣子酱的。”
“那是俺妈!”
“难怪你的焦花生真好吃!给再买一斤,让俺一家子也尝尝!”
大舅思忖:妈的名气咋真大!
只见戏院门口,便围了一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个称一把,那个称一兜。一顿饭的功夫,二十多斤花生口袋便见了底。
再看看周围那些卖饭的,在空地上支起两口大铁锅,骨头汤补补嘟嘟,小炒锅滋滋冒着炒肉片的香味。大舅他恨不得来上两大碗,他想两大碗也不够,三大碗更美。于是就攥着钱,推着车,看着锅内诱人的炝锅面,他恨不得飞过去。此时,耍猴的、说书的、卖欢喜蛋的……统统都逃离了大舅的视线。
但此时,他却又放慢了脚步,就好像疾驰的汽车在前面没有障碍物的情况下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让人不理解,难理解。
他把这些毛票钱、块钱,沓沓,又数了数,正好六元。整六元对于一个一天挣不到一元钱的青年,真舍不得破这六元。
于是,推车转身,跨上车座,一溜烟地疾驰在回家的路上。
树枝原叶,但感觉是那么美,冷风拂面,但感觉是那么柔。奋斗产生的多巴胺让冬天的冷变了模样,变成了一个温暖又有滋味的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