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国没有海
付小山
我学会游泳是在八岁那年。暑假里四个中学生下河洗澡,给苦草缠住,岸上又没人,结果都淹死了,县里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收假那天,县中学前拉起了长龙似的横幅,白底黑字金边,还带彩色半身照,阵仗引来所有师生行人驻足。那几位被淹死的学生,他们的父母呼朋引伴,把两台冷藏柜从太平间里千里迢迢地拖过来(还有两个出事隔天就送去火化了,说是要断水债),好像在校门口架起了两门巨大的加农炮。
在我出生的小城,每每入夏,总能听见些淹死人的传闻,但大规模的学生溺亡似乎只此一回,这在当时的确产生了一些震动。闹事那天,我和我妈就在中学门口的站台上,她让我提着菜,自己则踩上了候车的长椅往里张望,死活拽不走,我们因此错过了好几趟公交。后来的事怎么样,究竟不得而知,不过大概因为这案子的警示,我妈做了个改变我一生的决定。就在当年寒假,我被送去了全县唯一一处室内泳池(寒假人少,学费便宜)。那时我上三年级,下面那排烂牙刚没掉几颗,将将长成能把浅水池踩到底的身体。
池子建在我妈上班的单位里。从我妈口中得知,教练是一个叫做钱老头的人,六十多岁,前市游泳队队长。资料显示,市级记录被他从一百米保持到了一千五百米,几十年来学生遍布各大专业队。他的头圆圆的,没有什么棱角,顶上铺着苔藓似的短发,像是一颗佛祖的头。这样的头或许是为了减小水中的阻力——当然,这不是我妈告诉我的,只是出于我的猜测。因为我还没见过他,他的模样我只在一张皱巴巴的传单上领略过。
见教练那天,我妈因为忙着修水管耽搁了,早饭都没做,就带我去了单位。场馆位于顶层,十分空旷,除了游泳馆,还有几间乒乓球室,不过没人在打,只有前台坐着一个大姐。我们到游泳馆时,池子里漂着几个孩子,都比我大不了几岁,正攀着浮板呼哧呼哧地练摆腿。钱老头戴一顶棒球帽,正把腿搭在墙上做热身操,头埋得很低。听见有人进来,他便收回了腿,慢悠悠转过来。可他一转过身,我就有些失望了,原来钱老头的脑袋并不像立牌上那么圆,而是一个钝的方脑袋。他长着一双醉汉的眼睛,红红的,瞪得很大。钱老头用他的方脑袋朝我们点点头,我妈就上去握住他的手,跟他热情地寒暄了几句。老头听得咧了嘴,对着我的背用力拍了几下,接着似乎是满意地笑起来,嗓子里发出一阵咯咯的脆响。
我妈于是牵着我走进了女更衣室。她把口袋扔到面地上,催促我赶快换衣服。在她的注视下,我脱去了厚重的棉衣,像叠豆腐块那样整整齐齐地叠好,然后是毛线衫和尼龙裤子。接着我不知所措起来,因为先前沉重的身体一下子轻盈了许多,我浑身只剩下一套秋衣秋裤,脚踝和手腕则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受着冷气的刺痛。我开始变得跟夏天一样瘦弱了。我妈说,小山,趁这个把月你把游泳学会,免得暑假再花钱。那时我轻薄的身躯仿佛一条蛇在扭动。我说,妈,我冷。她不答话,只是把换下来的衣服再叠一遍,收进袋子里。我说,妈,我不会游,我怕。我妈说,所以才让你学。我问,你不下水?我妈摇摇头。我问,妈,我能不去吗?她不答话。我又说,那夏天行吗?我想夏天学。她说,早学得好,你想想,冬天会了,夏天就能下水去。
于是我妈剥去了我的秋衣秋裤,接着是秋裤底下的三角内裤,像是剥一颗熟透的鸡蛋那样。她把我从蛋壳里拎了出来,放进一条紧绷的泳裤里(紧得跟施了紧箍咒一样),然后我就被一把推入了水中。
王乐游
毕业后我在外边找了半年工作,没找着,前女友也是。我俩出自同一个二本,我汉语言,她设计。家里人总劝不要眼界太高,说亲戚公司缺人算账,竟然把我们俩都安了进去。我和她成天缩在一堆发霉的账本和发票中间,仿佛两只地鼠,灰头土脸地干了半个月,然后辞职跑去了北京。
去北京是她的主意,她说想做服装生意,叫我一起,还给我规划好了,白天给超市算账,晚上去酒吧干场子。出发那天我没带会计证,英语四级证也没带,我就背了把吉他。去北京我没想着干本行,上大学靠弹吉他泡了几个妞,鬼使神差觉得自己能走这条路了,而且似乎是走到了一种别无选择的境地。在北京,我们就住一间五环外的出租屋,没有独立卫浴,想上厕所得到走廊去。她天没亮就出去,晚上八点准时回来做菜,每次回来总提着一大箱子,封得很严实,我没打开看过。我白天去琴行教小朋友,晚上混迹于各个清吧,按她的话,工资交了房租就存起来,顶多再下趟馆子。就这么撑了有三个月,有一天她问我,你还有存钱吗?我问,要多少?她伸两只手指比了个耶,冲我笑笑。我递了张卡说,里面有两万三,密码我生日倒过来。
两年间,她断断续续还清了这笔钱,利息我没收,那时我们早已分手了。到北京半年后她离开了,一切都很突然。有一天她收拾了东西,到我面前来说,她想回老家了,问我要不要一起。生意我做不下去了,懂吧。她说。我其实做不来生意,可是干这行嘛,得装出一副很会做生意的样子,管你会不会做,懂吧?我装不下去,我每天都太累了。我问,那你回去干嘛?她说,反正不做这个,去打工都行,不做这个。你呢?我没敢回答,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踏入了一个别无选择的境地。她说,票我买了,明天七点的车,卧铺,晚上我不睡。我上去打开她的箱子,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往外倒,箱子重重地砸下来,四壁全是回声。成捆的洗脸巾滚来滚去,胸罩和蕾丝内裤像蜘蛛网一样摊在地上。她问,你有病啊?我说,没有。她问,那翻我箱子干嘛?我说,我找找,我怕你把我的东西也带走。她说,神经病,钱我不是说了慢慢还?我说,没有借据,我信不过你了。她说,傻逼。说着想把行李箱从我手里抽出来,脱手了,她于是冲上来,跟我扭打在一起。
前女友上学那会练散打的,比赛拿过名次,看着瘦,一般男的打不过她。我没跟她打过架,可真打起来也不敢保留,她朝我小腹就是一拳,跟着就踢裆,幸亏当时穿的拖鞋。我疼得岔气,弯下身子,双臂缩在前面防住接下来的两腿,然后趁机起身,左右狠狠甩出两道勾拳。我的拳头好像打在两块铁上,手生疼,同时我的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而她的尖叫声则令我猝不及防。
她说,你把我的牙打掉了。尖锐的语调令我十分陌生。随后她伸手摸了摸脸,再次开始了尖叫。她大叫说,你把我的两颗牙打掉了。我于是趴在地上开始寻找,可无论如何也只找到了一颗牙,而没等我起身,她早已夺门而出了。没一会手机响了,她发来短信:另一颗被我吞了。她又说,剩下那颗牙当抵押,等我把钱还清了,哪天心情好就来取。我回复说,好。于是那颗牙被我埋进了一个小花盆,泥土里没有种子,只有这一颗牙。我把它当作一份借据,每天按时浇水,走哪都带着。
两周前,我通过了最后一轮线上面试,跟邮轮公司签了合同,两期六个月,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通过面试。收拾行李时我把花盆也放了进去,盆里的泥土散发出日渐芬芳的气息,我觉得她指不定哪天就要来了。有一次我发信息问她,她告诉我说,等盆子里面长出白色的花骨朵,她就会从里面跳出来。
付小山
我看了两个医生,一个二级专家,一个副教授,他们分别从各自的专业方向告知了我诊断结论。二级专家说我有肩袖撕裂,还带点腰骶关节劳损;副教授则指出我患上了脑膜炎——所幸都不算严重。当时离中考还有三个月,可那会我自以为和中考没什么关系,我在省游泳队试训,还没满十四岁。
船上跟同事喝酒时经常说,要是按十几岁那股势头发展下去,我注定是要进国家队的,可惜受了伤,只能无奈退役。那是吹牛。其实我年龄在这一批里最大,成绩队里倒数第二,日常训练老拖后腿,教练已经几次三番暗示我可以退出了。可我那时死活不愿走,只能更加刻苦地练习,一是我还抱着一丝成为职业运动员的幻想,二是相比队里的压力,回学校读书无疑更令人害怕。
从医院回来后,我连着感冒了两周,但每天训练仍照旧。诊断报告我没给教练,因为上面的描述并没有使我的身体产生疼痛,而头昏乏力则被我归结于睡得太久。一次晚训,教练看我没来,下训后找了半天,最后发现倒在更衣室里了,连夜送进急诊。醒来后,医生拉着我照了片,哗哗在诊断报告上签了字,问我感冒了为什么不休息,还游,这下脑膜炎又积了水,恐怕要留后遗症。我问,啥后遗症?他说,不好说,容易打瞌睡之类的,可能还得致幻。
那张报告被沿着中线折叠,变成了巨大的渔网,把我从充满消毒剂气味的水池里捞了出来。临走那天,教练说,要走职业,你年龄大了点。我点头说,我懂。教练说,趁早回学校,游泳别丢了,看看高考走单招行得通不。我说,教练,这好说,考高水平小菜一碟。他说,也不能这么讲,你要考不上高中,啥水平都白搭。我说,刚读书那会考个八九十没压力,现在不知道了。教练笑着说,你这病,我看费劲。
回到学校,我发现自己并不能在教室的水泥地上掀起什么波澜,就跟我在水池里一样。初一报道时我来过一会儿,在食堂吃了碗面,找到一个干瘪的老女人办了学籍,名字被挂在一个普通班,然后按照指示预支了三年的学费和补课费。此后,我的名字便躺在荒凉的档案室里,不曾被任何人提起过。课堂上,我常常一睡不醒,可能是吃了药的缘故,或者所谓的后遗症起了作用,我的眼皮成了两扇沉重的铁门。大多数时间,我都被我的眼皮关在漆黑的睡梦中,躲在教科书垒起的高墙后面。从老师到同桌,没有人试图来叫醒我。
初三一个月休息两天,放了没两回假,中考来了。这段时间里我很快地记住了班上每一个同学的名字,然后又很快地忘掉了他们。然而面对中考我并非毫无准备,我人高,视野好,练了一手偷瞄。中考就在本校,监考不严,三个月后,凭着体测满分的视力,我很争气地考上了高中。高中三年也挺圆满的,要啥有啥,女朋友一年换一个,只可惜这口气我没憋住——练游泳的,换气练成条件反射了。高考差了二十来分过线,我一个志愿没报。复读是没那觉悟的,家里更待不下去,跑网吧上班去了。二舅是轮机工,跑货轮的,知道我没上大学,问我想不想出海,说这行水性好的占便宜。我也闲不下来,就跟他混呗,就这么到船上跑,工资倒也还凑合。现在到邮轮上干活得两年了,当初没我二舅介绍也干不成。
王乐游
邮轮上做乐手的感觉跟上大学有点像。每天三到四节演出,一节四十五分钟,每周五天班,船上脚不着地,也没有烦人的开会。除了演出,没什么需要你守时的,船里有赌场,酒吧,健身房,哪都能去。就算躺床上一天也不会有人叫你,除非是喝酒。休息日我都提前申请入境许可,靠岸了就独自下船,穿着软底鞋在街上逛逛。每到一个地方,我会买上一包当地的香烟,让陌生陆地的空气和烟雾一同装满我的肺部。
我通常睡到十点,起来洗个脸,顺便把花浇了。去餐厅时午饭刚开始。员工餐厅多是东南亚菜,运气好的话能尝到中餐,游客餐厅则只做西餐。说是西餐,厨师却依旧是东南亚人,餐厅装潢很有些西欧格调,洋葱汤却一股咖喱味。午后我会看会儿书,主要是小说。出发时我带了几册博纳科夫的集子,但很早就看完了,于是也入乡随俗跟着看一些侦探小说。中译本的艾伦·坡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船上流通(仅限于华人圈),偶尔也有几部泽勒的剧本,版本很旧,书里用钢笔写满了批注,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如果看完了或者看不下去,就给下一个人,乐手、侍者或是船员都行。这些书籍久经传阅,有的已经泛黄,或者失去了扉页和封皮,它们在一双双肤色各异的手里颠簸着,吸收了很多复杂的气味,令我想起那些皱巴巴的绿色人民币。
除此之外的时间,我把自己关在排练室练琴,因为宿舍放不下音箱,而且我的室友告诉我他是个穆斯林,每天三点到五点要午睡(这两者中间可能是有什么因果关系)。排练室有点像我北京的出租屋,铺着一块经年不洗的潮湿的地毯,逼仄的空间摆满了乐器,有时说话都会引起琴弦共振。船上一共三支乐队,共用一间排练室,古典三重奏和party band(弹大音量的流行和摇滚乐)各一组,我在一支爵士四重奏弹吉他,如果隔壁键盘手过来客串,我就唱唱歌。演出的曲子上船前都已定好,三百来首,主要是上世纪流行歌曲的改编,视奏难度。经过一轮演出,我们在前两个月已经把所有曲目烂熟于胸,所以队长渐渐地不组织排练了。他说,该排的都会了,总不可能solo也排好吧,你啥都编好了演这叫爵士乐?队员们都深以为然,于是合同里原定的每天一节排练时间也被砍掉了。
得知我练琴的需求后,队长欣然把排练室钥匙交给了我,并嘱托我按时扫地和锁门(这本来是他的职责),作为回报,他会每周三请我喝一杯干马天尼。于是我就成了这间排练室的管理员,并在这里度过了醒着的大部分时光。每天下午,我会在桌上放一只直筒玻璃杯,半杯金汤力和一盎司金酒,剩下的加冰块,然后坐在高脚凳上,听磁带里的音频扒带,一般是爵士标准曲。杯子到傍晚时刚好见底,那时演出就开始了,我会抱着吉他从排练室里出来,把刚刚从George Benson那里偷来的精美乐句镶嵌在早已不再流行的流行歌曲中间。
付小山
黄昏时分甲板上总会聚集一帮船员,傍晚的海风比白天更加干燥,令人想起陆地上风的触感。晚餐后有乐队在甲板上露天表演,他们弹的东西挺奇怪,就是一阵好听一阵难听的,这两者交替的时间比较随机,叫人捉摸不透。三副说,这我熟,以前给美国人干活他们老爱听,这叫爵士乐。
我第一次注意到王乐游就是在那,他站在乐队左侧,穿了花衬衫,领口敞着,领带系得很松,上面点缀着斑斓的花纹,乍一看像条毒蛇盘在衣领上。一双皮鞋踩在地毯和甲板的分界线上,眼神藏在漆黑的长发后面。他的吉他比我印象中那些更大,红色漆面,演奏时背得很高,看着不如电视里的明星那样潇洒。
我之前就见过他,这我知道,但还没有到引起我注意的程度,就是走着碰见了,也不会去想这是谁。可是那天我记住他了,因为他系了一条毒蛇似的领带。或许他之前也系过,可我没注意,总之那天他是系了,我恰好又看见他,知道了船上有这么一号人。
晚上我值班,逛了一圈没事,到甲板上抽烟,看他还在弹琴,就打个了招呼。他走过来问我借火,我把打火机凑过去,他嘴边只有空气。他于是摸了摸裤兜,很尴尬地笑着。我拿一支,给他点上问,你还不走?他说,喝多了醒醒酒。说完他才吸一口烟,问,还喝不?我去拿。我说,执勤,喝不了。我没告诉他我值班前才刚喝了酒,喝得还不少。他笑着说,没事,我喝也行,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拿包烟抽。
过了一会他从船舱里回来了,拿了两个杯子,一瓶金酒和一罐汤力水。他调了杯金汤力问,真不喝?这玩意儿就是你们水手发明的,喝了不晕船,能治疟疾。我接了,他又问我要烟。我问,你又没拿?他反应过来,挠了挠头,从怀里摸了一根点上说,哥们借个火。点上他问,兄弟怎么称呼?我说,付小山,别人都叫我本名。他笑着说,行,山哥。我也笑笑,说,别他妈说这些。
喝了半杯后我问,你有事儿?没啊。他说。能有啥事儿?我看见地上的吉他,说没事儿就弹两首我听听。他说,行,听啥?我让他就弹晚上演出的东西。唉,忘了。他说。那种东西弹了就忘。我不信,非得让他再来一个。他就一下子愣住了,没作声,端着酒不喝。行,我试试。他随后说。他取出一个小方片,把吉他拨弄了几下。那是一把潮湿的木吉他,琴声小而黯淡,听着像是一个嗓子哑掉的人在歌唱。随后他唱起来,全是英文。他的歌声也是湿漉漉的,有一股海风的气味。
弹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住,然后开始在自己的身上摸索起来,像突然犯了什么病一样,急着要摸出药来。摸了半天,手又伸进吉他面上的孔里。我问,你找啥?他说,完了,不见了。我问,什么不见了?他说,拨片。应该是掉进去了,掉音孔里了。他说着站起身,把琴在我面前晃了晃,木头里面咯咯响。他把琴放地上,说,这段到solo了,没拨片就弹不了。我说,没事,理解,你不弹也行。他说,我知道,这我必须弹,我得找着。我进去看看,指定就在里面,你等等。
随后他一头钻进了吉他的孔里,头先下去,姿势跟我跳水有点像。见里面半天没动静,我就倚在栏杆上等他。估计是晚上喝多了,还没消化,没一会儿尿来了。我拉开裤链朝海里撒,突然起了浪,船一颠,稀里哗啦淋了一裤裆。
王乐游
午餐后回宿舍练了组琶音,发现琴上比昨天多了一个死音点。我用六角扳手拧了一圈琴颈,顺便调了螺母高度,这是每天的例行工作。大雾已经持续了三天,空气太湿,几乎要往下滴水,花盆里的土黏得跟橡皮泥似的。干燥剂都用完了,上次靠岸也忘了买。我不讨厌雾,但我的琴很讨厌。像这样再雾上几天,等船到日本,恐怕得上岸找师傅修理了,又是一笔钱。
有人敲门。我把琴收好,说,请进。付小山左手拎一个口袋走进来,右手是一本书。书不算新,但装帧不错,封皮被撕掉了,扉页上用马克笔张扬地写着“父亲”。下面一行小字:弗洛里安·泽勒,用的是法文。
看完了?我问。没有。付小山说。他把书丢床上,随后一屁股坐在书上,顺势平躺下。看不下去。他说。磨磨唧唧,值班差点给我看睡着了。我说,你睡人家穆斯林床上了。他说,咋的,真主要谴责我啊?我笑了,他也跟着大笑,两道笑声在房间里嗡嗡地打转。我说,这书挺好的。付小山说,我不会看,这书名我就不懂。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半天没明白,我还以为作者喝醉了。我说,这不好说。他问,啥不好说?我说,不好说你醉还是作者醉。他望着天花板嘘了一声,说,我俩都醉,那就等于没醉。他又说,我不爱看书。说出来你别不信,上学那会我作文还行,经常被老师夸,就是不爱看书,我不适合这个。我说,你要这么说,我也不适合,我大学还学的这个,那几年给我看恶心了。上了船没办法,要不是网不行,谁看书?他说,算了,还你。我读不进去这高级玩意,要读得进,现在也不会在这。我摆摆手说,别给我,我看完了。给你同事、服务员,或者其他哪个人,懂中文就行。他翻了个面,从床上一挺,起身说,行。
付小山把塑料袋子放在桌上说,上次在酒吧喝了你的,还你。行,谢了啊。我回答。他拍拍我的肩说,谢啥,下次再调这么难喝跟你要损失费。行啊。我说。正好结工资了,跟着下去消费一下,可惜这速度,是要等到猴年马月——船怎么开这么慢了?付小山叹了口气说,无线电收到消息,前边海域有鲸鱼群,不减速不行。我说,上船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说得躲着鱼走。付小山说,以前也有,不过都是绕行,不得已不会开这么慢,这回恰好又碰上大雾天,特殊情况。鲸鱼嘛,保护动物,真撞上了也很麻烦。我问,你以前遇见过?没有,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撞上的。他想了想说。不过就这片海,几乎每年都得来两回,不外乎都是这些鱼啊鸟的,慢慢就熟了。夏天小须鲸洄游,大老远地从热带游上来,就为了吃口磷虾,同一批我都碰上好几次了,跟熟人一样。我问,有多熟?他挠了挠脸说,有的我还能认出来,能叫上名,什么山本、大冈、龟田之类的,我们水手自己取的。我去,还是日本名。我拍着桌子叫道。这几个名字突然把我逗乐了。这靠近日本海,鱼当然也是日本的。付小山点头说。可他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似乎并没有理解我的乐趣。
沉默了一阵。他又问,你这养的啥?我抬头,看见放在桌上的花盆,盆子擦得很干净,光秃秃的,里面全是土。他说,船里啊,这玩意难养活,没太阳。我说,也不见得,这花不用养。
行,撤了。他走到门边。我想了想,突然问,山哥,你以前干啥的?什么干啥?付小山皱眉问。我说,你出海之前。他说,没工作,蹲家里。本来想当兵的,后面没去成。他一边说一边在开门,没拧开,门把手锈得厉害,咔咔响。我发现他书没拿上,便给递过去。哦,忘了。他说着接过。他又说,小时候练过游泳,本来想着当运动员啥的,后来受伤了。挺好。我说。他妈的。他嘟囔了一声。门不好开,锁舌也锈了,我不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谁,他还在拉门。五秒钟后,我看见他消失在阴沉的雾色里。
付小山
邮轮在公海上行驶着,东南风,风速十五节。汽笛声从早响到晚,这艘大船已经不知疲倦地航行了两个多月,如同一头气喘吁吁的鲸鱼。阴云如同渔网笼罩了海域,大雾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周,船开得很慢,游客们怨声载道。
吃过饭我翻开《父亲》,还是看不下去。于是到晚上巡逻时,我终于决定把它交给下一位读者。来到棋牌室将近十点,还没到人散的时候,但客人也不多,稀稀落落坐了几桌,都是喝茶的;角落里八个年轻人在玩德州扑克。与船上的商店和乐池舞厅相比,棋牌室算是个安静的场所。这里供应茶水和果盘,中老年乘客居多,往里走,隔间里有个乒乓球室,没事的时候我常来打,还有人到球桌这来看的,不时喝一声彩。要说打乒乓球,这艘船上,只有老张能做我的对手。老张是船里的三管轮,半年前上岸了,说是赚够本了,回老家做点小买卖,他走后我就不怎么打球了,只是偶尔玩两把。
一个老头叫住了我。看着六十岁上下,古铜色的脸,衣裤干净平整,背挺得很直。老人家,有事?我问。老头问,你是水手?我便点头说是。他把我端详一阵,笑了。他说,年轻人球打得好。他一说,我想起之前打球见过,他就在旁边看。没有,打着玩的。我说完跟着笑。于是他的笑容更大了,他走过来跟我握手,脸上的皱纹也凑了上来,在近处看犹如刀伤。
老头说,年轻人,看见你就想起我年轻那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油然浮现起了郑重的神色。我把手握得紧了些,应声点头。他说,我在海军部队服役了十三年,也跑过船。我收回手,微微欠身。看出来了,老人家。我说。手有力气。他说,那是当年的事,我已经老了。打越南人那会我还在船上,开了两炮。后来有了女儿,退伍了。回不去了。
老头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来,我给他要了杯茶,绿毛峰。我问,上船快一周了?他说,是,大连上的船。我说,这么大年纪的坐船少见,老海军是不一样。他说,去找女儿,要坐船,不坐船不行。我问,女儿在国外发展?他说,读研究生,我去看看她,快毕业了。我问,挺好的,在日本呢?他张嘴,喉结动了动,好像突然哽住了。他于是又默默喝了一阵茶。反正离祖国近,以前就归我们管的。叫什么来着?他说。等我回去想想,我问问我爱人。我说,现在年轻人都兴留洋,一天天脚不着地的。抽烟吗?他摇头说,戒了,十几年没抽了。我没把烟摸出来。
第二天我轮休,掐了闹钟,难得睡整整一早上。午间,我提早到员工餐厅的角落候着,独自享用了一整只绿咖喱鸡,外加半盆牛肉沙拉,从开饭硬生生坐到了收餐。我一声不吭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大概是吃得太过专心,脸上和背上全是汗。于是等人都走光的时候,我把湿透的衬衣脱了下来,准备打着赤膊继续就餐。直到一个菲律宾保洁冲了过来,开始用他滑稽的家乡话驱赶我,我才不得不起身离开。下午我没有再看书,那本书已经被送出去了,昨晚临走的时候给了那个老头。我就跑棋牌室去,看同事打麻将,一直看到傍晚。后来同事输得太多,想叫我顶班,我就借口出去上厕所了。出门见乒乓球室里有动静,我进去,是两个德国人,打得还不错,我正好手痒,就问他们能不能加入(用的是英文)。
正打着,门口冒出来个人,直愣愣站在桌旁。我一瞥,是昨天的老头,不知怎么又跑这来了。他的小眼睛瞪着球桌喘气,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的。一见着我,他大声说,水手同志,我想起来了,我女儿留的哪。
对面发球,看样子是下旋。蒙古。他说。蒙古多久到?我问,哪个蒙古?德国人发的不转球,我被骗了,回得冒高。他说,外边那个,蒙古国。德国人前压上来,想挑直线。我后退防守,说,那悬了。结果德国人没攻,虚晃一枪,球塞在我中路。我侧身起板,球太转,扑了个空。
王乐游
晚间表演的阵地从露天舞台转到了船里的酒吧,当然全拜坏天气所赐。甲板上只有白茫茫一片,没什么看头,空气又潮,待久了总是不舒服。酒吧里,人比往常多了不少,即便是从前并不光顾的客人,也愿意坐下来小酌一杯。这里原本只设了一支电声乐队,每晚九点钟准时演奏摇滚乐,负责在派对开始前点燃气氛,在他们之后是现代舞表演。其他时间则由DJ播放一些舒缓的舞曲。这几天雾越发大,没法继续露天演出,酒吧的人流又增多,我们便被老板调来了。与另一支乐队不同,我们直到临近午夜才上场。爵士乐会使气氛的进展来到一个全新的阶段,夜很长,人们并不着急离去,座位上的人数与先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客人们要谨慎许多。这时整个酒吧会陷入一片静谧之中,由先前放肆的喧哗转为窃窃私语。音符像烟雾一样缭绕在舞池周围,霓虹灯在墙角闪烁,把人们的脸照得更加暗了。
演出结束是在午夜,DJ没等我们演完最后一首曲子就提前拔了线,音响里仿佛传来一个遭到车裂的人的尖啸,但并没有引起顾客们的注意。我用麂皮绒布擦了琴弦,问侍者要了一杯爱尔兰马天尼。付小山一身制服,坐在离吧台很远的散座上,独自在切苹果,似乎没看见我。我把琴收好,便径直走过去,正想坐他左边,才发现有人。下班了?付小山问。最近下班挺晚的。我说。哟,大娘您来了?面前,一个老人朝我亲切地笑笑,她坐在付小山左侧,看上去已呆了好一会,而我先前竟全然不觉。与身旁的男人相比,她显得很瘦小,穿一件黑色半身裙,同样黑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整个人藏在一团黑暗之中,乍一看犹如付小山的影子。
我于是又找了根凳子,在中间斜坐着。我问,大娘,这么晚了,您一个人来?这位老太太我见过几次,算是我老乡,都辽宁的。她常来甲板上听演出,是个老爵士迷,带着她老伴一起,总坐第一排,前几天聊得挺多的。老太太笑着说,甲板上两天都没动静,又找不着你们人在哪,就来这看看。酒端上来了,装在一支马天尼杯里,隐约现出暗红色的亮光。我看见她手里也有一个杯子,琥珀色,剩下一半,里面像是白兰地。
付小山推过来一盘切好的苹果片,起身问,老人家,要牙签不?我去拿。老太太身子探过去说,哦,有牙签的话倒也方便。小王,现在都在这演出呢?她问。我说,是,雾大了。外面也不好活动,酒吧正好里缺人,就把我们叫来了。她说,你们啊,这几天没在外边了,我又找不着人,干着急。导游也不清楚,就想着上哪打听去啊,碰到刚才那个船员,也是中国人,这才说上话了。我问,他领您来的?老太太点头说,他一听,就把我带来这了,他是你朋友?这时付小山又落回了座位,他端回来一碟不锈钢的小叉,另一只手里有个玻璃盘。
老太太向他道了谢,关切地问,年轻人,在船上跑多久了?付小山挠挠头说,跑船的话二十岁就跟我舅跑,现在这艘船也得有两年了。老太太侧过头想了一阵,说,我老伴也是二十岁出海,跟你是一个年纪。说完她开始咀嚼起嘴里的苹果片,嘴唇缓慢地蠕动着,不再讲话。等把苹果咽下去,她看了看付小山,又看了看我说,我觉着吧,在这儿听音乐还挺好,就是有股子烟味,又在船里头,闷得慌。我说,习惯了,我们这行都这么混出来的。我年纪大了。老人打了个嗝说。接着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往边上坐,再往里味就重了,发晕。她说道。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头顶的发髻开始了颤抖,仿佛刚才的话是往自己身上施了一个咒语。于是她缓慢地捂住嘴巴,身子一点一点弯曲下去,随后突然开始了剧烈的咳嗽。这时她纤细的身躯仿佛一个水中的倒影在抖动。
付小山
把老太太送回客房已经快一点,王乐游说要回酒吧拿东西,我又陪他去了一趟,没忘记从吧台顺两个苹果回来。老太太要命的咳嗽属实把我俩都吓了一跳,我连忙跑去把船医从被窝里揪出来,让他赶紧急诊。船医一身背心,踩着拖鞋噼里啪啦地赶来时,老太太正在沙发上歇着。她已经不再咳嗽,呼吸也顺畅,只有前额蒙了一层细汗。没什么事。船医说。室内不通风,又热,晕船了。说完他从箱子里捡了两副药,拍拍屁股,又噼里啪啦地赶回去了。
你认识他们?回宿舍路上我问王乐游。谁?王乐游一愣。我说,那老两口。王乐游说,认得,见过好几次了。都是六十多岁,大连上的船。我说。听说老头子当过兵,海军。他说,是,海军军官出身,退伍了做过海员。好像是受了脚伤。到王乐游宿舍门口了,他一把攥住斑驳的把手,用肩使劲把门顶开。进来坐。他说。
送老太太回到船舱的客房时,一个老头正枕在床头上看书,书很破,没有封皮。他阅读的姿势很拘谨,两腿直挺挺地搁在被子上,如同一支合拢的圆规,不多不少地占据着双人床的一半。在我们把老太太扶到床上的过程中,他的姿势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好像对他来说,这完全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我把老太太安置好,药拿出来,叫了他一声。王乐游拍着老头的肩说,您老伴晕船,药明天早晚各一副就行。他说,行,麻烦了。这时他抬了头,将眼神从那本破书里抽出,前额的皮肤像是扇子那样折叠起来。我才认出来他是那天的老头,海军,打过越南人。我还请了他一杯茶。
穆斯林已经睡死了,沉重而不间断的鼾声令人想起中东的炮火。前段时间演出,老太太每场都来。王乐游说。她老伴也总跟一起,总坐第一排。演完还来唠两句,搞半天我们老乡,都辽宁的,就熟了。一进门,王乐游先是洗了柜子里的杯子和滤网,水往桌上的花盆里倒。盆里还是没有任何植物,跟每次我来看到的一样(也许他就是想养一盆泥巴也说不定)。
我点了支烟,没吸。愣了片晌,我说,他们有个女儿。王乐游正在调酒,嘴唇微微张开,晃着摇壶没搭话,房间里只有冰块叮泠的脆响。过了会儿他说,女儿死了。我正要朝天上吐烟,呛了一口。王乐游说,败血症,几天人就没了。女孩研究生毕业,从日本回中国,就死在船上。他说着把半杯金汤力从桌上推过来,透明的酒液洒出来一点。我转身面向窗户,把烟踩熄了问,留的日本?我以为是在蒙古。他女儿学历史的,研究生,日本哪个大学来着。王乐游说。好像就是研究的蒙古。
蒙古历史挺多的。我说。窗玻璃的反光里,王乐游刘海盖住眼睛,倚着衣柜,手插在兜里,像个中学生。老头有阿尔兹海默症。他叹了口气说。通俗点讲就是老年痴呆,女儿死十几年了,他好像还停在十几年前,记忆越来越乱。一会儿觉得女儿在日本读书,一会儿又说她在草原上做研究,成天住蒙古包里。可能是觉得好笑,我忽地哼了声,不知道为什么。王乐游闷头喝了一口,说,最近又成天讲女儿得毕业了,要去日本接她,还非坐船不可,不然不吃饭。也挺可怜……
他真是海军?我突然问。不然呢?王乐游说。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嗯,行。我说。那本书我给他了。
没什么可聊的了,我一摸口袋,想起刚才还顺了两个苹果,正巧饿了。拿小刀切了一半递过去,王乐游没要。他说,最近失眠,晚上不吃东西,不然睡不着。我问,怎么了,有事?他说,没有,没什么。船上习惯了十点就睡,酒吧里下班晚,得熬——雾多久散?我吃完了苹果,把玩着手中的小刀,开始犹豫要不要再切一个。他又问,看场子感觉如何?挺好的,至少不用动。我看着刀背上的眼睛说。就往那一坐,扫视全场,冷冷的,觉得自己跟个特工似的,007看过吧。一天到处跑那不就成保安了?
大雾一夜间溃散了,坏天气像男孩的叛逆期一样,出现和离开都毫无征兆。清晨,这艘承载了四千多人的巨轮满帆航行在日本海上,阳光朝人们播下希望的种子。汽笛礼炮似地鸣响着,几个年轻水手爬上了装饰用的桅杆,兴奋地吹起了口哨。
邮轮成了一座移动的集市,所有人都一股脑往甲板上汇集起来。乘客们都走出了船舱,相互问候致意,享受着久违的阳光。摄影师的镜头擦拭一新,在人丛间轻快地游走着。一支电声乐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时下的热单,强劲的低音仿佛使整个甲板都在震动。女孩们新换上了T恤和热裤,手捧冰汽水和免费的小点心,正靠在栏杆上合照。她们把扎好的头发放了下来,任凭海风把发梢的香气带到更远处。
付小山在甲板上巡逻。说是巡逻,跟闲逛也没两样。这样的场面,安保固然要紧,但他并不担心。巡逻的水手够多,有担子也落不到他头上。他想起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起锚那天,距今已过去将近三个月。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觉得那天就像现在一样清楚,而除此之外的每一天几乎毫无区别。两个俄罗斯人在进行吹啤酒瓶的比赛,每吹完一支,就把玻璃瓶摔碎在地上。狂热的喊声中,酒液和泡沫顺着他们的胡子淌下来,如同金色的丝绸。付小山并不准备阻拦他们,在他看来,自己没加入进去已经是最大的恪尽职守了。
眼前递来一瓶橘子汽水,他接过呷了一口,有点酸。王乐游踩在一双软底鞋上,衬衫袖子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臂。
“终于出太阳了。”他说。他手里也拿着同样形状的玻璃瓶,不过是草莓味。“怎么,不喝你的金汤力和马天尼了?”付小山仰起头,把墨镜摘下,露出一双深黑色的凌厉的眼睛。“这样的天气就该喝橘子汽水。”他笑道。付小山说:“这天气叫人不想上班。”他的手指紧凑地敲打着玻璃瓶,眼睛盯着远处喊叫的俄罗斯人。“是啊,”王乐游说,“这样的天气,浇花倒很合适。”他说着眯起眼睛,做了一个浇水的动作。付小山问:“你花开了?”他摇摇头:“没,只是有种感觉。突然想起来,早上我倒是忘了——话说回来,多久靠岸?”“快了,”付小山看了眼时钟,“预计今天晚点。你要上去?”“找师傅修下琴,”王乐游说,“顺便到处看看,买点东西之类的。”“嗯,”付小山慢悠悠转过身,点了支烟,“日本没啥意思。”
“老两口恢复得挺好。”王乐游说。他顺着付小山的目光看过去,是那对老夫妇,大连上的船,六十多岁年纪,付小山似乎从刚刚开始就望着他们。在摄影师的指挥下,两位老人在镜头前亲密地靠在一起,做出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活泼姿态。“老头子看着还挺精神,”付小山说,“难怪当过兵。”
老人一身藏青色的水兵服,款式很老气,应该是当年部队里的制服。这装束在邮轮上不算独特,但阳光下闪烁的肩章却难免引人注目。与前天客房里麻木的神色截然不同,此刻他目光炯炯,小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分明的激情和快乐,仿佛一个天真的孩子的眼神,脸上的皱纹则成了他熠熠生辉的勋章。他的夫人则身着一条黑色碎花连衣裙,长度将将过膝,透出一股优雅的气质。她的面色红润,长发富有光泽,看上去并没有受到近乎晕厥的糟糕经历影响,而是比之前更加健康了。两人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跟那些老电影里的场面一样,肩并着肩,不紧不慢地行走着,仿佛时间就在他们脚下缓慢地流动。偶尔有几个十来岁的孩子跑到他们跟前敬水手礼,老人则庄重地还礼。
“学学人家怎么敬礼的。”王乐游打趣道,他嘴里正嚼着剩下的碎冰块。“我正在学,”付小山说,“挺有范的,看着像个船长。”隔得远远的,他朝老人敬了一个标准的水手礼,俨然是水手对待船长的尊敬之态。夫妻俩似乎也看到了他,微笑着朝这边点头致意。
“嗯,看起来——好天气真的能让人也跟着变好,不是吗?”王乐游在阳光下把玩着空玻璃瓶,彩色的光晕在外壁上时隐时现。“太阳会把有些脏东西从身体里赶走,就跟赶走雾一样。你看见影子了吗?”他指向身后的地面说,“我们的影子都被抛在脑后了。”
傍晚的时候,离港口已经很近了。海浪在船底骚动着,夕阳正指引轮船渐渐驶入波光连成的航线之中。霞光在一片羞赧的酡红色中缓缓飘动,如同挂在船尾的旗帜。广播反复播送着下船的注意事项,提早出来的乘客已经排成密集的长队,想要最后留恋一眼即将分别的大海。负责疏散的船员们戴着水手帽,全副武装,在出口处准备就绪。
付小山和几个同事在甲板上组织秩序,黄昏时分跟上午一样拥挤,他忙着帮女士们把行李放进推车。人太多了,不可能全部安排妥当,他只能选择性地协助。可转了一圈,付小山还没看见两位老人,这不免令他感到奇怪。按照规定,六十岁以上乘客都被安排在第一批次优先离船,他们理应是排在这里的。就算找不到老太太,老头子的水兵服却很难被忽略掉。他去问过几个同事,有看见穿水兵服的老头吗?回答都是否定。
这时,队列中的人们突然遭受了一阵颠簸。好几艘巨大的平底货轮同时从邮轮旁驶过,船上满载的货物如同许多移动的小山,遮住了金色的余晖,使得甲板上人们等待的余光中掠过了一片黑暗。仅仅几秒钟温和的静默之后,汽笛猛地拉出三声长音,这只庞然大物在即将靠岸之际发出了轰然巨响,如同象鸣。右舷边骤然传来女人接二连三的惨叫声,犹如谁把防空警报拉开了。人缝里一下子冒出许多小伙子来,仿佛一群预见了灾害的老鼠在乱窜,惊愕的水手不得不追上去截停他们。令人窒息的骚乱过后,二副从驾驶台上探出头来,朝剩下的船员们歇斯底里地大喊:“快救人!”
一分钟后,船长下令,紧急封锁所有出口,入港进程即刻终止了。轮机终于发出呵气似的一声,于是这艘载着四千多人的邮轮停止了运转,不得不在原地抛锚待命。
付小山冲到船舷边时,只能看到水中一滩暗沉沉的影子。他取出望远镜,瞧见是一头鲸鱼。镜头中,死去的鲸鱼漂浮在海面上,硕大的身躯已经肿胀不堪,好像一块拦路的礁石。它的皮肤布满了刀伤般深刻的褶皱,重重地挤在一起。微弱的血沫正从喷气孔向外涌出,周围的海水仿佛油膜,覆着一层突兀的暗红色。
船长几乎是狂叫着在指挥,船员们则疲于奔命。他们穿着早已漏光了气的救生衣,湿发在脑门上滑稽地趴着,从水里跑到船上,再从船上下到水里,惊惶和疲惫在他们年轻的面孔上交替着闪现。一个穿花衬衫的人不知从哪里跃上了封锁的景观台,他端着一个塑料花盆,盆子里是一簇白色的花骨朵。几个船员则在下面焦急地喊叫和跺脚,像是在扑灭什么火似的。
甲板截然分成了两半。乘客们被驱赶到了船舷的另一端,不准靠近那堆沉重的尸体。所见之处,地面一片狼藉,上午的啤酒和碎玻璃还没来得及清理,丢弃的纸杯也随处可见。人们如同乌云般黑压压地堵在一起,彼此的声音相互堆叠,往外层层荡开,仿佛一道巨浪。他们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散了,正高声呼唤着自己的亲人和同伴,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微弱的哭声。那个声音裹在喧嚷的激流里,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
付小山艰难地行走在人群中间,举起手中的扩音喇叭,使尽了力气呼叫着。他觉得自己必须得找到那对老夫妇,这种感觉是忽然之间到来的,而且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一直将他推向前去。他不断拨开人流,走入声音的深处,直到感到自己被一股悲伤猝然击中。这时他转过头,看见老太太独自坐在远处的空地上,像是一座小小的孤岛,中间隔着无数破碎的玻璃瓶和酒液,仿佛要把自己和人海分割开来。
二零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
作者信息
真实姓名:张艺腾
联系地址:四川省成都市新都区蜀龙大道四川音乐学院
就读高校:四川音乐学院
专业:流行器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