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 “那个符号” 是在陈教授的遗稿里。
泛黄的稿纸边缘被虫蛀得坑坑洼洼,钢笔字迹洇着经年的水渍,在 “ω₁” 的右上角,有个用铅笔涂改液覆盖过的痕迹 —— 不是数学符号,更像随手画的鳞片,边缘带着不规则的锯齿,中间却嵌着一道极细的、笔直的横线,像是把圆规尖狠狠扎进纸里划出来的。
“老陈晚年总说胡话,” 系里的王主任把一箱子遗稿推到我面前时,烟灰落在他的羊毛衫上,“说什么‘ω 之外有东西’,还说他算出来的不是基数,是‘鳞片’。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这些东西…… 或许你能看出点眉目,也算给后人个交代。”
我是研究超限数的。康托尔当年凿开 “无限” 的裂缝时,大概没料到后世会有人一头扎进 ω 的迷雾里 ——ω 是最小的超限序数,像无限长的数轴尽头那枚孤零零的坐标,而 ω₁、ω₂…… 乃至更高的超限基数,是攀在 “无限” 这棵树上的枝桠,每一根都指向人类理智难以触及的虚空。陈教授毕生都在证明 “绝对无限” 的存在,他说那是 “所有无限的容器”,是数学这座神殿最深的地基。
那会儿我只当那鳞片符号是老人的笔误。直到三天后,我在整理他未发表的《超限结构初探》时,发现了夹在稿纸里的一张便签。
便签是演算纸背面写的,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出,只有几个词被圈了又圈:“符号在动”“第三层基数有呼吸声”“它在数我们”。最底下,那个鳞片符号又出现了,这次没被涂改液盖住,反而被人用红笔描了无数遍,墨水渗透纸背,在我垫着的草稿本上印出淡淡的红痕。
那天晚上,我在研究室待到了后半夜。台灯把我的影子钉在堆满手稿的墙上,桌上摊着陈教授算到一半的超限递推公式。我试着把他的步骤补全 ——ω₁的幂集对应 ω₂,ω₂的幂集对应 ω₃…… 这是常规操作,就像用梯子往无限的墙上爬。可当我算到 ω₇时,笔尖突然顿住了。
草稿纸上,“ω₇” 后面本该是等号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个符号。
不是我写的。
就是那个鳞片。铅笔描的,边缘锯齿比便签上的更清晰,中间那道横线直得像用尺子量过,甚至能看出笔尖划过纸页时的滞涩 —— 仿佛不是写上去的,是从纸里 “渗” 出来的。
我猛地把笔扔在桌上,台灯晃了晃,墙上的影子扭曲成怪异的弧度。研究室的窗户正对着操场,月光把篮球架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像个弯腰的巨人。我盯着那个鳞片符号看了很久,指尖发麻 —— 刚才演算时,我好像听见了点声音,不是窗外的风声,是更细的,像铅笔尖在纸背面刮擦的动静,从抽屉里传出来的。
抽屉里只有陈教授的遗稿。
我没敢打开抽屉。第二天一早就去了系里的资料室,翻找陈教授退休前的研究记录。档案柜最底层的铁盒里,除了他的学术成果,还有一叠被档案馆标记为 “非学术” 的废纸 —— 大多是演算草稿,上面画满了奇怪的几何图形:三角形的内角和超过 180 度,圆形的周长比直径乘以 π 短了一截,最离谱的是一张坐标图,横轴标着 “时间”,纵轴却是 “ω 的阶数”,而图上的曲线在 ω₇的位置突然断了,断口处画着个鳞片。
铁盒底压着张医院的诊断书,是五年前的。诊断结果是 “器质性精神障碍”,但附页的医生笔记里写着:“患者坚称公式会‘呼吸’,要求用铅笔画圈围住所有‘ω’符号,否则‘它们会爬出来’。”
我把诊断书塞回铁盒时,指尖蹭到了盒底的毛边。有东西粘在上面,是片极薄的、半透明的碎片,指甲盖大小,边缘带着和符号一样的锯齿。我捏起来对着光看,它不是纸,也不是塑料,更像某种生物的鳞片,透光的地方能看见细密的、类似数学公式的纹路。
那天下午,我在黑板上重新推演陈教授的公式。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当我写到 “ω₇=?” 时,黑板突然 “咔” 地响了一声。不是粉笔断裂的声音,是木头被挤压的闷响。我抬头看,黑板边缘的木纹里,不知何时渗进了一道极细的红线,像血,又像红墨水,正顺着木纹往黑板中央爬,所过之处,原本写的 “ω₁”“ω₂” 都开始变形 —— 那些 “ω” 的曲线被拉长,末端翘起来,慢慢变成了鳞片的形状。
“李老师?”
门口传来学生的声音,我猛地回头,再转过去时,黑板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写的公式,整整齐齐,阳光照在上面,粉笔灰依旧在光柱里飘。学生抱着作业本站在门口,一脸疑惑:“您没事吧?脸煞白。”
我摆摆手让他进来,目光却盯着黑板底下的粉笔槽。里面有片半透明的碎片,和铁盒里的一样,只是更小,卡在粉笔头中间,像刚蜕下来的皮。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直接睡在了研究室。半夜被冻醒时,台灯还亮着,桌上的草稿本摊开着,上面是我睡前画的十几个 “ω” 符号 —— 每个符号右上角都被人添了个鳞片,铅笔描的,和陈教授遗稿上的一模一样。
抽屉在响。
不是刮擦声,是 “咚咚” 的轻响,像有人在里面敲。我攥着桌上的圆规,慢慢挪过去,猛地拉开抽屉 —— 里面只有陈教授的遗稿,一摞摞码得整齐,最上面那本摊开着,页边空白处写满了字,是陈教授的笔迹:
“它们不是基数,是鳞片的层数”
“ω₇是第一层皮肤”
“别算到 ω₁₀,算到了它就会数清你的骨头”
“它在等,等有人把所有鳞片拼起来”
最后一行字后面,画着个巨大的鳞片,里面不是横线,是个眼睛。铅笔描的眼珠,黑得像墨,瞳孔是个极小的 “ω”。
我合上本子时,指尖碰到了纸页上的凸起。那页纸比别的厚,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撕开 —— 里面夹着半张照片,是陈教授在研究室拍的,背景里的黑板上写着完整的超限公式,而黑板旁边的窗户上,贴着张黄色的便利贴,上面画着个鳞片符号,旁边写着:“用 π 的小数除它,能让它睡一会儿”。
π。圆周率。无理数,无限不循环,和超限数八竿子打不着。陈教授为什么要写这个?
我打开电脑,调出 π 的小数数据库 —— 之前为了验证某个几何猜想,我存过小数点后一千万位的 π 值。鬼使神差地,我把那个鳞片符号的轮廓描进绘图软件,转换成二进制代码,再用 π 的小数依次去除每一位代码。
第一次运算时,屏幕黑了。
不是关机,是屏幕变成了纯黑,连背光都没了。几秒钟后,黑底上开始跳出白色的字符,不是我输入的代码,是一行行的 “ω”,从屏幕顶端往下落,像下雨。落到中间时,所有 “ω” 突然停住,右上角同时冒出鳞片的锯齿,整行字符瞬间变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鳞片,中间那道横线连成了一条直线,横贯整个屏幕。
然后,我听见了陈教授便签里写的 “呼吸声”。
不是从电脑里传出来的,是从研究室的墙里。低沉,缓慢,带着潮湿的霉味,每一次吸气,墙上的石灰就掉一点灰,每一次呼气,桌上的草稿纸就往上飘一寸。我盯着屏幕上的直线看,它在动,不是左右移,是 “生长”—— 直线两端在慢慢变长,超出屏幕边缘,沿着显示器边框往墙上爬,石灰被它刮掉,露出里面的红砖,而红砖上,开始浮现出和鳞片符号一样的纹路。
“别算到 ω₁₀”。陈教授的话突然钻进脑子里。我猛地拔掉电脑电源,屏幕黑了,但墙上的直线还在长,已经爬过了窗框,月光照在上面,能看见直线上布满了极小的 “ω”,像无数个眼睛在眨。
我抓起桌上的 π 值打印稿,发疯似的往直线上贴 ——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因为陈教授的那句话。打印稿贴上的瞬间,直线顿了一下,呼吸声也停了。我借着台灯看,打印稿上的数字正在慢慢变淡,而直线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像结冰的湖面。
那天后,我没再碰超限数。研究室的墙被我重新刷了一遍,但总在阴雨天渗出鳞片的纹路,尤其是 “ω₇” 那个位置。我把陈教授的遗稿锁进了学校的保险柜,钥匙扔在了湖里。
直到上周,我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是张照片 —— 陈教授失踪前拍的,背景是他的书房,书架上摆着本《π 的历史》,书的扉页上用红笔写着:“它在数 π 的小数,数完了就会数我们的骨头”。
照片背面,是个鳞片符号,中间的横线变成了一道算式:ω₁₀=π 的第∞位。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无限长的数轴上,左边是 0,右边是 ω₁、ω₂…… 一直到 ω₉,每个序数上都站着个人,背对着我,看不清脸。最右边的 ω₉旁边,有个巨大的鳞片,里面伸出无数支铅笔,正在往数轴上写 “ω₁₀”。我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脚被钉在了 “0” 的位置,而脚下的数轴开始发烫,像被烧红的铁。
惊醒时,我发现自己手里攥着支铅笔,草稿本上写满了 π 的小数,从第 9999999 位开始,每个数字后面都被添了个鳞片符号。
研究室的墙又在响了,这次不是呼吸声,是咀嚼声。像有人在啃骨头,从墙的另一边。
我打开了保险柜,把陈教授的遗稿拿了出来。稿纸的最后一页是张空白的演算纸,只有右上角有个鳞片符号,里面的眼睛正对着我,瞳孔里的 “ω” 在慢慢变大,快要撑破鳞片的边缘了。
我拿起了笔。
或许陈教授说得对,总得有人知道它长什么样。
至少在它数完 π 的小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