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穗玉米,但不是普通的玉米。
记得破土那天,春雨刚停,阳光像融化的黄油渗进土壤。我奋力顶开压在上面的泥土,突然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捧起。
"发芽了!彩虹玉米发芽了!"那个叫许小穗的姑娘眼睛亮得像是装进了整个银河。她指尖上的茧子刮得我痒痒的,但那种被珍视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又往上窜了窜。
我努力地眨眨眼睛想看清眼前的人,"哦,原来是一个小女孩。"她的草帽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发梢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许小穗的脸离我那么近,我能数清她鼻尖上的小雀斑。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我刚冒出的嫩芽,突然咯咯笑起来:"你长得好像爷爷画册里的玉米精灵!"
她的笑声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也让我害羞地抖了抖叶子。这个人类女孩真奇怪,别的农民都只关心我们长得多快、结得多大,她却会蹲在田埂上给我们讲故事,下雨天还撑着伞来看我们。
"今天要讲《小王子》第四章哦。"她盘腿坐在泥土上,从口袋里掏出本破旧的书。阳光透过书页,在她膝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努力挺直茎秆,让新长的叶子也能听到这个关于玫瑰和星球的故事。
夜里下暴雨时,我听见她穿着雨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手电筒的光在玉米地里乱晃。"没事的,我来了!"她喊着,在每一株玉米旁边插上支撑杆。当冰凉的雨点砸得我直不起腰时,是她用温暖的手指扶正我的身躯,还把塑料布轻轻盖在我头顶。
"快快长大吧。"某个星空特别明亮的夜晚,我听见她对着我们轻声许愿,"等你们成熟了,就能让爸爸知道,种地也能过上好日子。"
她的掌心有泥土的味道,也有希望的温度。我偷偷把根系往更深处扎去,想要汲取更多养分。要是能早点结出饱满的玉米棒子,是不是就能让她眼里的忧愁少一点?
作为一穗有理想的玉米,我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许小穗放弃城市工作回到农村,就为了种出我们这种几乎绝迹的彩虹玉米同时也想为年迈的爷爷尽一份孝心。她每天蹲在田埂上记录我们的生长情况,笔记本写满了"7月5日,第三株出现紫色条纹"这样的字句。夜里我常听见她对着电话那头的父母撒谎:"销量很好,城里人抢着要呢。"
其实我知道,我们的第一批兄弟去年根本没卖出好价钱。那些粮贩子用指甲掐我们的颗粒,撇着嘴说:"颜色花里胡哨的,蒸熟了还不一个味?"
但许小穗不信邪。今年她抵押了房子,给我们换了最好的有机肥。当干旱来临时,她整夜整夜地守着灌溉设备。我亲眼看见她徒手捏死钻进我叶子里的螟虫,指缝里全是绿色的虫血。
"你们要争气啊。"她总这么对我们说,声音轻得像是在祈祷。
八月的烈日下,我终于长成了理想的模样。紫红、金黄与乳白的颗粒像宝石般交错排列,在阳光下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许小穗收获时手都在抖,她把我捧在脸前深深吸气,我闻到她睫毛上咸咸的泪水。
"二十五块一穗!"她对着手机惊呼,"周总您没说错吧?"
那个叫周睿的男人来田里考察时,我注意到他的皮鞋始终没沾上泥土。他掰下我的一排颗粒放进嘴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突然睁大:"甜度这么高?还有股奶香?"他当场签了合同,把我和其他几百个兄弟带进了城。
"你们要去高档餐厅啦!"许小穗红着眼眶向我们挥手告别。她不知道,卡车开动时,周睿的助理正在发微信:"老板,要不要先把种植技术套出来?"
我们被送进一个闪着金属冷光的厨房。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镜子——天啊,我比想象中还要漂亮!颗粒饱满得像要爆开的石榴籽,色彩比油画颜料更浓郁。厨师们围着我们拍照,闪光灯晃得我头晕。
"这就是网红黄金玉米?"一个戴高帽的男人捏着我转来转去,"颜色确实唬人。"
第二天,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把我按在砧板上,锋利的刀尖抵住我的身体。我惊恐地看向旁边的兄弟,他已经变成了一堆金黄色的颗粒,像被肢解的太阳碎片。
"要活着!"在被切开前的最后一秒,我听见许小穗的声音回响在记忆里,"要活得有价值!"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被搅拌在某种粘稠的液体里。鸡蛋、奶油和我的颗粒融为一体,变成了灿烂的金黄色。然后我们被倒进一个个锡纸托,送进了烤箱。
热浪袭来时,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不是螟虫啃咬叶子的痒,不是干旱时根须的干渴,而是看着自己的本质被彻底改变却无能为力。我的紫色素在高温中分解,金色愈发刺眼,像是被强行抹去了所有独特之处。
"黄金玉米蛋挞,88元一个。"服务员给我们戴上精致的纸圈,"每日限量100个。"
展示柜的玻璃反射出我现在的模样:圆润饱满,表面烤出诱人的焦斑,顶端还装饰着可食用金箔。根本看不出我曾经是一穗长在土地里的玉米,更看不出那些在许小穗笔记本里被认真记录的紫色条纹。
中午时分,餐厅突然骚动起来。我透过玻璃看见许小穗冲了进来,她晒得黝黑的脸在一众精致食客中格外醒目。我的颗粒在蛋挞里激动得发抖——她认出我了吗?来带我回家了吗?
"请问这个蛋挞用的什么玉米?"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是那个在田里哼歌的姑娘。
服务员微笑着重复那套说辞:"这是我们餐厅独家培育的黄金玉米..."
我看见许小穗的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神从期待变成困惑,最后归于一片死寂。她没认出我。怎么可能认得出呢?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能...能给我一个吗?"她突然问,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抱歉女士,需要提前预约哦。您可以扫描二维码,下周的档期还剩周三下午三点..."
许小穗摸出手机看了看余额,肩膀垮了下来。那一刻我真想从蛋挞里跳出来,告诉她:"是我啊!那个你每天浇水时都会摸一下的彩虹玉米!"但我已经说不出话了,我的甜味被糖掩盖,我的香气被香草精替代,我成了菜单上一行镀金的文字。
她最终被保安请了出去。我透过窗户看见她站在马路对面,望着餐厅招牌发呆。雨水突然落下,把她的旧T恤淋得贴在身上,显得那么瘦小。我想起她跪在田里给我施肥的样子,阳光穿过她的草帽,在她脸上投下星星状的光斑。
晚上打烊时,我被放进了冷藏柜。隔壁的提拉米苏小姐叹了口气:"新来的?习惯就好。去年我还是个咖啡泡过的拇指饼干,现在成了'云端梦境'。"
第二天,一个网红女孩买走了我。她涂着闪粉的指甲在我上方摆出各种姿势,拍了二十多张照片后,只咬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太甜了。"我被扔进垃圾桶时,听见她在视频里说:"家人们谁懂啊,金玉满堂的黄金蛋挞绝绝子!"
在黑暗的垃圾桶里,我的蛋液渐渐凝固。我想起许小穗笔记本里写的话:"彩虹玉米,花青素含量38.7mg/100g。"现在这些花青素大概已经全部氧化了吧。我的价值从营养变成了拍照道具,从许小穗期待的"健康食材"变成了资本游戏的筹码。
是啊!最讽刺的是,那个亲手种下我的人,现在连我的1/88都买不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