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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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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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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米》

鸡叫头遍时,羊角砠的山坳还浸在墨色里。欧阳欧阳正邦摸黑穿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指触到褂子腋下磨出的毛边,像摸到了这几十年的日子 —— 粗粝,却扎实。灶房里,煤油灯芯爆出一点豆大的光,照亮墙角那袋鼓鼓囊囊的稻谷,谷粒相互挤压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分明。

今年的雨水是真疼庄稼。清明播的种,入夏时连下了三场透雨,稻穗在田里喝得饱饱的,沉甸甸地压弯了秆子。收割那日,欧阳正邦挥着镰刀割第一丛稻时,谷粒顺着刀刃滚进掌心,饱满得能掐出白浆。八亩水田,脱粒后装了整整三十六个麻袋,码在堂屋墙角,像座金黄的小山。夜里躺在竹床上,欧阳正邦总爱侧耳听谷堆里偶尔蹦出的脆响,那是新谷在呼吸,也是他心里头的欢喜在发芽。

可这欢喜没挂几天,就被晒谷场泼了盆凉水。院子里那块水泥沙平地,还是前几年花了几天功夫和几百钱维修过的,如今边角早已烂得露出碎石子,中间几道裂缝像老树皮的皱纹,积着经年的尘土。日头烈的时候,欧阳正邦把谷摊开晾晒,风一吹,裂缝里的细沙就打着旋儿扑进谷堆,混进去就再也挑不干净。他蹲在谷堆前,用竹筛子筛了三遍,筛底还是积着层米白色的沙粒,像撒了把碎盐。

更让人犯愁的是那台老碾米机。铁皮壳子锈得掉渣,碾盘转起来咯吱咯吱响,像是随时要散架。别人家的剥谷机碾出的米,颗颗溜圆,透着玉似的白,装在透明袋里,摆在超市货架上能映出光。可欧阳正邦家的米,碾出来总带着些碎粒,像被揉皱的纸,凑近了闻,倒有股子更浓的稻香,只是这香气,在讲究 “卖相” 的市场里,怕是抵不过人家的光鲜。

鸡叫二遍时,板车已经停在院门口。欧阳正邦和妻子把二十五个麻袋搬上去,绳子勒得肩膀生疼。“五百斤整,” 妻子用袖子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柏家坪的闹子人多,总能卖掉的。” 欧阳正邦“嗯” 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他知道妻子夜里没睡好,灶台上温着的红薯粥,锅边凝着圈米油,是她起更早熬的。

凌晨五点十五分,板车轱辘碾过村口的石板路,发出 “吱呀” 的呻吟。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田埂上的草叶垂着水珠,在朦胧的天光里闪着碎银似的光。欧阳正邦弓着腰,肩膀抵住车把,脚步踩在泥路上,陷出一个个浅坑。远处的山影像头伏着的巨兽,呼吸间吐纳着草木的清气。他心里盘算着,一斤米能卖两块八,五百斤就是一千四,够给娃交学费,还能换台新的喷雾器。想到这儿,脚步不由得快了些,板车的轱辘声也跟着急促起来,像是在应和他心里的盼头。

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柏家坪市场的轮廓渐渐清晰了。老远就听见人声,像一锅沸腾的水。赶闹子的人背着竹篓,挑着担子,从各个岔路口涌过来,脚步声、吆喝声、牲口的嘶鸣声混在一起,裹着油条的香气、新摘的辣椒的辛辣气,扑面而来。欧阳正邦找了个市场入口的马路边停下,卸下板车的支架,把麻袋一个个搬下来,解开袋口,露出里面米黄的碎粒。他从怀里摸出块硬纸板,用炭笔写了 “新米,两块五一斤”,往车把上一插,直起身擦了擦汗,眼里映着来往的人影,亮得很。

“喂,这儿不能摆!” 一个穿蓝制服的人过来,手里的红袖章写着 “税务稽查”。欧阳正邦赶紧赔笑:“同志,就摆一会儿,卖完就走。”“一会儿也不行,影响交通!” 那人说着,用脚踢了踢麻袋。欧阳正邦没敢再犟,把板车往旁边挪了挪,挪到一棵老槐树下。树影落在米袋上,像块补丁。

第一个问价的是个挎着菜篮的老太太。她捏起一把米,放在指间捻了捻,又凑近看了看:“怎么有沙子?颗粒也碎。” 欧阳正邦解释:“婶子,这是新碾的米,没经过抛光,沙子我筛了好几遍,就剩点细的,不碍事。吃着香!” 老太太摇摇头,放下米,嘟囔着 “超市的米多干净”,转身走了。

太阳慢慢爬高,把树影越拉越短。市场里的人越来越密,挑着黄瓜的、扛着竹筐的、推着自行车叫卖的,挤得水泄不通。欧阳正邦的米摊前却总空荡荡的,偶尔有人路过,扫一眼就走,像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他蹲在麻袋旁,摸出妻子塞的红薯干,咬了一口,干得噎人。风卷着市场里的喧嚣过来,卖猪肉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都像针似的扎在他耳朵里。他又把硬纸板上的价钱改了改,“两块五” 划掉,改成 “两块三”。

九点多的时候,税局的人又来了。这次没多说话,直接伸手掀他的纸板。欧阳正邦赶紧拉住:“同志,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慌里慌张地把麻袋往板车上摞,手指被粗糙的麻袋磨得发红。有人在旁边看笑话,说:“乡下米就是上不了台面。” 欧阳正邦没抬头,把板车拉到市场最边缘的墙角,那里堆着别人丢弃的烂菜叶,苍蝇嗡嗡地飞。

他靠着墙根坐下,看着市场里涌动的人潮。那些人穿着光鲜的衣裳,手里拎着包装精美的商品,走过他身边时,脚步都没停一下。他想起自家的稻田,金黄的稻浪在风里起伏,稻穗上的露珠滚落到脚边的泥土里,那是多好的米啊!熬出的粥能结一层米油,蒸出的饭香得能让娃多吃一碗。可在这里,它们就像被嫌弃的孩子,连个正眼都得不到。

太阳爬到头顶时,市场里的人渐渐少了。卖菜的开始收拾摊子,地上散落着烂菜叶和断了的菜根。欧阳正邦的米还剩下大半,只有两个开小饭馆的来买了些,说碎米熬粥正好,砍了半天价,按两块钱一斤拿走的。他数了数手里的钱,三百出头,还不够来回的力气钱。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一阵阵发黑,板车的木把手被晒得滚烫,碰一下能烫出个印子。

正午十二点半,最后一个卖西瓜的推着车走了。市场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风卷着塑料袋在地上打滚。欧阳正邦慢慢把麻袋重新摞好,绳子勒进肩膀的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白得晃眼,柏家坪的街道在阳光下蒸腾着热气,远处的屋顶像被烤化了似的。他拉起板车,一步步往回走,轱辘声在空荡的街道里回响,像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往回走的路格外难走,全是上坡。欧阳正邦弓着腰,一步一挪,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滚烫的路面上,瞬间就蒸发了。路过一片树荫时,他停下歇脚,从板车上摸出个军用水壶,灌了口凉水,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凉得他打了个哆嗦。远处的田埂上,有农人在薅草,锄头起落间,惊起几只蚂蚱。他想起自家的田,这个时候,妻子应该正在给稻茬地里的菜浇水,猪圈里的老母猪该下崽了,鸡窝里的母鸡或许又下了个双黄蛋。这些念头像星星,在他灰蒙蒙的心里亮了一下。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妻子站在晒谷场边,手里挥着块红布。欧阳正邦心里一紧,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走近了才看清,妻子笑眯眯的,手里端着个搪瓷碗:“快,刚熬的绿豆汤,凉好了。”

欧阳正邦放下板车,接过碗一饮而尽,绿豆的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像是浑身的骨头都松了。“没卖完?” 妻子蹲下来,用手拨了拨麻袋里的米,“这米多好,他们不识货。” 欧阳正邦低着头,没说话,喉咙里堵得慌。

“没事,” 妻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粗糙却有力,“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我带着筛子,当场给他们筛沙子,再吆喝吆喝,总能卖掉的。实在卖不完,咱们就多养些鸡鸭,碎米喂鸡鸭正好,年底卖了鸡鸭换钱。要是还剩得多,就养几头猪,过年杀了卖猪肉,猪肉总有人要的。”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晒谷场的水泥地上,裂缝里的细沙在光里闪着微光。欧阳正邦看着妻子的笑脸,她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汗水,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可那笑容,比柏家坪市场里所有的光鲜都好看。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遇到天旱没收成,就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娘就坐在旁边纳鞋底,说:“天总有下雨的时候,地总有长庄稼的时候。”

晚饭是糙米饭配腌萝卜,欧阳正邦却吃得格外香。窗外,猪圈里传来老母猪哼哼的声音,鸡窝里的鸡咯咯叫着归巢。妻子在收拾碗筷,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声音里带着笑意。欧阳正邦看着墙上挂着的镰刀,刀身上还沾着稻茬的痕迹,心里忽然亮堂起来。

是啊,米没卖完,日子还得过。就像这晒谷场,就算有些裂缝,总能晒出好谷子;就像这老碾米机,就算碾不出光鲜的米,总能熬出喷香的粥。生活或许就像这混了点沙的米,不那么如意,不那么光鲜,可只要慢慢嚼,总能尝出里头的甜味。

夜色漫上山坳时,欧阳正邦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明天,他还会拉起板车去赶闹子,或许还会被人赶,或许还卖不出好价钱。但那又怎样?田还在,地还在,妻子的笑还在,日子就像田里的水稻,一茬接着一茬,总有沉甸甸的希望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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