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亭村的晨雾总带着股湿漉漉的草腥气,像刚从水田垌里捞出来的棉絮,沉甸甸地挂在竹梢上。鸡叫头遍时,之星家的牛栏就开始窸窸窣窣,老黄牛反刍的声音混着小牛犊不安分的刨蹄声,在青瓦泥墙间打着旋儿。这村子像块浸饱了水的海绵,攥一把能滴出半碗牛的故事 —— 几乎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悬着牛铃,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数着岁月,田埂上的牛粪晒干了,是最好的肥料,连孩童们画在泥地上的格子,都是照着牛犁的轨迹画的。
牛是可亭村的血脉。机器轰隆隆开进平原的年代,那些藏在山坳里的梯田,那些被溪水切割成碎玉般的水田,依旧得靠牛蹄丈量。开春时,水汪汪的田垌像铺展开的绿绸缎,牛轭与犁铧碰撞的脆响,是比布谷鸟叫更准时的惊蛰。但不是所有牛都配得上这份差事,就像不是所有少年都能扛起犁耙 —— 没经诰过的牛犊,是田埂上的野性子,你让它往东,它偏要往西天拱,发起脾气来能掀翻粪筐,用带棱的蹄子在泥地上划出愤怒的沟壑,活脱脱个没调教好的愣头青。
之星的手背上还留着块月牙形的疤,是三年前被 “铁头” 那畜生啃的。那时候 “铁头” 刚满周岁,一身油亮的黑毛像涂了桐油,额头上的白毛旋儿硬得能扎手。之星牵着它过石板桥时,这畜生突然瞅见桥洞下有只白鹅,猛地一甩头就往桥栏外挣,鼻绳勒得它 “哞哞” 直叫,反口就啃在之星手腕上。现在 “铁头” 早成了村里最温顺的耕牛,之星扶着犁梢喊 “吁”,它会把步子收得比绣花还轻,喊 “驾,笔直走” 时,四蹄踏水的节奏能跟得上插秧人的号子。
诰牛的价钱,在集上是明码标价的。没诰过的牛犊价钱会低不少;经之星手诰过的,能多卖半担谷,因为买主知道,这畜生的骨头里已经刻进了规矩。穿鼻那天是第一道关,之星总选在晴天午时,日头最烈的时候,说这时候牛的血气旺,伤口好得快。他把牛犊拴在老槐树下,树杈上挂着浸过桐油的细麻绳,竹筐里躺着根磨得发亮的钢筋,一头被炭火烤得通红,像根烧红的铜针。
“别怕,就一下。” 之星摸着牛犊颤抖的脖颈,声音比哄自家孙儿还轻。牛犊的大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苗,鼻孔翕动着,喷出的热气里带着草香。旁边帮忙的二毛攥着牛绳,手心全是汗。之星突然扬起胳膊,烧红的钢筋 “嗤” 地戳进牛犊的鼻孔,白烟裹着焦糊味冒出来,像朵瞬间绽开又凋谢的花。牛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四蹄腾空而起,差点把老槐树的皮都蹭掉一块。血珠顺着钢筋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朵朵小红花。之星迅速抽出钢筋,把浸过药草的麻绳穿进去,打个结实的活结,动作快得像在表演魔术。
这二十天,牛犊像戴了刑具的囚徒,吃料时总低着头,喝水时鼻子一沾到水就猛地缩回去,夜里躺在牛棚里,鼻孔里的疼让它不停地甩头,把缰绳挣得 “咯吱” 响。之星每天都去看它,用温盐水给它洗鼻孔,往绳结上抹猪油。他说牛通人性,你对它好,它记在心里,诰起来才顺气。有回他给 “墨玉” 洗鼻孔,那小母牛突然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手背,像在撒娇,之星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 这畜生,知道谁是真心疼它。
下水田的日子,得等稻种刚发芽的时候。田埂上的紫云英开得正盛,粉紫色的花瓣落满牛背,像披了件花蓑衣。第一次牵犁,总得两个人搭伙,前面之星牵着鼻绳,后面二毛扶着犁架。牛犊刚踩进泥水就慌了神,四条腿像踩着棉花,东倒西歪的,犁尖在泥里画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喝醉了的蛇。“往左!” 之星扯了扯鼻绳,牛犊偏要往右闯,尾巴甩得像面小旗子,溅了二毛一身泥。突然它猛地往后一挣,鼻绳勒得它直打喷嚏,转身就往田埂上冲,把犁架撞得 “散了架”,木头片子飞得到处都是。
“这犟脾气!” 二毛骂着,捡起断成两截的犁梢。之星却笑了,说这才好,有脾气的牛才有劲,就怕那种蔫了吧唧的,打都打不动。他重新把犁拼好,换了根更粗的木销。第二天再去,牛犊又把犁撞坏了,之星不恼,反而多给它喂了把黄豆。到第七天,当牛犊再想往田埂上挣时,之星突然松开鼻绳,往它眼前晃了晃竹鞭。牛犊愣了愣,看着浸在泥水里的犁尖,又看看之星手里的鞭子,居然慢慢地把步子收住了。
晨曦里的水田像面大镜子,映着两个晃动的人影。之星在前面牵绳,身影被朝阳拉得老长,像根绷紧的弦;后面扶犁的人弓着腰,汗珠掉进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牛犊的蹄子踩在软泥里,发出 “咕叽咕叽” 的声响,刚开始还会时不时尥蹶子,把泥水溅到之星背上,后来渐渐学会了顺着犁沟走,鼻孔里的绳一动,它就知道该拐弯还是直行。之星喊 “吁 ——”,它就把前腿并拢,像个听话的学生;喊 “嗨!” 时,尾巴会轻轻扫过水面,像是在应和。
有回天降小雨,之星披着蓑衣在田里诰牛,远远望去,人和牛都浸在濛濛雨雾里,像幅会动的水墨画。牛犊的毛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显出匀称的骨架。之星突然觉得,这畜生跟人其实没两样,都得经过疼才能懂事。他小时候偷摘地主家的桃,被打得屁股开花,从此就记住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碰;牛犊挨过鞭子,才明白犁沟里的规矩不能破。
第十天头上,牛犊就能跟着单个人走了。之星把犁架交到买主手里,说:“你举举鞭子,它就知道往哪使劲。” 买主试着把鞭子往左边一扬,牛犊果然温顺地往左拐,犁尖在泥里划出条笔直的线,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埂上的人都拍手,说之星把牛魂都诰出来了。之星摸着牛犊的额头,那里的白毛旋儿已经变软,他想起二十天前穿鼻时,这畜生眼里的惊恐,突然觉得心里又酸又甜 —— 就像看着自家孩子长大成人,要去别人家当顶梁柱了。
每年开春,可亭村的水田垌里总会响起 “哞哞” 的牛叫,混着人的吆喝声,在山谷间荡来荡去。之星的腰比去年更弯了些,扶犁时得把身子挺得更直,但他手里的鼻绳依旧攥得稳。新的牛犊又要开始接受诰训,老槐树下的炭火还会烧得通红,穿鼻时的焦糊味还会飘过田埂,只是那些经他手调教出来的牛,早已把规矩刻进了骨头里,在机器到不了的角落里,跟着农夫的脚步,一年年把土地翻出新的希望。
埂上的野花开了又谢,之星的白发添了又添,但只要听到牛铃响,他的眼睛就会亮起来。他说牛是土地的舌头,能尝出泥土的肥瘦;人是牛的影子,得跟着它的脚印走。那些被诰过的牛,早已不是简单的畜生,它们是农耕文明的活化石,是人与自然达成的默契 —— 你给它草料,它给你良田;你教它规矩,它给你顺从。
有回城里来的游客拍照,镜头里之星牵着牛走在水田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游客问之星:“您这是在驯服牛吗?” 之星摇摇头,指着远处的青山说:“不是驯服,是教它懂人事。你看这山,看着倔,其实最懂时节;这牛,看着犟,心里明白谁是真心待它。”
牛蹄踏过的泥地里,很快就会冒出嫩绿的稻芽,星星点点的,像撒了把绿珠子。等到秋收时,金黄的稻穗会压弯稻秆,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春天里的故事 —— 关于疼痛与成长,关于约束与自由,关于人和牛在土地上达成的永恒约定。之星知道,只要这水田还在,只要牛还在哞叫,可亭村的日子就会像牛蹄踩出的脚印,一步一个踏实的坑,里面盛满了汗水和希望。
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但在那些拖拉机开不进的梯田里,牛和人的身影依旧是最动人的风景。之星说,机器是铁做的,没有心,牛有心跳,能跟着人的呼吸走。他诰过的牛,老了之后不会被宰掉,会被养在牛棚里,吃最好的草料,直到自然老去。村里人说这是积德,之星却笑,说牛跟人一样,一辈子在田里刨食,该有个好归宿。
又是一个晴天,之星坐在老槐树下抽烟,看着新买的牛犊在埂上撒欢。阳光透过槐树枝,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幅揉皱了又展开的画。他知道再过些日子,又要开始穿鼻、牵犁,又要听牛犊撕心裂肺的叫,又要被溅一身泥水,但他心里踏实 —— 这就是可亭村的日子,苦里带着甜,就像牛犊的眼泪里,藏着未来的温顺。
田埂上的野花又开了,粉的、黄的,星星点点,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牛犊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和着人的吆喝,谱成了一曲春天的歌。之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朝着牛犊走去。他的身影在夕阳里越拉越长,像根连接着过去和未来的线,一头拴着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一头系着田里的希望。
在可亭村,诰牛不仅是门手艺,更是种传承。之星把穿鼻的钢筋磨了又磨,把牵绳的手法教给儿子,就像他父亲当年教他一样。他说牛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忠心耿耿;人也一样,守着本分,才能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
春雨过后,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清香,像刚蒸好的米糕。经之星诰过的牛,拉着犁在田里穿梭,留下一排排整齐的犁沟,像五线谱上的音符。农夫们跟在后面插秧,歌声在田野上飘荡,和着牛的 “哞哞” 声,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田园画卷。
之星站在田埂上,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知道,只要这土地还在,只要牛还在,可亭村的故事就会一直延续下去,而诰牛这门手艺,也会像田里的稻子一样,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
牛犊在训诰中慢慢长大,学会了顺从和担当,就像村里的孩子,在父母的教诲下,逐渐懂得了责任和规矩。它们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用汗水浇灌着希望,为人带来丰收的喜悦。而之星,就像一位默默奉献的园丁,用自己的耐心和智慧,调教出一头头温顺的耕牛,为可亭村的农耕生活增添了一份保障。
诰牛的过程是痛苦的,但结果是快乐的。牛犊经历了疼痛,才学会了规矩;农夫付出了辛劳,才换来了丰收。这就像人生,总要经历一些挫折和磨难,才能成长和成熟。在可亭村,人与牛相互依存,共同谱写着一曲关于生命、成长和希望的赞歌。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了整个可亭村,水田垌里的水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子。之星牵着刚训诰好的牛,慢慢往家走。牛很温顺地跟在他身后,蹄子踩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远处,村庄里升起了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这是一幅多么宁静而美好的画面啊,让人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和安宁。
在可亭村,每一天都上演着人与牛的故事,这些故事平凡而又伟大,它们构成了可亭村独特的文化和风情,也让人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和自然的美好。之星和他的牛,只是这众多故事中的一个缩影,他们将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生活,传承着诰牛的手艺,守护着可亭村的希望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