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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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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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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担》

金阳穿过宁远九嶷山群峰的缝隙,在可亭村后的晒谷场上洇开一片碎金。七十有二的父亲正弯腰捆扎谷穗,稻草在他掌心翻飞如蝶,最后在扁担两端结成紧实的活扣。我站在晒谷场边缘的皂角树下,看他将扁担搁在肩头轻轻一颠,两捆沉甸甸的金黄谷子便离地半尺,竹扁担弯成优雅的弧线,像座桥横跨在他微驼的脊梁上。

“爸爸,歇着吧,我叫镇上的拖拉机来运。” 我的声音被谷粒滚动的沙沙声揉碎,飘散在带着稻壳香的风里。

父亲头也不回,脚步稳健地踏上青石板路。扁担在他肩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应和他粗重的喘息。“小崽,这点谷子哪用得着机器。” 他的声音混着山风飘过来,带着泥土般的笃定,“老骨头活动活动,舒坦。”

我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喉头发紧。那根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的扁担,此刻正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扁担中段磨得油亮,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浸了几十年的茶油,把岁月的包浆都酿进了竹纹深处。那是父亲用肩膀和汗水打磨出的光泽,比任何金银都更让人心头发烫。

宁远的山是有记性的。它们记得五十年前那个清晨,十八岁的父亲如何攥着扁担头,在露水打湿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那时的扁担还是根新竹,青皮上带着新鲜的竹节,被他用砂纸细细打磨过,却依然硌得肩膀生疼。

我常蹲在灶台边听母亲讲起那段日子。土改分的三亩薄田在毛里坪山下,要走两里山路才能到。父亲每天天不亮就揣着冷红薯出门,扁担两头挑着粪桶,晃悠悠地往田里去。春播时挑稻种,夏耘时挑农药,秋收时挑谷穗,寒冬里还要挑着柴火往镇上换油盐。母亲说,有次下暴雨,父亲挑着刚割的稻子往家赶,在湿滑的石阶上摔了跤,稻子滚了一地,他抱着断成两截的扁担蹲在雨里,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像个迷路的孩子。

后来父亲找篾匠接好了那根扁担。断裂处用铜箍加固,反倒成了最结实的地方。我小时候总爱摸那圈铜箍,冰凉的金属上刻着细密的纹路,像是父亲掌心的茧。有次趁父亲午睡,我偷偷把扁担架在肩上,想学着他的样子走几步,却被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直咧嘴。父亲被惊醒了,笑着把我抱起来,让我的小肩膀贴着他的肩膀。那时候我才发现,父亲的肩膀是温热的山,能扛起比山还重的日子。

老屋的土墙上挂着幅褪色的年画,画里的胖娃娃抱着鲤鱼,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一九九二年”。那年我上小学,父亲用扁担挑着两筐橘子,走了十里山路到双井圩去卖。

橘子红透的时候,正是秋雨连绵的时节。父亲凌晨三点就起身,披着蓑衣在橘园里摘果。筐子是他亲手编的,篾条细得能透光,却结实得能装下百斤重的果子。他总说,编筐和做人一样,要内里扎实,外表轻巧。两筐橘子在扁担两头晃晃悠悠,像两团燃烧的火焰,照亮了他脚下的泥泞路。

有天放学,我在村口的老皂角树下等他。远远看见个佝偻的身影,扁担压得弯弯的,几乎要碰到地面。走近了才发现,父亲的裤脚全是泥,草鞋上沾着草籽,肩头的衣服被汗水浸得发黑。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给你买的,快吃。”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眼里却闪着亮。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为了多卖两毛钱,在雨里站了好几个小时。回到家时,橘子少了大半,口袋里却多了个崭新的书包。那书包我用了五年,每次背上它,都像能闻到橘子的清香和父亲汗水的咸。

九六年的夏天格外热,蝉鸣把空气都烤得发黏。父亲站在晒谷场中央,望着远处正在起墙的新房,扁担在他手里转得飞快。那是我们家第一次盖平房,砖要从砖窑里去挑,水泥要从镇上运,父亲的扁担几乎没沾过墙。

我数过他每天要走多少趟。从砖窑到新房地基处是1.5公里,他一天要走十几个来回。扁担两头的竹筐装着红砖,每块砖都沾着他的汗。有次我去送水,看见他把扁担从肩上卸下来时,后颈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就蒸发了。他的肩膀被压出两道红痕,像条深红的河,顺着脊背蜿蜒下去。

“歇会儿吧爸爸。” 我递过粗瓷碗。

他咕咚咕咚灌下半碗水,抹了把嘴说:“没事,这墙起得快,过年前就能住新屋。”

新屋上梁那天,父亲把扁担靠在门框上。阳光从瓦缝里漏下来,在扁担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站在堂屋中央,望着光滑的水泥地,突然红了眼眶。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晚上父亲摸着扁担说,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想让家人住得安稳些。

如今我在城里安了家,每年秋天仍要回宁远。父亲总会在晒谷场上等我,扁担斜靠在谷堆边,像位沉默的老友。他的背更驼了,走路时膝盖会发出轻微的响声,但只要抓起扁担,腰板就会下意识地挺直。

“今年的红薯长得好,够你带两袋回城。” 他边说边往筐里装红薯,紫红色的薯皮上沾着湿润的泥土。我想伸手帮忙,却被他拦住:“你别动,这筐子沉。”

看着他把扁担搭上肩头,我突然发现,那根陪伴了他半个世纪的扁担,竟比我还要了解他的肩膀。磨损的弧度刚好贴合他的肩胛骨,光滑的表面能精准避开最敏感的穴位。父亲说,这扁担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不会让你受罪。

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扁担的影子在中间弯成座桥。父亲的脚步有些蹒跚,却依旧沉稳。我想起他常说的那句话:“人就像这扁担,得有点压力才直溜。” 年轻时总觉得这话太朴素,如今才明白,那是他用半生力气悟出来的道理。

晚饭时,母亲端上蒸红薯,甜香瞬间填满了屋子。父亲喝着自酿的红薯酒,脸颊泛起红晕。“明年我想把屋后的荒地开出来,再种些玉米。” 他突然说。

我刚要开口劝阻,就被母亲用眼神制止了。她悄悄告诉我,上次带父亲去体检,医生说他的身体比同龄人硬朗得多,就是腰椎有些劳损。“让他干点轻活吧,总比在家坐着胡思乱想强。” 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落在我心上。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隐约传来父亲摩挲扁担的声音。我悄悄起身,看见他坐在灶门前,借着柴火的光抚摸扁担上的铜箍。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把皱纹里的沟壑都照亮了。

“这扁担啊,比我还老。” 他像是在对扁担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跟着我遭了不少罪,却从没掉过链子。”

我突然明白,父亲不是离不开土地,而是离不开这份被需要的感觉。就像那根扁担,它承载的不只是粮食和砖瓦,更是一个男人对家的担当。当我们都以为他该歇歇的时候,他却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为这个家输送着温暖和力量。

临走那天清晨,父亲已经挑着两袋红薯站在院门口。雾气还没散,他的头发上沾着细小的水珠。“这袋给你岳父母,他们爱吃甜的。” 他指着其中一袋个头较小的红薯说。

我接过扁担想自己挑,却被他按住:“路滑,我送你到村口。”

石板路上凝结着露水,父亲的脚步踏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扁担在他肩头上下颤动,像条会呼吸的生命体。我跟在后面,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突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跟着他的脚印走,觉得那背影比山还要可靠。

“到了城里好好工作,别惦记家里。” 他把红薯装上汽车,转身要往回走。

“爸爸,过年我早点回来。”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摆摆手,没回头。扁担在他肩头晃啊晃,像座移动的桥,连接着过去和现在。晨光穿过雾霭,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那根油亮的扁担在朝阳下闪着光,像盏灯,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车子驶出很远,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父亲还站在村口。他把扁担横在肩头,双手搭在上面,像座沉默的山。宁远的群峰在他身后绵延起伏,而他,是我生命里最坚实的那座山。

原来有些爱,从不需要说出口。它就藏在父亲的肩膀上,在扁担的弧度里,在每一粒被挑回家的粮食中,在岁月磨出的包浆里,沉默而坚定,温暖如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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