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欧阳文军的头像

欧阳文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12
分享

《落花生》

车窗外的碎石路被晒得蒸腾起扭曲的热浪,仪表盘的指针刚跳过下午三点,轮胎爬过村口山坡的影子时,我轻轻拍了拍车上睡觉的元元。“到了哦,看奶奶家的小黑会不会来接我们。”

话音未落,院门口那道斑驳的竹篱笆就晃了晃,一团黢黑的影子带着细碎的扑腾声冲出来。是小黑,它身后还跟着五只像煤球滚成的小狗崽,圆滚滚的身子跌跌撞撞,却都努力地摇着小尾巴。几个月未见,这条当年被父亲从给你打针为食救回来的土狗,已经成了威风凛凛的狗妈妈,看见我手里的行李箱,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前爪在裤腿上蹭出一串湿痕。

堂屋的木门虚掩着,门栓垂在半空,被穿堂风掀得轻轻晃动。“爸?妈?” 我扬声喊了两句,只有八仙桌旁边的风扇在慢悠悠地转,吱呀声里裹着满屋子的寂静。元元抱着我的腿往门槛里缩,小手指着院子角落:“爸爸,那是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半人高的花生藤堆成了小山,褐色的藤蔓间,饱满的花生果像串起来的玛瑙,沉甸甸地垂着。我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在电话里说的 “今年雨水好,花生结得密”,心头一暖,转身从水缸旁的水瓢里舀了勺山泉水。甘冽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山石与草木的清芬,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爷爷奶奶肯定在西坡地,我们去找他们好不好?” 元元立刻来了精神,挣脱我的手就要往院外跑,却被小黑用脑袋轻轻顶了回来。这机灵的狗东西,竟知道要等我锁门。

景阳坡地离村子不过半里路,田埂上的狗尾草被晒得蔫头耷脑,却在我们走过时,悄悄扬起毛茸茸的脑袋。元元的凉鞋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他忽然指着前方惊呼:“爸爸你看!”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正弯腰用钉耙翻着土,母亲则蹲在地上捡拾那些从泥土里蹦出来的花生。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蓝布衫,后背晕开大片深色的痕迹,像是洇在宣纸上的墨。听到动静,母亲直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脸上的皱纹里盛着笑:“回来啦?元元长这么高了呀。”

元元挣脱我的手,像只小炮弹扑进母亲怀里。母亲慌忙放下竹篮接住他,粗糙的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指腹的老茧蹭得元元咯咯直笑。父亲也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花白的发间,我忽然发现他的背又驼了些,像株被岁月压弯的老玉米。

“快别弄了,天这么热。” 我要去拿父亲手里的钉耙,却被他侧身躲开。“你刚回来,你歇着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分说的固执,手里的钉耙又落下去,翻起的泥土里,藏着好几个胖嘟嘟的花生果,像调皮的孩子探出圆滚滚的脑袋。

元元不知什么时候从母亲的竹篮里抓了把花生,蹲在地上有模有样地学母亲的样子刨土。他小小的手掌被泥土染成了褐色,却毫不在意,抓起一颗沾着泥的花生举起来:“奶奶你看!我也挖到了!” 母亲凑过去,用袖口替他擦脸上的汗,祖孙俩的笑声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

我蹲在母亲身边帮忙捡花生,指尖触到那些饱满的果实,忽然觉得它们像极了父母的性子。花生藤谦逊地伏在地上,把累累硕果藏在泥土里,不与桃李争艳,不向风雨低头,正如《论语》里说的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父亲常说 “花生不像苹果挂在枝头显摆,可谁吃了不说好”,小时候总觉得是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此刻想来,竟藏着最朴素的处世哲学。

“这颗花生有三个‘兄弟’呢!” 元元举着一颗分杈的花生跑来,花生壳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母亲接过来看了看,笑着说:“这是花生妈妈在给我们送礼物呢。” 元元歪着头问:“那花生爸爸呢?” 父亲在一旁接口:“花生爸爸早就把养分都给了孩子们,自己在土里睡着了。”

我望着父亲被汗水浸湿的脖颈,忽然想起《礼记》里 “父之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 的句子。这景阳坡地里的落花生,不正是我们家的写照吗?父母就像深埋地下的花生根,默默汲取养分,滋养着枝蔓上的我们。那些藏在泥土里的饱满果实,是岁月沉淀的馈赠,也是血脉相连的见证。

太阳渐渐西斜,山坡上的风带了些凉意。母亲把装满花生的竹篮往我这边推,父亲却抢先一步拎起来,说:“你带着元元走前面,我跟你妈断后。” 他的背影在暮色里晃晃悠悠,竹篮的绳子勒进他肩头的肉里,留下两道深陷的红痕。

元元今天估计是累了,趴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小手把玩着父亲草帽上的布条。父亲哼起年轻时唱的调子,不成调的旋律里,元元渐渐有了困意。母亲走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的琐事:“你爸前阵子总念叨你爱吃新花生,天天往地里跑……”

月光漫过竹篱笆时,小黑已经把五只小狗崽安顿在灶门口的草堆里。母亲在堂屋剥花生,银白的月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元元枕着我的腿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花生浆的白印子。父亲坐在门槛上望着忽闪忽闪的星星,映着他满足的笑。

“明天让你妈给元元煮写花生晒干带到广州去吃。” 父亲说,“地里的花生要晾三天才能摘,到时候让元元也试试,这孩子手脚灵。” 我望着院子里那堆花生藤,在月光下像覆盖着一层银纱,忽然懂得,所谓故乡,就是这样一片能让落花生安心结果的土地,是父母用一辈子的时光,为我们培下的沃土。

凌晨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隔着窗纸看见堂屋的灯亮着。悄悄起身望去,父亲正借着灯光摘花生,母亲坐在一旁清洗元元满是泥巴的袖口。月光从窗棂溜进来,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竹篮里的花生渐渐堆成小山,每一颗都饱满得像要涨开,仿佛藏着整个夏天的阳光与雨露。

《道德经》里说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父母的爱就像这落花生,从不说起,却在岁月里结出最丰硕的果实。他们把自己埋进这片土地,把养分都给了我们,正如花生把饱满的生命藏在泥土深处,等待着游子归来的时节,轻轻一刨,就是满捧的甘甜。

晨光爬上窗台时,元元已经蹲在院子里,学着奶奶的样子把花生从藤上摘下来。小黑卧在他脚边,时不时用鼻子拱拱滚到远处的花生果。父亲在灶台前生火,母亲往锅里倒着新摘的花生,蒸汽裹挟着香气漫出来,缠绕在每个人的鼻尖。

我站在院门口望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片土地可以扎根,有群亲人可以牵挂,就像这落花生,沉默地生长,安静地结果,把最醇厚的滋味,留给懂得珍惜的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