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是一片神奇的后山。山脚横着一个破船一样的小村,山上有土地,有枞树林,有草地,山腰之上还有一座粉刷石灰的白色房子。房子东侧是浅峡谷,峡谷里有棺木和坟墓。
我和弟弟、妹妹上山挖土。土地在山坡上,石头侧边。山坡之上,还是土地。一边是枞树林,淡红色、灰色的树皮,像不同的奇异的脸。一边是草地,绿绿的像上了漆。天色偏阴,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山坡下的土地只有两块,一块像菜刀,另一块像方块豆腐。土很松软,富含水分,赤脚踩在新翻的土里面,十分柔和。今天的唯一任务,就是挖翻山坡下面的两小块荒土。在我挖土的时候,妹妹提着竹篮子,已经猫一样进了旁边的枞树林找蘑菇,弟弟弯下腰小豹子一样向上攀爬。一块一块不同形状的荒土一层一层向上堆叠,不像梯田,因为太陡峭。弟弟空着手,眨眼不见了。我十分享受挖土这样的体力劳动。一个是土壤蓬松,翻土不费劲,一个是面积小,两块土加起来,不如家里堂屋宽。轻轻松松挖完土,在壕沟里把木板界牌扶正,靠上锄头把子,也沿着弟弟上山的方向,开始往上爬,找蘑菇。以前,这山上就有蘑菇,不多,翻检半天,可能拾得一餐下饭菜。而且多是草菇,煮好,以前是奶奶霸着先吃,吃了没事,才让我们夹来吃。奶奶在上一个春天快结尾的时候倒下了,被村里的年轻人抬上了山,坟就在头顶山坡里搁着。我空着手,猫着腰,在荒土上寻找蘑菇的影子。
荒土很平,看到有隆起的地方,我都要俯下身子看看有没有新出的蘑菇。一路往上,在地里不仅找到了草菇,还找到了牛肝菌,小小的没开伞,但杆子粗壮。靠近枞树林的地上,还有枞树菌,被风还是被什么野兽折断了,散落在潮湿的地上,或趴着,或者仰着。菌盖完整,浅黄,一点也不破烂。我一一捡起来,不一会,就抓了满满一手。沿着荒地一路往上,已经忘了时间、天气、环境,眼里、心里只有各种蘑菇。上一个大坡,奶奶的坟墓还是新的,山把它推到了我的面前。我心里默了一下,死人,然后才是奶奶。但我并没有当回事,即使是奶奶,但仍然是个死人。找蘑菇的人,在荒山野岭,把死人当回事,就不用再找蘑菇了。奶奶墓边的黑石头下,也有草菇的黑顶灰盖从青苔里冒出来,还没有碰到清风,还没有见到阳光,在土里就成了我的收获。人也一样,感受不到清风,见不到阳光,就和土里无声的奶奶一样只有永远的黑夜了。弟弟在上面已经掉过头,进了西侧枞树林,往下,找姐姐,要把手里的蘑菇放到姐姐提着的篮子里。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在找蘑菇,兴致盎然,十分专注,眼里,心里只有蘑菇。
到了坟的上方,我看到了整个天空,灰白色里,横着几块不规则的乌云,长的像洗澡帕,方的像手帕,不规则的云,仿若游动的像鲤鱼。山很柔软,四周大地沉默。我折进西边的林子,枞树一行一行,碗口粗细,像被梳理过一样整齐。树林边有一袭房子,白墙黑瓦,墙皮有一些剥落破洞的地方。门开着,村里的世贵坐在堂屋里,吊脚靠马,方脸乌紫乌紫的,他一直这样,闲闲地在和主人家聊天。我想进去讨个塑料袋子,把手里的蘑菇装起来。我手里的蘑菇已经满满当当,已经加不上一朵蘑菇了。看了几眼,没人看见我,也就没人出来招呼我。我又觉得,在这山上,他们家里不一定备着塑料袋子。便沿着林子往下,一位素衣姑娘挎着巨大的竹篮,和我平行,一路找蘑菇,一路往下。枞树林里,蘑菇像凑热闹似的,可多了,而且多半是鸡枞,黑顶,圆溜溜,像工艺斗笠,白杆,像女人的胳膊。揪住一棵往土里掏,土很松,可以沿着鸡枞的茎秆往下掏两尺,鸡枞的菌杆小拇指粗,带着红泥痕迹,十分招人喜欢。怎么好吃不管了,使劲往里掏的那种激动让人忘乎所以。旁边的姑娘在枞树下找到了一窝一窝枞树菌,手指往土里一抓,便能翻出一窝,都是嫩嫩的没开伞的骨朵,找了一窝,又找一窝,她一脸喜悦都藏不住了。我都有些羡慕,在想,妹妹应该同样找着不少这样的枞树菌。我把一条一条鸡枞夹在胳膊里,到了我挖土的地方,妹妹和弟弟已经下山了。我把手里的蘑菇放在锄头边,看着林子边用编织袋装蘑菇的妇女,满脸汗水,却仍在往山上爬,往枞树林子里钻。灰色的黄色的编织袋横七竖八躺在荒土上。像肥猪一样,鼓鼓囊囊的。这是大山的馈赠,可比猪肉稀奇。过了这山,就没有那山了。我转进东边草地,草地斜坡上,是一个蘑菇的神奇王国,比碗口还大的枞树菌,菌盖一边向上翘翻,亮出鲜黄的褶子,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还有芋头叶子一样形状的青青的蘑菇,光滑油亮,贴在草叶上,十分扎眼。不管了,我已经进入了一个蘑菇的童话王国。上手就是财。碗口大的枞树菇,芋头叶子一样的不知名的大蘑菇,我一个都没放过。不一会,拿蘑菇的左手便无能为力,再也装不下哪怕是一朵小小的蘑菇了。我心有不甘,这种事,可能一生只能遇到一次。但又无能为力,我只能要这么多,多了,我带不走。下来,脱了衣服,张开,铺在地上,把大蘑菇小蘑菇都装进去,然后打成包袱,挂在锄头把子上,怕晃荡,一路用背顶着,小心翼翼下了山。
村子安静,一如往常,一声鸡叫都没有。母亲在二楼阳台晾衣服,妹妹弟弟蹲在门口的摇水井下面洗蘑菇。妹妹蹲着,弟弟半蹲着,白色背心像在空中挖了一个洞。母亲在二楼看了我倒在地上的蘑菇,说:三餐都吃不完。母亲的话音很平静,听不出一点惊喜,或一点赞美。她和这后山已经相处大半辈子,或许以前捡过更多蘑菇,和生活纠缠了大半辈子,已经心无波澜了。奶奶上年又走了,平常中少了一份挂念,生死都看平淡了。我却兴致勃勃,后山上还有许多蘑菇,虽然一部分被装进了编织袋里,但还有很多在土里,在枞树林子里,在草地上,在萌芽中。想想,更觉得不可思议,后山已经司空见惯,但山上的蘑菇要迎着清风,要沐浴阳光,要自然生长,层出不穷,生生不息,却未必能称心如意。而人,虽只有一次生命,庆幸的是,人可以肆意的迎着清风,享受阳光,十分自由,却一辈子在酸甜苦辣里缠斗。
2025.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