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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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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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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眼

我们村去镇子,只有往西一条路,在水沟上,一边是稻田,路像一条绒线歪歪扭扭浮在田野边上。另一边是沟坡,沟坡上有白石子点缀的几块庄稼地,和山。晴天尚好,遇到雨天,泥泞路滑,别说挑担子,空着手,脚下一滑,都有可能滑进沟里,或者田里,沾一身泥水。快到马路边,路边上的土里,有一堆青色乱石堆砌的大坟,坟后面一边栽着一棵柏树,是上一个清明的事;树单单薄薄,远看像一个立定的人影。坟下沟上有一块石板桥,石板桥那边的山脚,有一个人字形的敞口岩,屋檐高,岩洞中心立着一条坟墓,薄片青石一层一层砌成,表上盖着一层新草皮,草芽不及寸长,蔫里吧唧泛黄,这也是清明节的事。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看一眼,其实不知道坟墓里的死人是谁,是段家的,是平田院子的,还是阙家的。活着的时候没有相逢过,没有交集,也就没有故事,没有故事,心里没有阴影。这里天高地广人影稀,每一次路过,我都会在心里自觉地念叨几遍“一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来平复内心的害怕。

对岩洞里的坟墓,始终有一丝好奇。选择岩洞作为坟地的,乡俗有送羊入虎口的忌讳。山脚那岩洞上面渗水,经年累月,黑色的白色的岩壁上,浸染了一条一条带状黄色,烂棉花一样絮絮叨叨地垂下来,像抽象派的几何图形一样深奥。岩洞里面有多深?里面有什么稀奇?不知道,但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古怪。回家,饭后和父亲一起在门口坐在青石墩上闲聊,说起路口岩洞里光秃秃的坟墓。父亲也不知道岩洞里埋着何许人。他出生的时候,坟就在那了。还说出一件令人惊骇的事。爷爷在世时,在生产队当看水员,管着村里百来亩稻田的水情。春夏的每天夜里,都到西边舂水大坝,和阙家、平田院子的看水员分水浇田。有一次分了水,几个人分头回走,我爷爷走到路口,看到岩洞里冒出了一股火,白花花的,开始火把大,走近了几步,火把变成了火树,噼里啪啦的烧,把我爷爷吓了一跳,以为遇到鬼了,赶紧在田埂上蹲下来,藏身于稻禾,静静地看着。约摸两杆烟功夫,火忽地缩了下去,一片漆黑。头顶天空里繁星密布,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爷爷只遇到一次。我父亲说,自那以后,爷爷不再下半夜到舂水大坝上与别的院子的看水员分水。黄昏暮晚,我一个人从镇里回东干脚,每经过这里,都要想起爷爷在这里的奇遇,不由自主捏紧嗓子眼,目视前方,一脸严肃,专心走路,生怕一口大气惊动了沟对面埋在土里的鬼魂。

读书的时候,晚上在平田院子洪生老师家补习,九点后才回东干脚。平田院子到东干脚,正儿八经的路只有一条,两端是田野,田埂路弯弯,有蛇有鼠有蛙,却没什么好担心。乡下人司空见惯,从不在乎。走出平田院子的石板路,过两丘田,是一块土坡,路从边上通过。土坡东侧,两座坟墓并排高耸,坟头尖尖,像两个稻草堆。白天无所谓,有同伴,而且平田院子的青砖瓦房近在咫尺,人间烟火气弥漫,一点不用害怕。到了晚上,一个人,走出平田院子的青石板路,大地黢黑幽静,头皮开始发麻。除了经过这两座坟墓,过了前面的石板桥和水田,还要穿过一座土山。土山里,路边上,沟边上,桥边上,土堆上,刺蓬下,都是坟墓,大大小小,一个坟墓一块地盘,隔三五步就出现在眼皮下面。看一眼,平地上,大的是一张大的阴沉的脸,小的是一张小的阴沉的脸,在高处的像一颗睥睨黑夜的脑袋,在刺蓬下的像一个在歇脚的沉默的老妪,黑乎乎的,爬虫爬过的滋啦声,老鼠窜过的哗啦声,以及蛐蛐的一声一声低吟,仿若都是坟墓里发出的一种试探,在和星子月亮庄稼清风沟通。土山上的庄稼地里,篱笆,树桩,羽毛草,桔子树,苦楝树,上架的黄瓜,一垄一垄的豇豆,废弃的瓜棚,月亮像美术大师,光影处理的出人意料,神秘恰到好处;又像导演,把各种树木和作物塑造成各种形状,以夜为幕,无声地上演天地传奇。

我一个人走夜路,父亲放心不下,每次忙完了,洗了澡,叼上一只喇叭筒,一路摆开两手,到平田院子接我。我不是需要父亲的保护,但那时我迫切需要父亲的陪伴。父亲其貌不扬,其躯也不伟岸,瘦小单薄,甚至还有点驼背。但上下的人,都不会取笑他。父亲是个受过大苦的人,十二岁,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的时候,就一个人撑起了门面,养家糊口。因为穷,又入世早,所以见多识广,这样的人,通常胆子也大,不信鬼神。两个人碰了面,走出深邃的平田院子,到了田边,父亲总要感叹一句: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我问为什么。父亲说:你看,你抬头看,满天星。星子不照湿地,老师没有教?我说没教这些。父亲大咧咧地说,你们老师白当老师,都想着自留地里的黄瓜茄子了。我们老师很多是代课老师 ,有课上课,没课在家忙田里地里,跟农民一样挑尿桶。过了村口两堆坟,过了石桥,父亲很多感叹,因为挖这条河,架这座桥,他都有出力。而带头的那些人,隔三岔五死一个,已经好多个离开这人间了。进土山,路两侧的庄稼地里,就是坟头,在星光夜里,像石狮子雄踞。父亲说,活人怕死鬼,死鬼怕活人。你善,他善,你恶,他恶。你不看他,对直走,莫要东张西望,就没什么东西能挡你的路。鬼也是人变的,他们一样讲道理。

在夜里,对“鬼”这个字,我还是挺忌讳的,哪怕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次。听着父亲大大方方说出来,像石子一样投进身边的庄稼地、桔树林,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常。那一堆一堆的坟墓,在星光里,就像坐在草地上安详晒太阳的老人。走路莫回头。父亲似乎看到了我东张西望,提醒我,爱回头的人走路容易被绊倒。我还以为容易看到鬼。没想到父亲竟这么幽默,我忍不住都笑了出来。每一位父亲,不仅是孩子的老师,孩子的守护者,还是人间的保护者。跟父亲在一起,就像背靠一堵温暖宽厚的墙一样令人踏实。父亲讲他走夜路所遇到的故事。有一次,他夜里在平田院子开完会,天下小雨,走到村口的坟墓边,看见平田院子的后龙山上出现了一片白灿灿的大火,有鬼了。父亲便闪到坟墓侧边,蹲下来,想避过去了再走。平田院子一个看水员扛着锄头从桥那头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嘀咕“怪事了,怪事了”。父亲从坟墓边走出来,说“是怪事了”。话一出口,吓得对方一个趔趄滚下了坡,大喊“活鬼来了”。我父亲说是我,东干脚的。对方才从水田里爬上来,颤颤惊惊说“你这个鬼,吓死我了”。两个人稳定下来,点上喇叭烟,一边抽烟,一边看那一片火哗哗啦啦烧。抽了两根烟,那火才忽地熄灭,大地一片黢黑。每次经过平田院子村口的两堆土坟的时候,我都要看上一眼。土坟上只有一层浅草,一年四季黄绿色。侧边庄稼地,下面是水田。庄稼地里有两棵细长的棕叶树,一年四季都像头戴着斗笠,在夜里又像在飘忽,让人疑神疑鬼。父亲有事耽搁不来接我,我一个人很少走这条路,而是沿西边河坡走回家。河在田野中间,四面平坦,一览无余。河水也不深,我放鸭子的时候,都有接触,心里没有一丝阴影。然而,沿河走路,跟着河道弯弯曲曲,耗时多几分钟。即使这样,回到家,父亲就猜到了,我是沿河走回家的。说“真不像男子汉”。又自言自语“胆小天下去”。看来,在胆大胆小之间,他也矛盾。

每一个人呆在人间的时间都有定数,父亲也不例外。在他生前,他就兀自在东边山坡上给自己找了一块他自以为的风水宝地。人一旦为自己准备后事的时候,他在人间留的时间就不会太长了。果然,父亲做了结肠癌手术后,坚持着,把棺木漆了,把地平了,还有无数未竟之事,但父亲不管了,在春天的一个凌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便平静逝去。父亲生前说过生死有定,悲伤徒劳的话。我看到的是,任何挣扎对死来说,都是徒劳的。我们按照乡下殡葬的仪轨程式,一丝不苟,把父亲送上了山坡。从地底翻出来的那一堆新的黄泥土,像大地开出来的一朵奇葩。他要永远守山了。走了,我又回头看,心里有许多不舍,而死亡却非常果断无情,一旦分开,便回天无力。坟墓垒得大,居高临下,前面十数里山川平地尽在眼底。这是父亲喜欢的么?父亲一生在践行站得高看得远,我想,这次,无论如何,他该是称心如意了。他孤单吗?我想不会,他最喜欢的,便是人间的这份清净。现在,在这份清净里,他永恒了。

父亲头七过后,去勒桑里看父亲生前的好朋友昌叔。他和父亲一样年纪,高高大大,方脸,老了,清廋,一嘴烟熏牙都暴露在外面;耳朵听不见,带了人工耳蜗,在乡人中间,显得有些另类。他打小就和父亲玩在一起,摸鱼摸虾,四处捡稻谷,上山挖野菜,一起上学,形影不离。成家之后,养了三个孩子,老婆产后抑郁,寻了短路。他一个人带着仨孩子,一直单身,十分不容易。他们那一代,好像没有一个是过得容易的。想想父亲,看看昌叔,这风中残花,还能坚挺几时?世事如潮水,人生如蚍蜉。每每想到这些,便觉得人生不仅短暂,还十分脆弱,青春刹那芳华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去勒桑里的路,我以前放鸭子经常走。过一片土山,一条河,一块坪子,便是绿意盎然环绕的破落的勒桑里。土山上有庄稼地,有枞树林,有随处可见的坟墓,有流响的河。河里有激荡的清水,河坡上,水竹野蕨一路拥挤着宛如游龙。原来在庄稼地、草坪上隆然一堆的坟墓,坟上野草喧哗,凭空添上一些萧索,而现在放眼望去,已经被长高的枞树遮挡,或掩藏,望过去,一堆堆光溜溜的黑土,像一颗颗光头。每次见到坟头,我都要自省一遍。彼此对视,探测的是良心。他们肉身隐在地里,魂在天上,他们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监督我们,要摆正心中的那杆秤。我又开始自省,并且自信没做过亏心事。

到了昌叔家小楼门口,顿时惊了一跳,门对面的土里就是一座还摆着白灿灿花圈的新坟,刨出的红土像新鲜的伤口。屋侧边的油茶林里,还有两堆长满野蕨的旧坟,坟头新土上插的鲜艳的清明花猩红,哪怕是塑料的,绢的,乍看起来,仿若跳动的火苗。昌叔说就坐门前梨树下吧,凉快。一坐下来,就看见了庞然大物一样的新坟,铺开的花圈足有半分地宽。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我说结个篱笆,或者砌一圈围墙,不然一早开门就看到坟头,一天都没好运气。昌叔不以为然,说孩子不经常回来,我和你爹一样,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心里没鬼,就不怕什么晦气。他们看天,我看地,互不打扰,世间道不颠倒,各行各道;世间道颠倒,别说鬼不安,人也不安,人一发狠,非得要打出一片安静天下来,鬼都怕。现在,天地安静,我们在阳间生活,做好本分,有一天过一天就是了。

我说,我总是觉得那坟墓在盯着这个世界,或者在监视我。

昌叔笑了,说你还年轻,还没经历死亡考验。只有从死边走过,才有悟,才放得下这世间一切,不惧生死。再说了,心里有恐惧,小心才行得万年船,是好事。

聊了面前的事,又和他回忆他和我父亲生前的相互帮衬和相互之间的信任,五十年余,现在就是弹指一挥间。恩恩怨怨,不过是内心自私一念。敞开了胸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一生辛苦,也并不见得是吃亏,平平安安就是福。有时候,是我们交谈,有时候,是昌叔自言自语。他太爱讲话了。一个留守老人,一个不惧生死的老人,一个农村老人,一个老人,还有什么舍不下的呢?如果有遗憾,就是他们心里的话没有讲完,就死了,从此,这个世界没人知道他们的想法了。理解,或者陪伴,对于父辈,就像我们孩子时候,他们给我们的保护和温暖。可活着的人却被生活牵绊,看起来意气风华,实际上,如蛛网中挣扎的苍蝇,顾前不顾后。如果可以重来,我应该多陪一陪父亲,多在乡间走一走,多和童年的朋友多和父辈的朋友见见面,聊聊天,让每一个朴实的日子都变得有内容,有滋味。然而我又做不到,每一个人都好像相似的,想得天马行空,做起来寸步难行。在现实中左支右绌,还一遍一遍安慰自己,一切还来得及。话别昌叔,他送我到河边,说不怕了吧。他也知道我小时候怕鬼怕怪。我说不怕,有点羞赧,我都五十岁了。五十岁了,在父辈眼里,还是当年的小孩。这滋味,酸酸的,过后又甜滋滋的,觉得人间值得。

抬起头,看到了山坡上父亲的坟,坟头的花圈虽然破败了,还是像一袭雪衣。父亲在看着我吗?每一个死者都是仰天而卧,他们看的是天,他们感受的是这人间。他们祈望于天道,天道垂怜,人道才得以张扬。又小心扫一眼林中光秃秃的坟堆。小时候就在他们边上割猪草,挖土,砍高粱,唱歌,倏忽间,他们破败了,我老了,我们比以前更近了。他们在看着我走近他们,他们在沉默,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生命的起落凋零。我看向山头,看向父亲,爱我的人,他在倾听,他在注视,在山河大地上,用他们的方式,维持一种平衡。如果能听到我们的祈祷,或者也会用我们的祈祷。然而他们不能表达,他们只能看着,像大地眼睛,与每一个对视的人,与每一件对视的物和平相处。生者死者和谐相处,这片大地更为沉重厚实仁慈,也将哺育更多来者。他们在生的时候,肯定希望人间美好。现在,他们看见了,人间有些落寞,但平安富实。

在东干脚,在宁远,在湘南,大地上的村庄和坟墓就像生和死一样连在一起,得失与共,兴衰与共,荣辱与共,互为表里,支撑起山河里的烟火人间。我深深地热爱这片大地,村庄里有我的家,而他们,是我的归属。

一个人走在乡间,在荒野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并且直指灵魂。如果疲倦了,我想,回家吧,家乡不仅是一个能量场,健在的人,逝去的人,都能让你感受到人间走一场的终极意义,从回家开始。

2025.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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