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广清永高铁已经进入路线测量,数年之内有望开工铺轨,在我有生之年,有望通车。以后从广州回宁远,时空距离缩短到一个半小时。心里不免惊喜和意外,时代发展终于选择了永州。以后想吃正宗宁远血鸭,上车的时候给家里打个电话,中午就可以坐在家里吃到新鲜的正宗炒血鸭。这在以前,简直做梦。现在,国家为我们圆了梦。
在老家的时候,宁远不是我们村的,但我们村是宁远的,宁远的代表地是城关镇,县里机关所在地。农村分田搞承包,手头活泛一些了,每到年关腊月,父亲母亲都要起一个早,赶最早一班车,去三十公里外的县城买年货,黑色呢子衣服,天蓝色羊绒围巾,能照着人影的黑皮鞋…… 父母不买糖,糖很奢侈,他们觉得农村小孩不配吃。要吃糖,将来自己给自己买,才算本事。父亲母亲出门,我们习以为常,可到了太阳落山,暮霭在田野青山弥漫的时候,家里还冷锅冷火,才盼望父亲母亲早一点回来。县城开往清水桥最晚的班车五点半出发,客车几乎是马路上唯一的车辆,哪怕一天只有稀稀溜溜的两趟,却像时钟一样准时,原因可能就是马路上大半天都是空空荡荡吧。看到客车从平田院子侧边的马路冲出来,我们便提着一颗心,欢呼起来,直到父亲母亲背着包袱像两个凯旋的战士,从庄稼地的深湾里走出来,我们才跑着迎过去,像久别重逢。在我心里,宁远很远,早上出发,坐车,晚上归来,需要一整天。
初中毕业之前,我没有去过县城。初中毕业之后,王晗飞跟随父母搬去了县城,郑颂德、欧阳文平、柏承宣考进了宁远卫校,我在清水桥中学复读。当时开通学,每天早上半晚,在马路上都能与白壳的客车擦肩而过,在车轮扑出的风尘里品尝到汽油的香味。便下定决心去一次三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当时为这个决定兴奋了好几天。到怀揣两元纸钞登上客车一路向南,从熟悉的平田院子、柏家坪、双井墟、礼仕湾穿过之后,迎面而来的,那时还不知道地名的枫木铺、李家堡、白马、仁和接踵而来。房子青砖黑瓦的样式、高低起伏的绿色田野、路边的枞树林、连绵起伏的阳明山余脉,跟老家别无二致。唯一的变化,就是口音。每一个上车的人,开口说话的音调,与我们柏家坪、清水桥有区别,我们发音板板正正不卷舌头,而李家堡以下,有儿化音的味道。车过逍遥岩,看到路边有黑皮苦楝树,路的尽头,有高低起伏的楼房,二层、三层、六层…… 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多一点,我终于到了心心念想的宁远县城。县城高楼成堆,果然不同一般。我终于进城了,虽然有点猥琐,但我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小瘪三。
客车是运输公司的,宁远卫校就在运输公司斜对面。当时正是下午放学,大铁门中的小铁门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年轻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我迎上去,问直走来的同学,“我找郑颂德、欧阳文平、柏承宣”。我一股脑把三个同班同学的名字都报出来,自以为对方至少知道其中一个。没想到,他都认识,尤其是郑颂德、欧阳文平。颂德矮,标志是天生卷发,文平高,一米八以上,却单薄。他走前面带我去颂德、文平的寝室,在寝室门口正好碰到洗盘子回来的颂德,颂德穿着一件绿油油的衬衣,脸白白的,很惊讶,眨着小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找到了颂德,就找到了落脚点,不担心夜宿街头了,心情很平静。
“吃饭没有?”颂德问。
“我刚下车”。
“刚好,食堂还没关门,我去打饭。”
颂德打饭回来的路上,又把文平叫了过来。文平和我是一个院子的——我们的一个院子,又分为四个行政村,我们不在同一个村。文平走在双层铺的过道里,肩膀以上都在上铺之上,在狭小的空间里,像个巨人。见面,文平就羞涩的笑了起来,嘻嘻地问“你怎么来了”。在大家眼里,清水桥到县里,太远了,根本不会想到我一个人就来了。吃了食堂的大锅饭,文平要带我出去走走,颂德有女孩子约会,不陪我。从巷子里走出来,就是马路,前边,就是五拱桥,也就是我父亲常说的老五拱桥。桥下是泠江,二十米宽,我当时见过的最大的一条河。站在桥上,可以看到对面一千米远的五拱桥,那是新五拱桥。桥下面的水黑黝黝的,看不到波纹,看不出深浅,看不清流向,在暮晚里,像一湾墨水。江的北面,是供销社,江的南面,是泠江商场。城里昏黄的电灯,把墙壁染黄,把马路分成黑白色块,把夜捅出无数窟窿眼。县城有四条马路,井字形,北边供销社商场、书店、文庙、县委机关、宁远一中;南面是宁远职业中学、印刷厂,农村,东面是城关税局、宁远二中、农村,冷水区;西面是城关中学、供销社大院、运输公司、宁远卫校、宁远三中、桐山区。井字的中间部分是泠江商场、城关小学、汽车站。文平带我绕了一圈,县城有三五万常住人口,这在当时,别有意义,全县没有一个镇超过它。脚板走酸了,文平带我到电影院门口的冰室,门口用竹竿挂了一颗光芒四射的白炽灯,走进去要了两杯冰水——这是我第一次喝冰水,吃过冰棒,喝过凉水——放薄荷糖精的井水,正儿八经地在冰室喝冰水是第一次。这是县城唯一的冰室,这是全县唯一的冰室!冰室里座无虚席,哪怕是啜饮一毛钱一杯的冰水,脸上洋溢的,都是一种幸福的自信。这种自信属于城市。电灯,冰室,人群,深夜,与乡下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有点羡慕颂德、文平、柏承宣了,他们进城了,而我还在清水桥中学的瓦屋里上课复读,这让我自卑,内心里有些惆怅和怨愤。除此之外,就剩下这座城了,它仿佛有魔力,让我忘了东干脚,忘了村里宁静的夜晚。
后来我以各种方式去过县城,坐客车、扒货车、坐霸王车、坐小四轮。年轻人为达到目的,总有合适手段。颂德、文平、柏承宣毕业之后,离开了县城,我主要在王晗飞家里落脚。王晗飞家住一楼,院子里有一扇门,马路边有一扇门。我通常是从马路边的朱红大门溜进他家,有时候是为了坐一坐,有时候是混一顿饭吃。他的父亲是书店经理,他的母亲是书店柜台的,都不喜欢我,当然,他们也不喜欢长的瘦小不堪发育不良的王晗飞。所以每次去他家,都是小心翼翼,而且多半混不上吃的。即便这样,也阻挡不了我在县城盘桓。当时县城经济不发达,不给乡下人提供就业机会,除了车站边上几个小饭店,工地都寥寥可数。但我喜欢县城,新五拱桥东面河上,有一座风雨桥,木制的,被太阳晒得泛白,又被风雨啃得露出筋骨,桥上的木板被过路客的脚板磨出了凹槽,依然结实刚劲。沧桑的栏杆边,经常可以看到坐在小板凳上的钓鱼翁,一个小老头,白发白衬衣黑布鞋,精神矍铄,望着江面,一沉默就半天。太阳在无声移动,风在吹响瓦檐,九疑路上车来车往,都是身外之事。他和桥一起,和江一起,和宁静的内心一起,优雅地成为了这座千年古城的一块砖。我无处可去,就来风雨桥,有时候和钓鱼翁一起,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有时候是一个人,走投无路,凄惶地靠在桥栏上,像一尾逃命的鱼,河便成了我的路。河水日夜奔流,不选择方向,一路激荡,最后回归大海。我应该也像一条河,不要方向,先出去,困在这里会成为一条死鱼。于是,我选择了远方。一个人向一座城告别,有点凄凉,却很坚决。
那是七月初,阳光如流火,我走在流火的九疑路上,没有擦肩而过的路人,作伴的只有路边一行沉默的梧桐树。前方就是车站,车站里停满了南下广东的车,直达广州、深圳、珠海、惠州…… 我上了广州的车,像一条出发的河,向未知发起挑战。我已经不在乎未来,我当务之急是找一条活路安放青春。宁远到广州,我不知道路上要多长时间,我也不屑于问车上喜形于色的老乡。他们的凡俗,我的清高,格格不入。他们结伴而行,有星辰大海。我是孤狼,我寻找一块领地。落日时候出发,他们有说有笑。离开家,到珠三角,他们就像获得了成功。我不行,我初出茅庐,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我一无所有,我一个人,我只有一颗不屈之心。车在南岭山中像一只毛毛虫缓慢爬行。路是土路,坑坑洼洼,有时候车身可以侧成三十五度,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地上摇摆的狗尾巴草。我担心翻车,然而车是毛毛虫,有各种姿态,但车还是一路向前。如果不为谋生奔忙,南岭便是一处仙境,云雾、蓝天、高山、断崖、杉树林、枞树林、竹林一路衔接,不留空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是山,万山相连,在车窗外,在天空底下,在面前,像一眼望不尽的大海。很多次我心里都在不由自主地喊: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在这里灭亡,或者超脱。过了南风坳,到了广东地界,公路一路向下,人顿时有了飞翔的感觉,广东果然不一般。然而朦胧晨光中,看到的只有近处的绿色和远处的黑色。广东的草都不一样,像潮水一样蔓延。然后过连州,过阳山,过清远,城市建筑很紧凑,山比岭北的山更有气势,更有诗意,一座一座,一丛一丛,一堆一堆,一片一片,相互堆叠簇拥,顶天立地,云遮雾绕,滔滔不绝,快到花都了,才戛然而止。从昨天傍晚五点半从宁远出发,到第二天中午十一点,我们的车还在花都,距离广州还有几十公里。落在硬板坐上的屁股已经木木地,一点酸都感觉不到了。到了白云,在广花路上,司机一路拼命按着喇叭,一路朝车窗外骂着“含家铲”,走走停停,到了广州汽车站,中午十二点了!在路上,足足花了十六个多小时,而路程没有八千里,只有八百里。在广州下了车,下半身像半截木头了。在众多珠三角城市里,我选择了更远的地方——潮阳。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我无路可走,我去潮阳。我祈祷在一个陌生地方蝶变。潮阳到广州,四百多公里,广州到宁远,又四百公里。远了,江湖远了,家乡远了,一切都远了,面前只有生活,宁远成了我思想包袱里一颗温暖的电灯,黄黄的,照着带着余温的记忆。
颂德卫校毕业后去了深圳当厂医,文平卫校毕业后去了顺德改专业做了鞋厂工人,柏承宣卫校毕业后留在老家开药店,王晗飞城关中学毕业后顶妈妈的班在书店站柜台,我们一起追过的那个女孩进了东莞电子厂…… 这些就像书里的词条,从我知道,到再相逢的二十年间,从没有变过。我们各自奔忙,无暇他顾,停下来喘口气都很奢侈。等到有一天再相逢,我已经在广州定居。广州到宁远四百公里,不再用十六个多小时,坐大巴只要五个小时,自己开车只要四个小时左右的时候,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人生不惑,已经面目全非。颂德从深圳回到老家在镇卫生站上班,没有编制,治病救人,按部就班,乐在其中;文平第一站到广东顺德,最后也没能走出顺德,两班人在厂门口打来打去,文平看热闹,在人群里高所有人一头,都以为是对方搬来的救兵,挨了几砖头,顿时命丧他乡,成为我们同学中最早离世的人;承宣在老家开药店,开诊所,当村干,风风火火,应酬多,喝酒多,最后喝成了癌症,人刚到中年,孩子还没成人就辞世了;王晗飞工作稳定,老婆却跑了,我们一起追过的那个女孩,找了一个理发匠,在东莞开了一间发廊,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其他的几个好朋友也是沧海桑田,各有归宿,碰到一起,只有一句话三个字:想不到…… 念叨完,就问出发日期,仿佛昨天一切已经陌生,遥不可及。我们曾经迷恋的家乡现在已经容不下肉身,灵魂在路上不断前行才能获得片刻安宁。唯有奔波和折腾,彷佛才能呈现我们这一代人的价值。我们被欲望驱赶着,停不下来。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很丰富,有家乡,有异乡,有目标,有欲望,有苦累,有迷惘,有浅浅的团聚,有长长的分离,在天地间如飞翔的鸟,一生在寻找落脚的地方。我们又像奔忙的蚂蚁,有的负重,有的莽撞,有时空转,有的半途夭折,有时在迁徙,又时刻在为生存战争。碣石潇湘无限路,我们从来没有问过意义,一个是没时间,一个是没必要。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活着,便是意义吧。
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广清永高铁要开建了,广州到宁远,不到一个半小时车程。这是生活改变的一个契机,路途还是八百里,交通工具变了,时空距离变了,回家不再像当初一样遥远。遗憾的是,一起出门打拼的老乡和兄弟,有很多已经倒在了他乡,倒在了路上,倒在了人生半途。我们经历新的时代,看到了新的风景,他们却倒在了旧梦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念起苏老仙这首词,我心里只有遗憾,我曾经的那些朋友和兄弟,但愿今夜都在月光里,要么肉身喝酒,要么灵魂游荡人间。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出发的路,回家的路,还是那么长,将来只要一顿饭的功夫。山河依旧,天堑变坦途了,我们各自安好,再相见的那一天,才有更多语言。那一天不会远,虽然大家都等了很久。宁远一直在变,不过在我们心里,还是旧时模样,街头的灯火,照着路,也照着晚回家的人。
2025.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