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甲岭,九甲只是一个家族名字,说明了岭的归属,属于九甲人。
东干脚立村的时候,九甲岭划归了东干脚。
九甲岭不是一座富裕的岭,从西段段家岭中段阙家岭到东段九甲岭,都是光秃秃的,并且沿段家岭一路向青天,到九甲岭达到顶峰。顶峰如秤砣,孤耸在天穹之下。东干脚的人有句口头禅,意料之外的事达成了,就要爬上九甲岭笑。别看九甲岭边上有阙家岭、段家岭,其实,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不同的分段分给了不同的村子,那一段就用村名命名。每一段不过五百米。很短,但不代表没有故事。
段家岭是青石头山,开头一段是平田院子的产权,平田人出租,做了石场和石灰窑。段家总共五家人,五家人在段家岭下聚在一起,屋后山脚有块杂木树林,屋前水沟坡上种着一排高大的吊柏树,凌天而立,空档长着雷竹,刺藤盘绕纠缠,如墙。园子里除了种蔬菜,还种着枣子树、梨子树、桃子树,石板桥边的土坡上,还有一棵雨伞一样的板栗树,结果不多,但诱惑一样。段家历史浅,五户人家像五根手指一样攥在一起。屋后面的杂木树林里,我进去过很多次,本意是抓鸟,而长着乌桕、红豆树、吊柏树、枫木树的林子里,几乎没有鸟。在房前屋后,在火云大叔围墙垛子上,还能看到几只麻雀不管人间,兀自跳跃。他的园子里,几只黄鸡蹲在阴凉处闭目养神,篱笆中居高临下的棕叶树空响。岭上多石头,层层叠叠而上,有巴掌大的空地,也生了岩石。段家死人了,在后山找一块墓地都很难,多半是埋在房前屋后的小块平地上,或自留地里。一个人在段家,独自不敢久留。
阙家岭属于阙家人,原本是草山。种田用石灰,割了山上的茅草烧石灰。阙家岭上草和石头是共生的,平田人多,打架不怕阙家人,把阙家岭当作了自己的牧场。每到下午日头偏西,平田院子的人马出村,二三十个人,二三十条牛,排场像打仗一样。阙家人谈不上敢怒不敢言,只能说顺其自然,把这山当作了墓地。山上多石头,规则的空地不多,那就葬在山脚,路边是,抬头是,转角是,旧的长发霉的老草,新的新土焕发着肃杀之气,触目惊心。暮晚晨昏,看牛人散尽,天地寂清,这里就是生人勿近。
段家岭和阙家岭没有明显分界,阙家岭和九甲岭有一个明显的分界。
各种形状的岩石聚成一路,像窝窝头从山腰上奔袭下来,到山脚戛然收住,上面来的石头硬生生控制了惯性一样,在山脚形成了一块万吨巨轮一样巍峨挺拔的岩石,风吹雨晒,长了黑皮,黑黢黢的,与日月共生。石头之间的平地被村民垦成了荒地,种烤烟。石头周边的平地,东一堆,西一堆,都是坟墓。山势陡峭,石头又多,平田的人,东干脚的人,都不来这里放牛。平田的人喜欢在平整的山脊上放牛,到处光秃秃,一览无余。东干脚的人喜欢在九甲岭东边的山腰放牛,那里有一块大草坪。上了九甲岭陡峭的山腰,上面是一块一块巨大的石板层叠,一层一层,一直堆叠到山顶,盛气凌人。石板上经年累月,积累了半米厚的流土风尘,十分沙,又十分肥,长一层茂盛的狗尾巴。东干脚的人发现了,在石板上开出了荒地,中间种红薯,边上种高粱。从山下望上去,青天之下,绿意盎然,一派田园风光。
秋末冬初,农田里没事干,年轻人就喜欢上山搞柴火,不是为煮饭熬潲,而是为到了深冬天冷,有柴火烧来驱寒。我们喜欢上九甲岭,一个是墓少,一个是石头上、石头下,有我们喜欢的柴火。石头上的缝隙里,有连连络络的打不死、飞扬的铁包银、乱发一样的火棘树和枯瘦的黄荆子,石头边上也有野山胡椒、牛皮刺、金樱子。用锄头勾上一只畚箕,畚箕里放一把柴刀,沿着黄泥小道上了山,不再纠结谁家的鸡被谁偷了吃,在石头山上散开,开始寻找柴火,挖根巴。山上不再寂冷清,锄头叩击泥土的砰砰声,柴刀砍在石头上的叮当声,像我们熟悉的语言,带来平静地竞争。目光一遍一遍扫过石头,扁的,尖的,蘑菇一样的,牛背脊一样的,三角帆一样的,幕布一样垂下的,都藏着我们的目标。偶尔回头,山下东干脚的房子像一堆发霉的柴火,空荡荡的田野在村庄与大山间舒展如一片战火洗礼后的旗帜,平田院子的青砖黑瓦像一个巨大漩涡,南边后龙山后面的柏家坪黑白相间,被夕阳涂了一抹黄色,像一条金环蛇;西边的大山如墙横亘,山脚下,西塘、沈家、大坝口,就像大山垂下来的一缕头发;田野中间干巴的舂水如一条扭动的蚯蚓,田野中的罗坝村子,像一口巨大的钉子。山顶上有什么?我们都挺好奇。便一路往上,拽着锄头,从悬崖的夹缝里爬了上去。山顶上,还是立着石头,大的小的,都光滑如秤砣,一点棱角和波澜都没有。靠着石头,看向阙家岭、段家岭,山脊上,除了段家部分侧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枞树站岗外,山脊上一点波浪都没有,平平顺顺的向西滑落,直到公路边。山脊上有石板,石板四周有遮挡石板的野草和滕蔓。它们经过风的梳理,纹路像微波一样细致的迎向九甲岭主峰。我们身边的巨石下的缝隙里,有落叶的荆棘藤蔓,稀稀疏疏,抖抖瑟瑟,合着石头发出轻微的啸声。山顶上石头和野草跟着微风应和,耳朵里便是密实的天籁之音。我们看着平顺的山脊,看到北边的院子,何家、清水桥、横龙山、邓泡士、大江盆,个个都黑不溜秋的歪斜着,在山群里散发着烟火味道。北边的阳明山像排天巨浪凝固在云烟中,与天际线连在一起。东边是连着九甲岭的山,一路逶迤,莽莽朦朦,直到天际太阳出发的地方。头顶的青天莹莹地磁住目光,没有一丝杂质。这就是我们在九甲岭上,能肉眼看到的家园,人和山,人像芝麻,山像巨无霸,村像老掉牙的柳树叶,不屈的田野四处扩张地盘,永连公路像一条光洁的从天而降的带子,舂水病病殃殃瘦骨嶙峋…… 这是一片多山的土地,但这里并不荒凉。生活在斗争,在前行,在冲撞,日子平静,毫无波澜。
在九甲岭上笑,是站得高,喜悦可以分享给四面八方。
站在九甲岭上,一个人笑,是需要勇气的。
在那些巨大的石头边,我们像蝼蚁。
石头光滑,不着一字。而光滑里蕴藏的,是石头与天地与风霜雪雨与时间与阳光的沟通密码,历史上很多人面壁欲参透生死和大道。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天地从来没有变过颜色,而人间已经数度沧海桑田,但始终没有改变人之常伦。生在哪?在光里,由苦难塑造;道在哪里?在不变的石头上,在善变的人心里。时间把它们都收纳了,却不发一言。清风依旧,各有各的缘分,汇聚起来,大概就是眼下山地的样子,千山挺立,万山阻隔,人烟落在该落处,在季节里,挣扎着迸发出生机。
下山的时候,我们把装满柴火的畚箕拢在一起,把份量相当的凑成一担,愿意的,可以一口气挑下山,气力不逮的,可以在山腰平地换肩,两个人各担一程,推搡挤让,都不急眼,柴火已经在畚箕里,家就在山脚下,像压舱石一样在心里。
站在九甲岭上,可以俯瞰四方,但知道九甲岭的人不多。
站在九甲岭下,头上的九甲岭在群山中守住一隅,虽然不高,却陡峭挺拔,伴着青天,别具一格。
我们的东干脚的人也像九甲岭一样,从来不事张扬。
写作也该像九甲岭一样自立于山群中,自然平实,默默无闻,又鬼斧神工,自成风景。写作者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可以写人间一隅的现实和风景,但那不是人间的全部,只属于你个人。魅力不在于追名逐利,出人头地,而是在于一以贯之的坚持自己的表达。那小小的又大大的自我,在酸甜苦辣的生活里多沉默,却又多真实!并不是天下人都要知道九甲岭,而知道九甲岭的人,他们一定在你的文字里,兢兢业业,真实朴质,在生活里,前赴后继,甘苦自知。
2025.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