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匆匆路过的时候,还不知道这条路叫什么名字。
后来在汇侨小区定居下来,几年时间里,坐公交车,早出晚归,路上有个公交车站,车上喇叭报站名:汇侨南路…… 听多了,才记下来,这条长不足千米的冷清的路叫汇侨南路。
汇侨南路让我相信,这世间有一种重逢确实叫缘分,不由人规划,冥冥中自有安排。
汇侨南路一边是白云区的商业中心——百信广场,一边是公墓。百信广场最初是小小的一片,主体商城是六层高的新楼,附属步行街是旧楼、棚房改造的。那时候新市是外来人口大镇,附近有黄沙岗工业区、大浦工业区、马务工业区、萧岗工业区、棠涌工业区,制衣厂、玩具厂、电子厂,走错路都能看得到招牌。每逢节假日,年轻人从各厂区鱼贯而出,密密麻麻,汇聚在百信广场,像一片彩色浪花。汇侨南路两边却是安静的。南边是步行街的后门,平时不开门,路上几无行人。道上铺大理石,边上隔三五十米,便有一个树池子,里面种着高大婆娑的榕树。北边是肃静的公墓,公墓在坡上,和人行道之间有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坡,砌了石头。人行道上铺着六边形水泥地砖,边上隔三五十米,也有一个树池子,里面种着高大婆娑的榕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行人稀疏。每次坐公交车路过的时候,透过车前挡风玻璃,我都觉得两边的榕树树冠快要连在一起了,在这繁华的都市里,这样一条绿荫道总让我想起远古森林。
我的工作地点不断变化,起义路,江南大道中,广州大道南,天河北路,末了还去了南海桂城上班。无论路途远近,早出晚归,都要经过汇侨南路。汇侨南路西头是公交站,临路,空间局促,公交站后面是白云文化广场,早上阳光遍地,一片金黄,空间开阔,心情大好;到了黄昏,广场上学滑轮的小孩绕三角锥滑行,像鱼一样欢快自由,这哪是日暮黄昏,分明是百鸟闹巢!汇侨南路东头是新市墟红绿灯,十字路口,对面是齐富路,往下是工业区,黄石路。节假日,等红绿灯的外来人员密密麻麻攒在一起,全是黑头,前面的人往前一步,后面的人跟进一步,最后不是绿灯,人潮已经挤到了马路中间,爽性不管交通灯绿不绿了,人一多,就闯。前面的新市人行天桥,两端都站了民警执勤,把过桥的行人限速分流,维持秩序。新市天桥那是桥,简直是人搭的人桥!车从机场路转进汇侨南路,就是另外一幅景象,路两边像平常一样冷清,高大婆娑的榕树周围,阳光明晃晃,也空荡荡,世界大不同。商业的魅力,就像一个漩涡,让人身不由己,奋不顾身,最后,只饱了眼福,却空落落了心思。即便如此,那五光十色和汹涌的人潮,仍然像风撩拨水面一样,在每个外来者心里撩拨起涟漪,令人兴奋不已,蠢蠢欲动,相信明天。
从2006年,到2014年,八九年时间,坐公交车早出晚归,像一滴油,滚过水面一样,滚过汇侨南路。打工的人在路上,偶尔会关注路边的景象,路头的药店换成了水果店,卖早餐的店换成了卖凉茶的店……路边所有的门头,都会变脸,却不会令人惊诧。城市在变化中寻求稳定,不像人在变化中患得患失。站在车里,品味着周围的气息,买菜老人身上的老人味,壮汉子身上的汗味,纯色衣裳少女身上的香味,经过冷气和时间的调和后,变得稀松平常和谐友爱。窗外阳光明媚,我想老家的父母这个时候在干什么,父亲在田里转悠,母亲在屋前屋后转悠,或者,一起在挖土?我从没想过他们会闲下来,坐在门前闲聊,或者沿着干净的村道散步。远方的家是我的牵绊,像铅坠拽着渔网一样拽着我的思念。车上的人,一脸心思的,都是外来人口。外来人口像浮萍,即使在广州安了家,心仍然是飘着的,兴奋,不安,忐忑,凄惶,严肃,一应俱全。本地人一脸悠闲,那里是新市,那里是二社,那里有朋友,那里原来是良田,那里原来有树林,他们一清二楚,没有一丝疏离感,稳定,踏实,平静,安详。城市的更新虽然在面前轰轰烈烈推进,但在整个城市里,建一栋楼,拆一栋楼,就像拔掉一根牛毛一样微不足道。百信广场扩建,商业的力量排山倒海,以前的文化广场,广场周围的休闲配套,在商业利益面前,像肉中刺一样急需要拔掉。白云文化广场,这个老人、小孩子打发黄昏时光,年轻人看草台班子表演的地方,在轰轰隆隆中被迅速清除,建成了百信广场西区。电子、餐饮、娱乐、珠宝、时尚一应俱全。周边的工业区在“腾笼换鸟”计划中外迁,原有厂房改成创意园区、公寓、酒店、餐饮、休闲的地方,失去了产业人口的支撑,冷清下来,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尤其是节假日,大路小路上满满当当的人流不见了,城中村的床板工厂,工人又老又疲惫,数量还少,城市像突然失去了廉价养料一样,变得冷漠生疏萧条起来。有人关注到了,议论牢骚,但阻止不了发展潮流。产业工人在城市里,是必需品,但有工具属性,社会发展更需要先进工具,旧的产业和产业工人就成了驱逐、转移的对象。
在异乡生活的锻炼里,我简直成了怪胎。我曾经长时间从事过体力劳动,在练江边的沙场,在大北山里的石场,在广汕公路上,在大北山下的工业区里,在深圳布吉,在深圳石岩,在东莞凤岗,以各种角色,为生存下来投机和出力。在小企业,在三来一补民营企业,不讲文凭,只讲性别和服从性。我浑身长刺,每一份工作都干不长,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在路上,从汕头到潮阳,从深圳到东莞,从深圳到福永,路无尽头,希望没有尽头,鼓足干劲不甘平庸,生活却有尽头,没钱了,没饭吃了,没地方住了,任何一个生理要求,都能让人弯下腰来,忘了尊严和个性,为一块面包拼尽全力。那时候广东的经济版图虽不一致,珠三角热火朝天,粤东粤西地荒屋空,但这并不影响我去郁南,去罗定。南粤的每一块地方都生机勃勃,蕴藏着能量和机会,奈何我只是流民,空有想法和热血,不能带去一丝改变。然而人在路上,家在路上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接纳自己的世界就在路的尽头。那个世界不在路上,或许在人多的地方。1997年,香港回归的那一年,我来到了广州。我从湖南到广东,往珠三角各地,广州是中转的地方。当时脚杆子还带着乡野的泥土,脑子里不仅装着农民的窘迫和纯朴,还掺杂有一些狡黠,不敢触碰这都市炫目的繁华。当脚杆子上的泥土在流浪的路上落尽,家乡成故乡的时候,一副皮囊已经无关紧要,广州就像收纳一只蚊子一样把我纳入其中。一只蚊子在偌大的城市找一个立足的地方是容易的,为了避免再次流浪,我打起精神,精神起来了,精明了,身上的棱角也被光滑了。生活啊,就是一把锉刀,不仅锉掉身上的尖刺棱角,还要把每一条敏感的神经打磨一遍,不再敏感,偏激,尖锐,身披岁月馈赠的沧桑,低下头来,不再彷徨,认真,专注,执着,生活就打开了一道门,接纳一个新的你,深沉的你,老于世故精于算计的你。城市之所以为城市,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经过算计的。
2014年春天,公司搬到了齐富路口的某某大厦,距离回家的距离,步行大约二十五分钟。习惯走路的我——当年从农村开始,我就喜欢走路,走路去清水桥,走路去柏家坪,走路去永安圩,走路去腰江,五里路十五里路二十里路不等,用脚板量过了,更清楚沿途的村庄田园和路况,也记住了沿途的大树河流水井和山岭。到了他乡,最远的距离,从汕头市区步行到潮阳金浦,从深圳布吉步行到东莞凤岗,从广州天河岗顶步行到广州白云新市…… 走路不仅是流浪者的本分,还是一个活人的本分,不断地走,才能更好的感受风景和体会这个世道。汇侨南路是每天的必经之路,但已经于默默中发生了改变。西头往棠涌方向的坡下路段,设置了红绿灯,过了这个红绿灯,往西可以到棠涌、大浦,往南边上是百信广场西区,两栋高楼在天底下像两支风帆。赭红色外墙中间有巨幅广告屏,播放广告和电影预告,人上班,它开机,在半空里上演都市的声色犬马。从汇侨南路步行去齐富路口,通常不走商超这边。不是走的人少,而是不方便,绕路。而通常走公墓这边的人行道。开头是银行,汇侨东区大门路口,汇桥学校,墓地坡下人行道笔笔直直,直达红绿灯。说实话,无论是我独行,还是有同伴同行,我都喜欢走墓地这边,安静,人少,事少。
从银行开始,银行开门像钟点一样准时。排队的人——城市有三个怪现象:在银行排队,在医院排队,等公交车也要排队。能把服务行业做成人满为患这个样子,唯有大城市。过了汇侨东区大门路口,就是汇桥学校,学校的操场,围着铁栏,黑色方形,铁栏边的角落有高大婆娑的榕树,在广州,任何一条路边,基本都是榕树当家作主。榕树的树冠宽阔,遮蔽了人行道路面。榕树下有一行月桂,都不到人屁股高,叶子也不茂密,如果没有园丁浇水照拂,可能已经干枯夭折了。但每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走到学校的铁栏边,风中便弥漫了浓郁的桂花香。我老家村子后面山上有无数桂花树,金桂,中秋开花,那种香味化在风里,数里外就能沁人心脾。我想,世界上如果有最香的花,非桂花莫属。学生迎着朝阳,在操场上跟着喇叭播放的节奏做广播操,高低不齐,松松垮垮,一如我们当年。人行道边也是榕树,一抱围粗,靠地面的树干,垂着一根一根气根,一帘一帘,让我想起雨天父亲身上的蓑衣。路边的榕树和校园里的榕树错开,正好遮蔽路面。一路走下去,人行道都在榕树的荫庇下,一路绿荫浓郁,与一路之隔的繁华的商业步行街,仿佛属于不同的世界。
学校边上是一个陡坡,坡上就是公墓。
在人行道上,只能看到坡上的各种草木,看不到墓地的一丝影儿。
我知道上面是墓地,城市里的墓地,看不见墓,死亡便距离很远。
对面商业街后门的人行道上,行人稀少。但榕树不管凡俗这些,树干一棵一抱围粗,高大婆娑,顶天立地,睥睨车马水龙和五光十色。2002年左右,我辗转到棠景街上班。一个星期天,慈善机构在白云文化广场搞现场抽奖的慈善活动,一等奖一辆马自达6,而且有五个一等奖!中了以为到了大城市,就有机会的蛊,我当时揣了二百元来换马自达6 !搭乘一辆拉客的摩托车,从棠景街上了乱哄哄的机场路直奔新市文化广场。刮彩票的、兑换奖品的摊点,绕着圆形的广场摆了一圈,正北方向的舞台上,一字排开五辆鲜红的马自达6 。卖彩票的摊点前围了一层人,黑麻麻的,像电线上站满的苍蝇。拉客的摩托仔就是从汇侨南路进来的,路上摩托车乱窜,感觉四周像荒郊野岭。那时路边有榕树吗?我问自己,心里却犹疑,当时一心想着中奖,根本没有留意这是什么路,路边有什么了,更没有想到过再来。大奖只是一个噱头,跟平民百姓无关。现在,汇侨南路两边人行道上的榕树树冠跨过马路,要接在一起了,而这边人行道,路边的榕树和校园里的榕树错开,在路的上面铺了一朵云一样,阴凉,清风拂面。走过学校——每次路过学校,我都会往里多看一眼,我的孩子就是地段生,这个学校与我的生活他的前途紧密相关。那橘色的房子却毫无表情。学校边上的陡坡上,就是墓地。与其说是墓地,不如说是植物园,得南国气候之宜,一年四季绿意盎然。在这里,我认识了我以前从不认识,或从没接触过的植物。
坡上第一棵树也是榕树,不过是大叶榕,然后再是小叶榕。大叶榕树树叶大而柳长,稀疏还干巴,仿佛没劲一样。树干上缠满了藤萝,肥壮的藤萝,叶子比巴掌大,藤比小拇指还粗,上面还有棱角,缠着树干一直向上,非常粗鲁。旁边的小叶榕和路边的榕树一样青翠,比指甲盖大些的叶子,披着阳光闪亮,层层叠叠,犹如羽衣霓裳。地上,石坡上,并不因头顶大树而一毛不长。第一丛灌木是开紫色小花,花穗长如羽毛的扶芳藤,懒懒地像一绺头发一样披在学校围墙的墙垛上。附近雷竹、肾蕨争先恐后,你长一丛,我长一蓬。在石坡的缝隙里,还巴着一棵两尺高筷头粗的斜叶榕,须根白白的,像渔网一样撒在石头上的青苔里。斜叶榕的叶子深青,斜着向上,小不当风,每时每刻都安安静静的,犹如一位怯弱的小姑娘。在挪前面一点,石坡上长了一挂牵牛,牵牛的藤蔓沿着构树伸向人行道的枝干蔓延,沿着石墙肆无忌惮蔓延,鸡屎藤混在其中,兀自向坡下生长;然后就有很高大的构树,披着很厚的褐色树皮,顶着一树漏光的叶子,枝丫在半空四散开来。我们老家也有构树,茶叔说是谷麻树,嫩叶子捋下来可以做猪饲料。但是,我从没见过比树干水桶还大的谷麻树,看来,茶叔有误。八月末,到十二月,汇侨南路上闹得最热烈的,便数牵牛。牵牛次第开花,从第一朵,到最后一朵,可以横跨秋天、冬天和春天。这是南国气候温润的好处,给了牵牛无数次释放热情的机会。在一路盛开的牵牛中,我找了几个清晨,牵牛都是开粉红喇叭的牵牛,没有紫色,没有蓝色,没有墨色,千篇一律的粉红。树底下扫地的环卫大叔厌倦了每天都要清扫牵牛的落红,于一个清晨,挥着割草刀沿着石坡毫无顾忌地割了一路,荡尽了牵牛的嚣张,直到春天再来,牵牛才恢复些许元气,在石坡上铺了一层幼嫩的绿色,不再像以前那样跟着构树枝条四处张扬。
构树旁边,是南国最有名的树——木棉树。树下有一个副坡,副坡之上还有坡,坡上才是墓地。副坡的形状像一把杀猪刀,或者大马士革刀。木棉树长不多高就分叉,然后顶天而上,平时不显山露水,到了春天,几场春雨过后,干巴巴黑黝黝的枝上结出婴孩拳大的花骨朵,微微露出一抹血红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有一些亚默低沉,为它的绽放忧郁。木棉树之所以为用英雄树,大致也是于此,敢在雷声中低云下亮出姿态。木棉的红,鲜血一样,在众多花树中,让人仰望,落在地上,有些狼藉,但还是有老太太拿了背心袋赶来,在路上拾掇木棉花。广东人善煲汤,木棉花是上好食材。木棉树下的坡上,长着一兜像极了金线莲的合果芋,每个早上路过的时候,看到了我都念叨一遍合果芋。副坡之上,有长着嫩黄色大叶子的印度榕,有枝叶乱窜的土蜜树,有不甘寂寞的长条小朴树,有小叶子圆溜溜四季油绿的蓝雪花。它们长在一起,相互参杂,连成一片,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都在扑向空旷的人行道,在你死我活的争地盘。到了写着汇侨新城几个绿色大字的招牌墙,墙下面花基里有一排修得滚圆的假连翘,还塞满了开着小黄花的深绿色的蟛蜞菊,到此,汇侨南路便搭上了机场路。马路边的花基里,有紫色的兰花草,开花像会眨眼的星星,有伏在地上被修成球形的栀子,两头各有一棵撒开了叶子披头散发的棕榈树。对了,在花基里我还找到一棵龙眼树苗,幼小单薄,其貌不扬,但长大䏻结圆溜溜好吃的龙眼。它们一起,不分大小,在汇侨南路上,坚强地在都市繁华里抹上一片自然绿色,装扮了人们的心情。
汇侨南路上有一个公交车车站,停靠244A、807A等几路公交车。在这里上车的人约等于无——早上到萧岗菜市场买菜的老太太,走到这里走累了,停下来歇息,但我只见过两次上车的老太太。下车的人也不多,机场路上,新市墟的公交车站,已经分成了1、2、3、4、5几个站,逛百信广场的闲人,回海云大厦的住户,都不会选择在汇侨南路上下车去绕路。在五月六月,有一段时间,在早上,能见到一个穿着条纹格衬衣的70岁白发老头坐在花基边上,敞着衣服扣子,百无聊赖的样子,面前换一个长满皱纹的铁皮碗,一边歇凉,一边等人施舍几个钱。我在新市天桥上见到过他,表情萧索,当时碗边还有一片纸箱皮,上面写了几行黑字,我掏了一张二十元放进他面前的碗里买我的心安。在汇侨南路上再次见到,有些惊讶,但无埋怨,只是觉得他道行浅。如果是我,我换地方,至少要换到另外一个区。不然大家脸都熟了,谁还会施舍?再说,即使在新市行乞,也不会选择一天时间里没几个路人的汇侨南路——当然,歇凉休闲除外。汇侨南路是一条纯粹的人行道,晴天不用打伞,雨天也不用打伞,高大婆娑的榕树如伞,在树下行走,如果不看两头的红绿灯,那便是一条要通向秘境的幽途。
一些时候,汇侨南路和我很像,不喜欢喧哗,又不得不靠着闹市,就像我喜欢孤独,又不得不在职场上和人周旋一样。然而,一边人流如鲫,五光十色,一边绿植遍地,鸟鸣啾啾,别有洞天,如果两不相扰,便是一派和谐景象。广州的美,正是来自于人、城、自然的和谐。
双休日,休息两天,周一上班,发现宽阔的人行道上,多了一条巨大的蓝色铁管,约占了五分之二路面。从汇侨南路西头,直达汇侨南路东头,一管贯穿到底。
这是什么管?
我犹疑,甚至有点愤怒,但我多情了,或者自以为高人一等了。其实,在这座城市,建设是不需要通报给每一个人的,何况我只是路人,外地人,在这个城市乞食的人,有什么资格需要一个说明?
我只期待它有一天迁移,把汇侨南路完完整整的还给路人。
一年, 两年……
一个早上,春末,阳光灿烂,百信广场楼房在阳光里像雕刻一样存在,天空很蓝,很宽,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帷幕。
从汇侨路转弯到汇侨南路,学校路口的马路上,靠边停了一辆橙色的工程车,地上有穿工作服的工人端着电锯,在锯路边的榕树,呜呜响成一片。看对面,一样,有橙色的工程车,路边有穿工作服的工人端着电锯,在锯路边的榕树,呜呜响成一片。往前几步,看到已经被锯倒在地上的榕树,一些工人用小电锯,锯树冠的枝枝丫丫,呜呜响成一片。工人们眉飞色舞,为今天的工作感到骄傲。我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拍照。
我算了算,从2014年起,到今天,这些榕树在我身边,每天擦肩而过,每天沉默以对,每天行注目礼,每天彼此阅读,算算,满满十一年了。
如果从2002年算起,这些榕树,在我知道的日子里,它们在这里站了23年,像汇侨南路的保安,整整执勤了二十三年,付出了宝贵青春。但它们是树,是广州随处可见的榕树,没有人会因为它们倒下感到忧伤,或承担责任。事后有人说明路下面是地铁。路面的榕树,地下的地铁,路面的树是种在水泥盒里的,井水不犯河水,但只要有造成破坏的隐忧,势必要清除掉。就像在城市里,任何人都无需你同情一样,就像你自己无人关注一样。做好自己,就是最终的交代。
我记下了2025年,因为我每天还在汇侨南路上,从这头去,从那头返。
原来榕树的位置上,经过几场夏雨和台风雨,花基里长满了构树苗。
构树苗被拔掉之后,又齐刷刷长了一层牛筋草。
牛筋草被清除之后,会再长一层什么?
我不知道,天有不测之风云,路有旦夕之祸福,人呢?广州呢?看见的人不多。因为这条路上,始终都在的只有一位环卫工,和公司搬到齐富路口后,每天早出晚归的我。在这条路上,除了环卫工,我还没有认出一张重复过的脸。在这条路上走的人本来就少,走过的人,也多半是过客,一去不回头。每天走这条路,心里却多了一份从容,家乡在心里,广州在面前,我描绘不出广州的样子,我记得心里家乡的样子。然而换一个角度,他们都不认识我,岁月改变了我,生活改变了我,我还是叫欧阳杏蓬,就像这汇侨南路,摆上一根巨大的铁管,又伐去几棵树,都不影响这条路叫汇侨南路。
想想,无论东干脚怎么变,在我心里,东干脚几个字像母体,还是当初那样亲切又沉重。
走在汇侨南路上,走在人生路上,变化的是风景,变化的是人间,变化的是天空,变化的是人心,变化的是每一张擦肩而过的脸,唯一不变的,是回家的路,与路的名字无关。
那头的工作,这头的家,便是这都市里,一个成年男人的全部。
2025.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