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与刘家旁峪的黄昏邂逅多次。
而且,多半在七月。
今年有些例外,闰六月。
山东的天气也有些例外,在遥墙机场,出了候机大厅,往机场巴士站走,几十米路,耳朵根子都被太阳烧得有了灼感,感觉天气比广州还热。到鲁中南,进沂蒙山区,以为山中的气候会好些,其实事与愿违,在乡下低矮的瓦房里,即使装了吊顶,人在屋中,仍然感觉像在蒸笼里,浑身汗津津的。从太阳照进院子那刻起,到半夜,钻石风扇呼呼转个不停,仍然吹不散屋里聚集的热气。
房照家后面是一条村道,原来是砂石路,农村中随处可见的路,现在稍微有一些变化:路中间铺了大约两尺宽的水泥,光滑明亮。水泥两边,仍是凹凸不平的砂石——大致是冬天路面结冰,水泥路又硬又滑,而凹凸不平的砂石路有利于增加摩擦力吧。此外,两边的墙根很近,实在太滑,也可以扶着墙缓行,不至于跌倒,四仰八叉。这条路与前面的省道相连,省道新铺了柏油,崭新崭新,开车的过路司机像吃了药,风驰电掣,丝毫不在意马路在村子中间。柏油路与周边的红色的黄色的瓦屋、铁皮屋并不协调。刘家旁峪也不因这一条省道而变得富裕和有现代气息。每天只有早晚两趟班车开往南麻县城,生活彷佛还在二十年前的社会。刘家旁峪也不生气,像个蹒跚老人,靠着奎山,对着西山,在思考,或在冥想,一晃,二十年。二十年里,我没有见过刘家旁峪翻过一次身,置一件新衣裳,或者添置几栋新楼。他在沉默,以我不知道的缘由。
晚饭后——晚饭是馍,可以拿在手里边走边啃,一个人走出房照家。
房照家的白铁大门一直只开半扇,另一半不轻易打开,或者也有不可轻易告人的因由。
天空中没有阳光,或者立秋了,太阳比往常偷懒,下早班了吧。
巷子里没有人,没有狗,没有鸡,没有活物,没有风,只有空荡荡的落寞的黄昏光阴。
右转是一片玉米地,玉米杆子比我还高,齐刷刷的,像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墙。玉米叶子尖儿已经干枯发红,或者发黑。杆子上挂着的玉米棒子歪着,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玉米地边有一条长着杂草的水沟,水沟之上,南瓜藤爬过墙,直奔下来,要跟玉米汇合。去年六月,雨后,在房照家里,听见水沟里的蛤蟆像喇叭一样叫,在提醒过路人和庄稼地,这里有它的存在。我当时穿着半截裤,趿着拖鞋,受了蛤蟆的蛊惑,出门来看它到底有多少斤两。走到水沟边,屏心静气,在稀疏的杂草里搜寻了好一会,没见到蛤蟆的影子。感觉腿肚子痒,低头看,腿杆子腿肚子上,至少趴了二十几只比芝麻还小的蚊子,噼里啪啦拍了几掌,跑回家,还没进屋,腿上就开始狂痒。进了屋,指给房照看,拿来花露水,抹了半瓶,才稍微好受一点。山东的蚊子,比芝麻还小,叮起的包,比草莓还大。太阳落山,蚊虫猖狂,可我早有准备,出门的时候手里抓了一条毛巾,左拍拍,右挥挥,一路上平安无事。
往东是马路,是刘家旁峪主体;往西是白杨树林,大岭。路边有几座房子,房子周围有桃园、玉米地和庄稼地。
我选择往西。
路上没有行人,头上没有飞鸟,耳朵里没有微风,也没有汽车轮胎发出的噪音,挺拔连绵的山上只有尘雾和暮霭。天际线就是山脊,一片灰黑。
沿着砂石路往前走,在最后一座房子前面,有一个老妇人坐在庄稼地边,脚踩着薄荷,在用力摇着蒲扇。缭乱的白发,狼藉的皱纹,沧桑的面容,在热浪的冲击下,显得有些狼狈。她的身边是断墙,庄稼地里种着红薯、茄子,地边上围着篱笆,苦瓜藤丝瓜藤蔓延,阔大的丝瓜叶子,鸡爪一样的苦瓜叶子,无一例外,都蔫里吧唧,有的还翻转,卷成一团。地里的红薯叶子也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抬头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瓦蓝地,如同波澜不惊的大海。没有人知道,山东大地还要铁板烧多久。往左,是杨树林,路边铺满绞股蓝的藤蔓,杨树静静地,仿若一排钉子。杨树林边上,有一棵几百岁的槐树,槐树下有一口长满青苔杂草的深井……这些地方,我以前已经去过几次,那里十分清幽,是个避暑的好去处,但一想起蚊子,心里就有阴影。径直往前,摆着桃园和玉米地,中间游动一条长满水草铺满垃圾的小河。穿过旷野,是山,青得发黑的山。山坡上,有人居,几间房子连着,不见人影,十分安静。我以前去过两回。老妇人对面的房子,右侧新修了一条灰白的水泥路,通向谁家?这条路我从来没有走过。定下心,往里走,走不远,就见到一座气派的新居,四合院样式,占地面积大。房子前后左右都是庄稼地和玉米地,我不知道该用矗来形容它,还是用趴来形容它。水泥路到此为止。房子边的庄稼地里种着豆角,山东人最喜欢的豆角子,一垄一垄,沿着篱笆桩生长,跳出叶子的豆角子一绺一绺的,十分显眼。篱笆桩下,杂草丛生。四周的玉米都高过我脑袋一线,我踮起脚尖都看不到四周的风景,仰头只看到远处的杨树。在杨树密实的枝叶间,居然看到几块烧红的烙铁那样的红,是灯?我不敢确定。远山已经模糊成一团,村庄是该掌灯了。往前几步,踮起脚尖,杨树林后面,还是几块碎碎的红,像颜料一样浓稠,夕阳吗?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夕阳。又不太敢相信,身边,已经夜色朦胧,六点四十多了,还有夕阳?这是在沂蒙山里啊!
告别孤独的房子,走到T字路口,面前是一条砂石路,路上的石子,被车轮子磨平,精光发亮。路的两边,还是玉米地,在夜雾里渺渺茫茫。书上说青纱帐,只有身临其境,才知道在玉米地里,自己啥也不是,像一头出走的猪一样盲目和无助。再往西,回头可能就是黑夜了。我并不惧怕黑夜,但在一个陌生地方,没有必要盲目选择。往东,抬头能望到刘家旁峪山坡上的房子,黄的红的瓦,这些人们涂在世界上的记号,在夜色里已经清淡模糊。不管怎么样,往刘家旁峪走,比一个人向着大山走心里踏实。一边走,一边挥动手里的毛巾,毫无忌惮。走了一会,要上坡,听到前面传来机动车马达的声音,有点紧张的心情突然松弛下来,步子更慢了。临上坡的时候,是一个弯,三轮车转弯往下,我步行往上。三轮车上的男子,中年,发如钨丝,方脸乌黑,好像在风尘里奔跑了几个月一样火急火燎。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踩了刹车,我过去了,他才放开脚,一溜烟下去,连同三轮车的声音,瞬间消失在平静的玉米地里。
我上了坡,回头一看,西山顶上,还有一把鲜红的火在烧着。
这是夕阳的余晖。
西山已经被夜色淹没,看不出棱角和轮廓。然而,山顶上的那一把火,亮腾腾地发出光来。然而,终究是落日,抵抗不了规律,又不甘堕落,便在西山顶上,燃烧起一团告别的火焰,如霞如血。这让人心惊,然而,刘家旁峪的人已经司空见惯,毫不在意。我像发现了别样风景。平整的玉米地,高耸的白杨林,西山黢黑的跃起的线条,朦胧的天空,这辽阔的平静中,还有一团火焰喷薄,把黄昏烫出一个破洞,足以震撼人心了。然而,没有人在意,大家因为司空见惯而熟视无睹。马路边的槐树正在开花落花,树上一树,无法看清,地上一层,无法看清,都乌黑一团。但无法否认,这个时候,是槐树一年中最美的时候。可是,路边的树,谁会多看几眼呢?巷子口聚了几个中年人,因为天热,彼此刻意保持了距离,打过招呼,便是沉默,盯着对面西山,他们在欣赏夕阳?他们在仰望夜空?走过的时候,发现路边是收桃的铁皮屋子。屋前的空地上,混乱的堆着一些塑料框子,这是装桃子的塑料筐。往年,领多少筐子,就摘多少桃,收桃的就收多少桃,井然有序。而今年,桃子遭了冰雹,歉收,即使挂了果,果子上都留下了冰雹砸出的伤,像长了瘤子,破了相,卖不起价钱了。
桃是刘家旁峪的经济支柱。
没有桃,刘家旁峪便多了几许愁郁和惆怅。
而现在,不只是刘家旁峪,整个山东都在铁板烧。
他们在巷子口沉默,或许在往日卖桃子的地方,寻找一点慰藉。
那些黄昏,人声鼎沸,三轮车飞驰,刘家旁峪陶醉。
槐树在路边沉默,它们或许也在想,它们为什么一直在路边。
我也在想,今天我在这里,明年这个时候,我会在哪里?
有了心事,人便孤独,旅途上的人,需要风景的抚慰。我又去看那夕阳。夕阳已经下山,西山顶上一片灰白。路的两边,只有层层叠叠屋瓦相连的刘家旁峪,前看不到大张庄,后看不到松固,孤零零地,像被世界遗忘的一个地方。几盏稀疏的路灯亮起来——我像发现了新大陆,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看到刘家旁峪装上了路灯。即使稀疏,然而,它们仍在照亮刘家旁峪,在拯救刘家旁峪,在把刘家旁峪拽出沉默,拽向光明。路灯也拯救了我,二十年了,刘家旁峪终究是变化了,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变化,带来前途的光明,不至于令人绝望。
再二十年,沂蒙山里的刘家旁峪会焕然一新不?
2025.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