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山,还是魁山?
听他们的山东口音,分辨不出。
当时,老丈人在世,丈母娘的腰还没有塌,老两口子在井边还经营着一处桃园,产沂源寿桃,一只约有七两。我试过一次,一个人吃一只,最后没有吃完,味道清甜。当时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一只的桃子,以为价格很贵。老丈人摘了几筐,上百斤,骑三轮车送去松崮,所得不过百元!桃在刘家旁峪,在沂源,在蒙阴,在临朐,遍地都是,让我这个长在江南的人大开眼界。江南,桃花开一两树,已经赏心悦目了。可在这里,满地桃树,开花的时候,沂蒙山都是花海,是何等壮观!可是我没有眼缘,二十年了,我没有见过刘家旁峪桃花遍地、满山遍野的明媚景象,心里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谋生,二十年里,都比看一场桃花重要。
房照去县城,俩老人去井边庄稼地忙庄稼。我和孩子呆在屋里,百无聊赖。屋外阳光和煦,天气不错。
门边的石榴树上,还吊着两朵鲜红的石榴花,无惧时令已经立秋。
门对面空地上的枣树叶子已经发蔫,弱不禁风了,指头大的枣子当仁不让,悬在风里,大大方方露出了小脸蛋,一晃一晃。
乱石砌成的围墙之外,是高大笔直的杨树,绿面白底,风带起来,像挥舞无数小手帕,哗啦啦响成一片,却更天清地寂。围墙外面还有一些房子,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对面的坡上也有几座房子,苍老得跟黄土一个颜色。这些房子和老丈人家的房子一样,盖着红瓦,风吹日晒雨淋,日久转为橙黄。瓦片下面铺列一层三四寸厚的高粱杆,挡住烈日爆晒,也抵御三九严寒。老房子多半是石头墙,新砌的灰线明晰,老败的,糊石缝的灰浆掉光,石头甚至掉落,留下里墙糊的泥灰砂浆。
白杨树林里有布谷,大小像鸡又像鸽子,咕咕咕,每个早上都叫的很清脆。
房子前面有巷子,如同空巷,半天不见人行。
房子在奎山的小山坡上,屋后是山顶,山顶上立一电线杆,挂着俩白铁喇叭。每天吃过午饭,喇叭里一阵霍洛霍洛之后,便有一男中音清嗓子,开始讲话,噼里啪啦一大堆,我一句也听不懂。山东话,湖南话,不在一个语系里,听起来鸡同鸭讲。屋后有一条小路,花椒、酸枣、黄荆子、茅草在路边各找了生长的地方,然后相互混战。山坡上是桃园,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有多长。天地安静,我决定带着孩子出门,说上山打狼。房照说小时候,听见过山上的狼嚎,狼和大狗一样,怕人,见到人就跑,这么多年都没听见一声响了,不知道狼跑开多远了。
在屋里提溜上一根桃木棍子,口头上说是打狼,其实是装模作样。
奎山上哪还有狼呢?
出了门,右转上坡,坡上花椒树成阴。
上了坡,坡下就是老丈人家的屋脊。
沿着小路向东,路两侧,都是桃园,桃树密密麻麻,桃园层层叠叠。
刘家旁峪有好几种桃,甜得发腻的黄桃,又大又扁的蟠桃,青里透红的油桃,姹紫嫣红的蜜桃,光鲜亮丽的红桃,青里带红的寿桃,还有黄橙橙的杏…… 杏树和桃树我都分不清,别说不同品种的桃了。时令已经立秋,桃园里的桃已经采收,只剩空枝。铜色枝条上,挂着一片片长条形无精打采的黄绿色桃叶。它们已经无力抗争,在等着秋风打落了。从屋后小山坡走出来,是上奎山的沙路,两米多宽,路上厚厚的一层细沙。在南方,卖给建筑公司,应该值不少钱。沙路上面有脚印,也有车轮印,还有羊蹄子印子。奎山看起来很高,顶天而立,山坡却很平缓,不像南方的山陡峭。我们沿着山路往上,秋天的阳光像个和蔼的老头,没有为难我们。桃园安静,犹如平静的森林大海。到半山腰,平地上,居然有人开着拖拉机翻地。旁边种着花生的地里,花生藤堆成了墙。一个顶着头帕的中年妇女在摘花生,皮肤像石头皮一样黢黑。响声是吸引人的。我们看拖拉机画着圈耕地。地下面的坡上,有散漫的羊群。掌拖拉机的人,摘花生的妇女,看羊的老头,像没有看见我们一样。我们只是好奇,这半山上,还能开拖拉机上来,在南方,想都不敢想。
继续上山,我们有了一项新任务:找狼粪。
路面上都是山洪从山上冲刷下来的细沙。
听房照说过,小时候,下雨发山洪,她就拿着磁铁趴在这路上磁铁砂,攒起来卖。
山沙白白的,细细的,抓在手掌里,滑滑的,根本感受不到铁的冰凉。
然而,很多刘家旁峪的人,在小时候,趴在山洪边上,拿着磁铁在流沙里磁过铁砂,攒过梦想。
抬头看,山顶上,一方巨岩,像压舱石一样,让奔跑的奎山停下来。刘家旁峪的人,在山谷两边开工动土,一点一点建设,又一代一代开拓,用石头和红瓦,立住脚跟,成家立业,繁衍生息,成为大山的一部分。看山下面的平地,和南方很像,庄稼地都在山的空隙里,一块,一片,或一条,在没有种植桃、苹果的时候,种小米、玉米、高粱做口粮。可以想见,当时的生活有多不容易!当人们把沂源山区日照长,昼夜温差大的资源优势利用起来,刘家旁峪跟上经济发展步伐,建成了桃园,沂蒙山区开始变化,鲁中南成了一个巨大的桃园。桃花盛开的时候,从莱芜开始,到沂源,到蒙阴,到沂水,桃花处处,这个时候唱“沂蒙山好”,应该有新的自豪在心头。
桃园和山顶的分界处,是一片枞树林。
一路上来,没有见过一个石头,一处石崖。到了松树林边,上面的石头像猪牛羊一样跑了出来。有的还像柱头,一柱擎天。枞树林子很浅,林子里有一条小路的痕迹,已经长满了稀稀疏疏的草,但能分辨出来,这是一条通向山顶的小路。枞树下有一堆坟墓,已经塌陷,坟头跟地面一样平了。一路走到这里,除了在半山腰邂逅几个劳动的本地人外,没有任何所得。别说狼,在上山的细沙路上,连羊粪蛋也没有找到。狼走远了,走进了人们小时候的记忆里,出不来了。但还得找找,这山上有什么不一样的稀奇。我们走进通向桃园的小路,桃园边上有篱笆,篱笆上还盘着要死不活的豆角藤,发黄的藤子上,还挂着几根一搾长的豆角,在阳光里,等着干巴。石崖下,有一棵茶杯粗的石榴树,树上,青翠的叶子里还挂着三四朵鲜红的石榴花,像恶魔之眼盯着我们。走过去,在树上没有找到石榴,在石崖脚下潮湿的地面,找到了一棵多肉——在我们老家,这种多肉被称作“狗牙齿”草,它的叶子像狗牙齿模样立体,在北方,叫做瓦楞草,多半长在屋瓦沟槽里,水晶一样的齿叶面上有一抹淡红。我采在手里,水润圆滑,很是新奇。端详了一会,又放回原处,希望它能不受我的影响,继续活下去。
桃园有多深,我不知道。
从松固,到大张庄,到南麻,或者到蒙阴,纵横百十公里,都是桃园。
在桃园里,抬头看奎山顶上的大石头,岿然不动,像巨大的浪尖,换一个时候,大石头崖缝里,或许有鹰飞扑出来,直上青天。
但这个时候,天地间,只有我和孩子在石头上爬上爬下。
秋天的风,带着一份清凉从高远的天空里降落下来,每一棵桃树都身不由己发出悲鸣,在山上响成一片。在如诉如泣的声音里,人感觉到了不适,很多种猜测从声音中无端幻化出来,自己吓自己,奎山便有了令人揣摩不透的秘密,桃园到此为止,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我们不得而知。我跟孩子说下山,回去吃午饭。
孩子还在一门心思研究石崖脚下的水痕是从哪里来的。
从桃园走出来,走到花生地边,回头看奎山,奎山不动声色,黑黢黢的大岩石稳稳地站在山顶上,与浩渺蓝天对峙。可能它根本没有在乎人类,它的对手,是风,是雪,是天空。它的对手,让人类仰视它,膜拜它,在记忆中把它当作神一样的象征。我还是多看了几眼,它像浪尖,来自大海,被时间遗留在这里。它在等着召唤,它还保持着浪尖的形状,它要讨个说法,它冲向天空,戛然而止,成为奎山的山顶,成为齐鲁大地上的一个记号。
下到半山,看到了对面的山。
对面是黑山,山势更为雄峻,它们连在一起,莽莽苍苍,从北向南,高耸如墙。山上的一道一道折痕,像被大海的浪花掏出来的海岸线。
山与山之间的平地,河沟,峪,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地方,刘家旁峪,左家旁峪,赵家旁峪,张家旁峪……
在沂蒙山中,奎山只是一座平常的山。
山下的,桃园里的刘家旁峪,像火一样蔓延,时而在谷底,时而窜上山腰时而在北边,时而在南边,时而在杨树林里露出一角,时而在柏油路边点缀漫漫长路。
刘家旁峪什么时候脱胎换骨,红红火火起来?
看看四周的山,乌黑乌黑的,像铁桶,像城墙,像云海,密不透风。红色的刘家旁峪在山谷里,像霜叶,在静静地燃烧,或许,对于平常百姓,平常生活最好。
2025.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