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一棵树
去了刘家旁峪很多次,每次都住在山上。住在山上,邻居是杨树。杨树叶子每个早上都和布谷鸟一起在窗外招呼,风声柔和,阳光金黄透亮,空气清新。在黄瓦之下,凉气自泥地升起,把暑热挡在门外。那份安静,不是结庐人境,而是独居世外了。
直到前几年,房子从山上搬下来,换了视野,在平地上,发现了一棵树。
刘家旁峪不差树,桃树、苹果树触目皆是。二爷爷屋前有棵树冠很宽大的山楂树,可谓冠盖如云。走近了,绿叶子粗糙,树皮粗糙,挂的果,果皮也粗糙。惋惜的是,我没见过山楂树满树红果的美好样子。我每年七月来,见到的都是挂着青皮果子的绿色山楂树。山楂树说是一棵树,不如说是一座圆顶毡房,在原野上兀自成风景。站在山楂树下,抬头满眼都是圆不铃铛的果子,沉甸甸的一爪一爪,生涩的样子,恍如当年青涩的年华。看到庞大的山楂树,格外亲切,仿佛它就是一处天然庇护所。
房子搬到了平地上,有了邻居,有点新奇。房子挨在一起,人气弥漫,就没有一丁点山上的荒凉寂静味儿了。新居后面有了机耕道,三轮车、摩托车每天都嚎叫着窜来窜去。环境不一样了。走出来,向西而去。路边的房子排得还算整齐,却没数量,稀稀拉拉几座,还略显破旧——几十年的房子,在空气中弥散着沧桑况味。屋后边,玉米地像被切割的海水,前进一步,就会淹没所有的房子了。屋子前面,是一块一块不规则的绿色菜园子,垒青石头墙,或者围着篱笆。南瓜藤、丝瓜藤在石头墙上自由生长,苦瓜、扁豆挂在篱笆墙上晃荡。或者是豆角子缠在篱笆上,伸出嫩条儿横在道路上招摇。
往前是树林,我第一次见这么一片密实整齐的树林。
树林里有一棵大树,像在一片青色里滴了一滴墨水,一朵黑云横空而出。
刘家旁峪的亲人从未告诉我,他们这里有一棵古树!
这是一棵了不得的树,我要去拜访他!
走近了,一看,果真是一棵了不得的大槐树!树的胸径,接近二米!而且不像平常见到的树那么完整。首先,这可大槐树没有树尖,树尖被雷击,或者被狂风折断了,——我更倾向雷击,因为它的树干中空,宽度足以容人。槐树受到雷击,起火,树心烧了起来,直烧到地面。为什么树却活了下来?在槐树下,我看到了井。在槐树默默承受的时候,周边的人不能承受,施以援手,就近取水把他救了下来。长长的槐树枝像向周围张开的羽毛,尾梢上有几处还系着红布条——在槐树经历过生死考验幸存下来之后,祈求风调雨顺的农民成了他的信徒。槐树也想安稳,大地上,谁都讨厌无妄之灾。在安稳和不安稳之间,其实没得选择,也无须选择。安稳和不安稳一直在生命的征途上时常转换,不死,就是神。树是这样,人也这样。人经过磨难挫折,屹立不倒,必有后福。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成佛。但一些人的心思是转不过来,常常觉得天地间有神秘外力在运行,在控制世道。而有阅历的人,多半只信自己了解的规则。
槐树上挂着标识牌,省里的写着槐树,树龄500余年。县里的写着槐树,树龄600年。
槐树无语,他的痛和秘密藏在烧毁了的年轮里。
站在槐树下张望,发现南边卧着一条小河,河里站满水草。在水草之间的缝隙里,漂着瓶子、草屑、薄膜袋和黑色的套袋。水草和垃圾密密麻麻,彷佛在这里岁月忘记和抛弃。树脚下的坪子上,长满各种野草野菜。地面上还有一层青苔。我有心尝鲜的话,在这里就能采半篮子野苋菜。井口箍了石头,石头上遍布青苔,石头缝里,长满蕨类和野草,时光在绿色叶片上面徜徉。即便这样,石头上的井绳印子依旧光滑清晰!透过草叶缝隙,可以看见井里乌黑发亮的井水。井边沿,摆着一圈石磨,很怀旧,老给我传递一种我还是三岁孩童的错觉。放眼看四周,四周的风景是凝固的。沉静的黑山,漫卷的暮色,黄色的泥墙,一动不动的绿色篱笆,树干粗壮的白杨树林,破碎的沉默的天空,阴郁的傍晚…… 我伸手抚摸槐树裂开的树皮,干巴粗粝,每一块树皴儿都像一张怪异的鬼脸,彷佛任凭岁月打磨和折腾了很久,内心仍然是一片波澜。又看那大裂口,歪斜如柴门,无声收留了过往的尘埃。对于一棵树,这裂口是致命的。中间空洞,最薄处不过一指。对于这么一棵庞然大物,对于这么一棵经风历雨老态龙钟的树,我想,它不会只想到安稳。生命运行起来,安稳不安稳结果是一样的。只要前行,风险就避免不了,管他什么安稳不安稳,管他彼岸不彼岸,只管前行就是了!
动起来,是最大的安稳。
看看跑出村子的年轻人,不守着老地方,不受拘束,才有了突破,有了不一样的生活。
槐树知道这些不?
槐树看着,槐树不语,他在时间里潜行。那些寻求安稳的人,不思进取的人,编着各种故事,给槐树涂上各种神秘色彩的人,其实,只是为自己挖了一个陷阱而已,与槐树无关。槐树只管站在这片土地上,只管站在这片天空下,一心活下去。这里有没有刘家旁峪,这里有没有一条小河,这里有没有古井,和他没有关系。他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来的,那是命运的安排。既然来了,就没打算避风避雨。他没有任何意愿活上500年,或600年。他在岁月里屹立不倒,这是他的使命。他凭着自己是槐树的信念,披霜沐雪,经风雨,受雷击,折枝断叶,焚烧如炬,生死一线间,他仍挺立着,终于唤醒了周围的人们,得到了帮助,也带上那些人的寄望,一路走到现在。在漫长的默默中,他守护了这一片土地。他很幸运,又很无奈,他从没想过享受膜拜,他一直在感恩人类。人类和他,相互成就,才逃脱了时间的格杀,有了大地上如今这一片阴凉和丰裕。
我看槐树,是看时间水一样穿越五百六百年后凝固的样子。
槐树看我,或许在回忆五百六百年前,彼此是否在那一场天火中相逢。
在山东,在鲁西南,在沂源,在路边,在墙角,在山坡,在河流,在田园,槐树随处可见。对于人类,当然记得槐花也是一种美食。但很少有人认为,槐树就是故乡。
在槐树边站定,就和树一样,在穿越时间寻找历史的故乡。
一路上,筚路蓝缕,没有什么能阻挡生命蓬勃的欲望。
只要想,只要相信自己,就和槐树一样,在大地上刻下一个自己的名字。
坚定如树,就没有羁绊。放下触碰树皮的手掌,想。河流,村庄,庄稼地,牛羊鸡狗,都是大地画布上的色彩,让人间流光溢彩。他们是时间的陪伴,在风一程雨一程里,不断转换,不断更新,最后被时间留下,在四季里轮转。在天地间,他们是那么渺小,不坚定连在一起,就会被一场意外连根拔去!
在槐树下逗留了一会,夜色如水漫来,大地寂清,槐树轻鸣,一个人留无可留,沿着沙子路往刘家旁峪走,走了十米,仍在槐树枝条下!
他在留人。
他是所有游子心里的标志,家的方向。
我想起了南方的榕树。
南方,有榕树的地方,就是家乡。
走出槐荫,前面杨树林子里,残垣断壁的遗留横陈,土砖苍黄地卧在遍地绿色的绞股蓝的藤蔓下,悄悄收留过往时光。野苋菜、薄荷在路边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地盘。玉米地里蓄着平静的海水,庄稼地像整理渔网的场所。从林子里走出来,看到玉米地里隐藏的黄色房子,看到四周的高山大岭,沂蒙山,不再是那么美好的一个地方,而是一个被汗水拯救的地方,因为汗水挥洒,沂蒙山才有了梦的光泽。
回头告别,高大婆娑的槐树立在夜幕里,像往常一样平静立在天空之下。
他是否还在期待风雨,在雷电里一显本色?
或者,于一棵树,现世安稳最好。
他是一棵树么?
他是一艘埋在水里的船,他在等待一声命令,然而穿过浪涛,狂暴而起,抗风御浪,岿然不动。
现在,他没有任何动静,看着我在走,在告别。
我每年都会从南方如期而来,来看刘家旁峪的亲人,也来看他。
和人交往是一种缘分,和树交往,能了解生命的真谛,什么也不说,穿越时间,追根究底,在时间里寻找到锚点,彼此凝视,相互倾听,忘了村庄和炊烟,忘了蝇营狗苟,快乐和艰辛就像一对翅膀。时间,就成了世间的一切相通的概念,我们在时间里前行,一路颠簸,在落幕之前不停留。生命尽处,总有一个人在遥望,一棵树会总结,结果顺其自然。
2025.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