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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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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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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源乡下的早晨

早晨是从几点钟开始的,我没概念。

我一直有一个嗜睡的毛病,父亲在世时,时常骂我懒虫,为我一生生计担忧,苦口婆心说天上掉馅饼,起晚了,都捡不到,只有饿死的份。

离家出外打工,天南地北,被生活牵着鼻子走,磕磕绊绊,虽不至于遍体鳞伤,但没少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但逮到有机会,早上的太阳还是从中午升起。睡够了,饥肠辘辘,一身舒坦。进外资厂正式工作之后,每天早起晚归,按部就班,久而久之,养成了七点钟看闹钟的习惯。那时,我的早上是从七点半开始的。每次看闹钟,我都会想起父亲紧绷的面庞和冒火星子的眼睛。父亲在世时唤我起床,轻言细语,好言相劝,恶语相加,暴跳如雷,擂门跳脚…… 一幕一幕,记忆非常清晰深刻。父亲走了,但他把对睡懒觉的深恶痛绝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并没有因此有所警醒,只要有条件,我还是会睡到自然醒——人生两大极乐:数钱数到手抽筋,睡觉睡到自然醒。我能占据其一,也没白活一回啊。

从广州到了沂源乡下的刘家旁峪,离生活的中心场域遥远了,一身轻松,就像放空的马车,车颠的不凶,马走得随意,赶车的人放下了鞭子拢着衣袖,瞧着四周风景,吊儿郎当地哼起了小调。在刘家旁峪,居住环境不咋地,房子在山坡上紧贴地面,石头黄瓦,独门独户,关门比天黑早。屋门口有石榴树,院子里有枣树,院大门对面有槐树,坡下面有杨树林和遍地绿油油的野草和蒿子。屋后一片桃园,桃树像瓦片一样密密实实盖在山坡上。到访屋子的,有晨风,在瓦片上滚起瓦砾,叮叮当当,单调又清脆;有林子里早起的布谷鸟,不知道觅食还是觅伴,咕咕咕,一声比一声脆地透窗进来。

坐起来,丈母娘就说今早打回豆腐脑了,展凉了,等下热热再喝。

刘家旁峪有人早上卖豆腐脑。这让我有点惊讶。刘家旁峪房子霞光一样散在沟峪里,石头黄瓦,二十年如一日,一点变化的波澜都没有。做饭都见不到袅袅炊烟的地方,居然有人早上卖豆腐脑?房照说刘家旁峪有千儿八百人呢。我使劲想,平日里见不到人,这千儿八百人躲到哪去打游击了?其实我又胡思乱想了,千儿八百人只是户籍人口,年轻人哪有耐心弄桃园?都跑到济南青岛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老弱残兵,不是在桃园里弄桃,就是窝在家里享受一天的清闲时光了。这是改革带来的好处,家家户户不愁没馍吃,少几个钱花,肚子不饿,忍忍就过去了。

早上的刘家旁峪是怎样的光景?

丈母娘说啥光景?都是卖桃的。

几点钟有卖桃的?

四点来钟卖桃的就起身了。

豆腐脑在哪买的?

路头,专门有卖豆腐脑的,卖豆腐脑那娘们做了几十年豆腐脑了。

明儿早上我去买。

路头有两个卖豆腐脑的,你要买那老娘们儿的,她只卖豆腐脑儿,一袋一块五毛钱。买好了,再到小店门口买点果子,不要去买卖白馍那家的豆腐脑,水唧唧的,不爱吃。

丈母娘常年一个人呆在这家里,陪伴她的原来有一条狗,四只鸡。狗爱扑人,老三老四回来,自己人,小狗见了都发疯地扑。吓人,最后让姑父吃了。没了小狗,四只鸡没有战斗力,静悄悄地,在檐脚下一天到晚观察这个世界的太阳的东升西降。丈母娘一个人害怕,风声都怕,没等天黑,大门就关上锁死了。

早上起来买豆腐,不是早上,是大清早,不是六七点,是五点。

五点钟,房照就推我,叫我起来买豆腐脑,实现承诺。

才五点呢!

收桃的五点开门,卖桃的四点得出门排队。

山东人这样勤奋?

山东人一直这样勤奋。

我揉揉眼,起来,趿上拖鞋。在刘家旁峪生活的唯一好处,就是不用讲究。吃喝不讲就,穿衣不讲究,睡觉不讲究,做人不讲究——我很多时候就睡在厅里的木椅子上,盥洗也不讲究,在蓄水罐里舀一箪水用巴掌糊弄糊弄就行。趿着拖鞋,穿着短裤T裇,拿上手机,摇摇晃晃开了门,摇摇晃晃走进院子,摇摇晃晃开了大门,感觉了一点凉意,四周的山岭还是模糊块状。看到了坡下面的黄瓦房子,摇了摇两肩,装模作样正经起来。天色灰蓝,晨光清冷,风还没有醒过来,布谷鸟还没有醒过来,路下面的白杨树叶子沉静,一副酣睡的样子。走过草地,走出来,脚趾头湿了,在草叶上我并没有看到露珠儿。到了下面的巷子,临巷的大门开着,里外安静,笔直的巷子里,铺着清冷淡薄的晨光。看巷子尽头的马路,却是一点不平静,驮着桃子的红色三轮车如织布机上的线梭,来往不停。对于刘家旁峪的桃农,早上已经开始很久了。

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一只狗,一只鸡,一只鸟。

路边的房子在清冷的晨光中,像幼儿园孩子的蜡笔画一样歪歪扭扭,粗糙,散漫,又充满生气。房子周围,槐树、椿芽树、杨树如墨,低垂着枝叶,还沉浸在泥地里迷梦中,等待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唤起第一声布谷的叫声。路边的那些瓦片房子,像小孩子画纸上躺着的一根一根蜡笔,完整,安静,又随时要散开滚动分崩离析。时间快绑不住了。我想。

长长的巷子外面,是水泥马路,刘家旁峪唯一连接现代化气息的通道。

对面一个铁皮大棚,二十几米长,棚子下面暗红色三轮车排起了长队。车上的白色塑料筐里,装着拳大的桃。黄桃,红桃,水蜜桃……无论什么样品种的桃子,褪去套袋之后,黄的饱满,红的嫣红,整整齐齐在筐子里列着,十分诱人。桃农已经欣赏过了 ,紫黑的面上,有期待,有迷惘,有焦虑,有拧不开。桃子丰收,价格上不去。桃子丰收,人手不够。桃子丰收,起早摸黑,真累。巷子口两边,果然有两个卖豆腐脑的地方,一边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穿着白底黑花衬衣,人壮实,脸色薄紫,手里抓着一把白色薄膜袋,带着笑,目送着面前来去的乡亲,有点尴尬。面前石块上放着两个红桶,一大一小,都盖着纱布。大的装豆腐脑,小的装佐料。另一边,是小店,门口四方凳子上,摆着一大一小两个红桶,一个竹筛。竹筛里,一半搁着馍,一半搁着果子——油条。馍上盖了发灰的白布,油条暴露在外,焦黄焦黄的,又笔笔直直的一根一根摞着。这边的大娘只卖豆腐脑,而且只有咸口。作为南方人,没到山东之前,在南方确实一直没吃过咸口的豆腐脑。豆腐脑一块五一袋,要了两袋。豆腐脑泡在卤水里,软软嫩嫩,散散漫漫,用手是捞不起来吃的,得回家用勺子。配了两小袋佐料,一大半酱油水,颜色像枯叶,一小半芫荽,像碎玉,好在我们家的人不忌口,都吃香菜。又拿两块到隔壁店门口,买了果子——油条——两块钱八根油条,南方的钱,在山东简直有“超能力”!在南方,早餐店里的油条一块五或者两块钱一根呢。山东的油条瘦一些,但还不至于两根顶一根。排队卖桃子的人,有的坐在驾驶座位上,看着前方排队的车;跟车的妇女脖子上戴着毛巾,斜靠着车厢,脸上红扑扑的;有的站在车下,伸手整理筐里带着叶子的桃,脸上没有一丝涟漪。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守着自己的车子,激情已经演变成口袋里的现实。红的桃子,红的车子,像一抹深红的朝霞落在地上。巷子口的石块上,坐上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精瘦的男人,头发像钢丝挺直,脸皮是皱纹摞出来的,披着一件四个口袋的青色外套,脸上似乎还淌着汗珠和露珠,黑色的眼睛盯着收桃的棚子,紧张兮兮地吧唧吧唧着烟。

路上来往的三轮车,急匆匆,却不慌乱,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早上。

除了机车的声音,那么长的队伍里,几乎听不到一声人语。

刘家旁峪的早晨,真静!

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一个人,连笑脸也省了。

踅进巷子,抬头仰望天空。

天空无云,敞开着,一片灰蓝,等着风清扫涤荡。

太阳还在等待着布谷鸟叫醒。

走过巷子,转弯,进杨树林,上坡,进院子,世界仿若只剩下我一人。

站在门口刷牙,抬头看枣树,黑皮粗粝的枣树,叶子却张开了,在倾听什么。侧头看到旁边的石榴,光不溜秋的酒杯大的树干上,叶子一张比一张青翠光润,而夹在中间血红的石榴花,容光焕发,纯粹精湛,直逼人心。枣树在盯着石榴看?天上不见阳光的影子,杨树林的尾尖在轻微晃动了,晨风吹来了齐鲁大地的问候。

屋里面,丈母娘已经把袋子里的豆腐脑分成了一碗一碗,都是咸口。我无所谓,渗入豆腐里面浓浓的几缕咸像阳光一样刺眼,但能忍受。而南方来的孩子,尝了一口,咸的,便死活不要了。换一碗,撒一些白糖,搅拌搅拌,闭上眼,呼哧呼哧倒进嘴里囫囵吞下,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抹抹嘴,搁下碗。问还要不要。孩子却答这么早,我还要睡呢。而实实在在的是,小村的早上在薄明的晨光里已经开始很久了。卖完桃的桃农吃完豆腐脑,开着三轮车进山,准备下桃了。桃披着朝露,更光鲜。

院子里,还瞧不见天空里出现片羽橘红色的朝阳。

起得三早当一工!父亲的话犹在耳边。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老师的话犹在耳边。

七月,刘家旁峪的早上在灰蓝色的天空下安安静静,兽鸟不惊。人们来来往往,安安分分守着世上的天光早夜,不辞辛苦。人生一直像织布机那一匹欠缺织完的布。没有人知道,人生的这匹布什么时候完结。便不去管它,只管生活了。

2025.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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