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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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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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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农民

1

以前,小梁是一个影子,印在东干脚的庄稼地上。

现在小梁只剩下一个名字,活在见过他的人心里。

每次路过他生前住过的瓦屋,——现在已经被转卖,我都几乎看到他在水田边不声不响的杵着,像水边孤零零的缆桩。

小梁不合群,不喜欢讲话,一辈子讲的话,估计没有三个娘们聊一次天多。

人们聊天,白天,他一概不参与,在地里忙活。如是夜天,星月朦胧,大家在门前土谷坪上聚拢一堆,讲山讲水,讲古讲今,热热闹闹争执,他就悄悄站在一边,保持二十米的距离,面色沉静,面对着田野,杵着,像根木头石柱,入定。夜阑人静,大家散了,他才游动起来,沿着田中间的石板路,无声无息围着村前水田绕一圈。巷子里吱呀吱呀声响过,大家都关门了,他踱回到原处,杵着,面对“星垂平野阔”。

夏季的田野在插过二季稻之后,一片平坦。禾苗立在水里分蘖,拔节,虫和蛙分工合作,蛙鼓噪的时候,虫停止鸣叫。虫唧唧鸣叫成一片的时候,蛙声暂歇。两方短暂沉默几秒,接着蛙声如鼓,虫鸣如琴,一起合奏。巡夜的猫头鹰,叫起来如铳响,覆盖整个山地。但蛙只和虫合作,一边叫,一边停,在田埂田水土坡上你来我往然后携手同行,如满天星辰落在了地上,变作了音符,从傍晚之后热热闹闹的潮起,到午夜露水上禾叶之后的冷冷清清地谢幕。小梁都看着,听着。没有人知道他想着什么,甚至有人怀疑他没开窍,不会想。月亮偏西,大地还是一片银粉,他转身回家。家里三间屋,只住他一个人。他的二哥,村里的标志后生,跑广东带回一个姑娘,姑娘不辞而别。二哥卖了小梁谷仓里的全部粮食,追去了广东,回来没有带回姑娘,私自买了一瓶百草枯,留下了小梁一个人。

那以后,小梁孤单一个人,从没有笑过。

他更木讷了,四方大脸似乎更大了,仔细瞄一眼,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红红的,大家说得了灾猪眼。可一个夏天过去,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他穿着四个口袋的简易青布中山装,一年四季不脱一回。他并没有放弃生产,秋天卖了粮食,买回了一头小母牛。在井边饮牛,茶叔问他买牛花了多少钱?他翘着厚厚的嘴唇,面无表情,说谷仓里还留了两季吃的,其余都卖了。还不够,所以买了一条小牛。茶叔说小牛养到开春做不了事。小梁看着茶叔,好像茶叔说的是废话,他不爱听。牛抬起头,他就牵走了,头也没回。茶叔受了轻视,在后面骂死坨坨,木鸡公。

小梁不止养了一条小牛,还养了两只母鸡。小牛浑身漆黑,像从墨水里捞出来一样黑。屋里宽,鸡关在屋里,从不放出来。他除了种田,还种着几块地。体力不好,他在两块庄稼地里种了杉树。桔园里的桔子树遭天牛蛀毁了,忧心忡忡了一些日子,现在种了白菜。他最喜欢白菜。有白菜的日子里,一天一棵白菜,雷打不动。吃了两个月清水白菜,感冒了,动弹不得。邻居几夜没看到他出来,在水田边杵了,感觉出了意外,推开他的门,拿电筒照他,他卧在床上,脸色蜡黄,身子虚弱,坐都坐不起来。厨房里,锅冷灰冷,没有一丝暖意。两只鸡立在堂屋里,在手电光里呆若木鸡。堂屋里鸡屎随处都是,腥臭味道浓郁。邻居劝他杀一只鸡,营养一下体质。第一次说,小梁没反应。第二次说,小梁才低声说留下来指望生蛋的。他大哥知道了,从街上买回一只猪腿给他。他吃了两天猪腿,才回魂过来。

他大哥也是农民,三兄弟分家,搬出去,在田中间的水田里做了宅子。

他平时几乎不和大哥走动。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除了侄儿和他关系不错——他们家后代只有一个男丁,在他们家里,承担着星星之火的重任。小梁明白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无能成家,而足以慰心的是,他们这一代三个兄弟,灭了两个,但还有一个男丁能继承香火,能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下呢?小梁眼睛要喷出火来,却没有目标。东干脚的男人,都是种田好手,除了自己——可自己也从来没有荒废过四季,自己怎么在四季里无家可归呢?他想不透,又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所以,他喜欢一个人去想。一个人放牛想,一个人种田想,一个人种土想,一个人走路想,一个人立着也想。翻来覆去,他都没有想出自己与别人的差异来,这不可思议。

没有人了解小梁心里的孤独和痛。

小梁说不出他心里的孤独和痛。

小梁热爱庄稼,热爱土地,也热爱树木,除了不爱与人交往,是一个倔强的农民。

东干脚几十号人,起得最早的,小梁算一个。天刚发亮,小梁已经在庄稼地给庄稼浇了水,扯草了。太阳起来,小梁踅进自己的杉树林子,一棵树一棵树检查过,一棵树一棵树摸一把,真真实实,心满意足,浑身湿透了,一边坐在杉树林边喘息,一边饶有兴味地看他的庄稼地。大中午了,太阳当顶,小梁出门下田,稗子,杂草,藤蔓,只要靠近他的田埂,大的用锄头,小的用镰刀,修葺一番,杂草成堆,田埂干干净净如蛇,他才展眉舒颜。衣服上结了一层盐霜,在井边埠头清洗农具,也不舍得把外套脱下来过一过清水。小梁挖土更是好手,挖一锄头,翻过土坷垃,牛筋草、香附子、铁线草,抖出来,抖干净,一丝不苟,还要把大块土坷垃敲碎,不满意,自己动手捏,把土块捏碎。他挖过的土,像过了筛子一样细腻平整。挖出的土垄,整整齐齐,像豆腐块,一个角都不缺。做事耐心,不记早晚,所以,小梁经常是披星戴月。我吃夜饭的时候,他才提着桶,抱着一捆喂鸡的红薯藤,戴着棕丝斗笠,呼哧呼哧从我家门前过,像牛一样沉重。我从不跟他打招呼。我以前和他打招呼,他也从没理会过我。想来想去,是我弟弟和他侄儿在土谷坪上打过一次架。人家和他打招呼,他照例只会咧嘴叱一声,不回话。

他一直独来独往。

唯独,打谷子是个例外。

打谷子,他是和大哥合作的。他一个人搬不动打谷机,一个人抢种不了二季稻。

打谷子是个体力活,尤其在山地夏末,无风,日烈,闷,时间紧,人和牛一样下苦力。小梁也是一身泥水,早上像女人一样下秧田扯秧苗苗,又像壮劳力下田插秧。在秧田里洗秧,溅一身泥点点,下田插秧太阳暴晒,背上衣服盐花画一幅世界地图。一天下来,人仰马翻的感觉。收工回来,小梁顺道到庄稼地摘一捧辣椒,盐水辣椒,一碗白饭,简单一餐。洗了澡,他还会照常出门,一个人杵在月光里,像木头石柱,天地是天地,他是他。

或者,他喜欢夜,月亮是知音。

夜的平静,蛙鸣虫叫,会给热爱庄家的农民带来一些信息。

或者夜是他的衣裳,遮蔽他所有的不快和丑陋,让他自由呼吸。

六十五岁了,没有积蓄,他想自食其力,在家养几窝鸡养老。计划没有执行完,就被四处打零工的侄子送去了镇里的养老院,免得他一天饿两顿。他隔三差岔五会偷跑回来,先回家看他的鸡。他在家里已经养了十几只鸡。公鸡母鸡,大大小小,在屋里造反。灶台上,床上,凳板上,甚至墙上,四处都是鸡屎。看到鸡,他喜形于色,跟鸡一起咕咕叫,然后给鸡挖上一盆稻谷。关上门,又去地里。地已荒废,长满了小竹子、飞蓬子、荩草、葛藤,插不下脚了,他神色紧张起来。虎着脸去杉树林,绕着走一圈,踅进去,一行一行走过,没发现一棵折损,神情松弛下来,心满意足地坐在水沟边,看他对面的田。田已经交给侄儿,但又有一个约定:田不能荒,不能流转,只能自己种。唯一的理由:他的田是一块好田。

他侄子发现他偷跑回来了,骑摩托车驮着他,把他送回养老院。

他很听侄子的话,即使他跟侄子说过他在养老院像坐牢,然而,只要侄子找到他,怪他不听话,把他扶上摩托车,他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没有拒绝和反抗,他依依不舍回头看他的瓦房子,又看侄子的虎背熊腰,表情松弛下来,像他捏过的蓬松的土。

只是,脸色也如土色。

2

应征娘是东干脚好人,谁家办事,她第一个到,手脚利索,不辞辛苦,不要报酬,奋不顾身,只一句好话就行。一句好话三冬暖。别人的表扬,就是应征娘的精神食粮,让她感觉自己有用,大家都离不开她。她的拐枣熟了,一个村的人都闻到甜味了。打拐枣那天,应征娘捧着竹筲箕,一家一家派。应征嫂子见了,骂捧卵泡,充烂好人。应征听见了,带着弟弟把嫂子揍了一顿。

应征娘有一个坏习惯——相信偏方,把鸡泡在酒里,埋在地下,七七四十九天后挖出来吃,延年益寿。坚持不到两年,应征娘肝硬化,痛得在床上打滚,屎尿都在床上,坚持没多久,就追随肺痨而死的爹去了。

那时,应征兄弟已经成年。

娘一死,家没了。

应征跟随亲戚去了广州花都挖土方,兄弟跟随小梁二哥去珠海打石头。

东干脚的人想他们兄弟俩应该在外面成家立业了。没想到一个月黑风高夜,应征推着一辆崭新的环球牌单车回来,据看到的人说,应征满脸古钉大汗,单车龙头手把上,还挂着一大块猪肉。

第二天,应征骑着崭新的环球牌单车去清水桥赶闹子。

大家都知道了,应征买车了。

当时,一辆自行车,差不多值两头肥猪钱。在东干脚,稀罕得很,是东干脚有史以来,农民家里第一部自行车。

应征赶闹子回来,自行车就停在土谷坪上。大人伸出头看一眼,艳羡得很。小孩子就直接了,跑过来围着单车看,胆大的,还伸手按铃子,叮铃叮铃一响,自己吓一跳。应征走出来,看着孩子们,问:想骑还是想学?想骑的,抱上后座,然后自己骑上去,说两个手抓住我的皮带。抓了应征腰里的皮带,应征喊一声“走”,自行车就飚了出去,沿着土谷坪的边画圈。抓皮带的手,变成了紧紧抱着应征的腰的圈。嫩脸通红,啊啊叫几声,便不再出声,享受风的抚摸。几圈下来,尝了鲜。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想学,应征也不拒绝,停稳车,让大一点的孩子在座板上坐稳,自己在后面扶着货架,慢慢推着走,一边喊“腰不要扭”“腰不要弯”“笔笔直直看前面”“看远点”。几天下来,至少教会了三个孩子骑行车。我是其中一个,学会了骑自行车,我的梦想便是有朝一日拥有一辆自己的环球牌单车。

应征有了自行车,就不再出门谋生,人们说外面的钱好赚,年轻人应该多挣一把回来。

应征浓眉大眼挤在一起,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说:在家千日好,出门秒秒难。

应征种了自己的田,还和几个邻居协商,做点生意。农村里没什么生意,找来找去,发现永安圩的家养鸭子比清水桥的家养鸭子便宜两毛钱一斤。买回来,再多喂一点谷子,一只鸭子能赚块把钱。一趟买两挑,四五十只,一圩下来,能挣四五十块。本钱要两百块。大家以为应征从外面回来,不说腰缠万贯,几百块总有吧。一合计,应征身上就百来块现钱。三个人一凑,才凑拢两百块本钱。永安圩离清水桥二十里。经验老到的在永安圩挑鸭子,家养鸭子和饲料鸭子分开买;应征骑自行车,往家里运鸭子。运完鸭子,末了,还得踩单车把两个伙计驮回来。做了不到两个月,被人家发现了这个商机,也贩运起来。从永安圩买家养鸭子到清水桥贩卖已成蝇头小利,可有可无了。鸭生意散了伙,应征开始学泥水,做砌匠。

应征说人是活的,如今这个社会,动动脑筋,就能找到饭吃。

九O年代中期及以后十来年,是农村翻天覆地的时候,开始流行红砖瓦房,然后流行两层半小洋楼。东干脚人素来彼此不甘人后,你做红砖瓦房,我做红砖瓦房,你盖两层半小洋楼,我盖两层半小洋楼,比完盖房子,比家具,比完家具,比谁有钱,有本事的人才会赚钱,那就比培养人才……

应征凭着自己五大三粗的身胚子和精明头脑,在自家责任田里建起了两层半小院。

农村的建设差不多圆满了,应征又得到一个消息:买农机有补助。插田机、收割机、耕田机、打田机,样样国家都有补助,就是种田,一亩田国家也补助两百元。这是破天荒的好事,要抓住这个机会。应征把做泥水赚来的钱当本钱,先添置了犁田机和收割机,种自己的几亩田,还揽活做。做了几季,发现种田也是门生意,虽然人辛苦,但国家厚待种田人,农机、化肥、农药、谷种,国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能来钱。对于田间管理,应征敢拍胸口,十五岁就在田里摸爬滚打的了,什么草长什么田,什么时候下什么肥,什么田下什么秧,一清二楚。

应征一边找村里没劳力的家庭商量,把田流转给他。一边走农机店,添置新的农具。按他的话讲,从播种,到交粮,不求任何人,从头到尾,他院子里的机器就可以一条龙搞清楚。

应征娘是大好人,应征也是热心肠的人,村里不少主要劳力外出打工,留下老弱病残的家庭。应征都留心看着,有一个病寒伤痛,他就开着他的小面包送镇医院。若是维修桌椅板凳门框猪圈,或者给压水机换个垫圈,只要叫一声应征,不管他手里忙着什么,他都会丢下活,立马来帮忙。像他热心肠的娘一样,只为听一句好话。

他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他的“独孤种”——他只有一个儿子,上了职业学院,不出去找工作,赖在家里,说是等机会,等信息,其实是天天在家里耍手机打游戏。

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当初,只有一个买回环球牌自行车的梦想。

现在的年轻人,在两极分化,要不有鸿鹄之志,要不好死不如赖活。

应征看在眼里,心里算计,家里这么多农具农机,孩子听话,在农村种田,也是一条路。自己种,帮别人种,收入都不比打工差。他甚至计划,收了这一季稻子,给家里添一辆小轿车。自行车的时代结束了,摩托车的时代过去了,家家拥有小轿车的时代来了。家里没有小轿车,儿子都谈不起女朋友。

他估摸一辆小轿车需要多少仓谷子能换得回来。

一年不行,就二年。

他很自信,丝毫不怀疑自己的算计和能力。

他一边挖泥敷田埂,想了小轿车,又想什么时候国家生产一台专门敷田埂的机器。犁田有犁田机,打田有打田机,插秧有插秧机,收割有收割机,烘干有烘干机,如果生产一款敷田机,农民就不用大中午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流浃背了,彻底解放了,彻底四个现代化了。

他突然感觉心绞痛,心脏里像插进了一把剪刀,剪刀绞着心脏,感觉心脏痛木了,头重头昏,站立不稳,一跤跌在水田里。有问题了。应征赶忙爬起来,一身泥浆往家走。回到家,儿子一个人叼脚诰马坐在椅子上耍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应征也没把心绞痛胸口刺痛当回事,想着洗了澡,躺一下,恢复恢复,就过去了。应征洗澡回来,躺下,感觉心口刺痛难忍,躺不下了,不对劲,叫儿子。儿子看到了应征鼻子里的血迹,终究是职业学院受过教育的,二话不说,把应征背进小面包开车就走。开出东干脚的土路,开上大马路,一边开,一边叫爸爸。起初有回应,叫着叫着,没回应了。停车去看,眼睛还睁着,人没呼吸了,距离县医院,还有二十几公里!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儿子把应征拉回来,下车就一边喊一边哭。

应征走了,毫无征兆,东干脚一条最魁梧和好心的汉子,急匆匆走了。

死者为大。

大家不在猜测是心梗,脑梗。平常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没有来往的,听到应征家里下午响了鞭炮声,都知道出大事了。赶过来,见到地上躺得笔笔直直脸上盖了黄纸的应征,莫名其妙,惋惜不止。做人不如做一只鸡,杀鸡还有一个定期,而阎王爷取命没有定时。年长的人开始管事,一边安排人上街买火纸蜡烛,一边安排人到棺材铺买棺材…… 那年,应征才五十二岁,身体和牛一样壮实,没想到一天没过完就呜呼哀哉了,无常得令人颤栗。生命这么脆弱,人人噤若寒蝉,人人自危,接下来几天,排队去医院做检查。还打电话叮嘱外面打工的孩子注意身体,要做体检。

应征种了六十几亩水田,秋收的时候,谷子在马路上堆成山。

好年情,大家都感叹:应征在世就好了,收得更多。

又有人答:日子过得好快,不觉得应征死了两个月零七天了。

3

东干脚的种田人都吃过大苦,牛牯也不例外。

牛牯在家排行老大。在农村,老大就是一面挡风墙。

牛牯的爹也是有经历的人,原本在城市工厂上班,每个月有固定工资。吃不跑,黄牛婆寻苦路,私自跑回东干脚种田,在东干脚成家立业了。在家种田,还保留着在工厂上班的一些规矩:踩着点出工,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搞夜饭,而是洗澡,洗完澡,不是喂猪赶鸡,而是搬出懒床,在门口的土谷坪上安放好,然后捧着收音机出来——东干脚唯一的电器,手拿一把蒲扇,收音机搁地方播新闻。他躺在懒床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听新闻。

分田承包了,邻居三家和两家,并在一起,买牛。

做一个农民,唯一离不得的,就是牛。

牛牯家没有牛,人家有牛又忙得离不开。牛牯爹不在意这些,也不愿意求人,用牛耕田,用人力挖田,在他看来一样的,最后都是为把二禾插下去。

六月天,阳光照人,烈日晒人。牛牯爹带着自己婆娘,带着牛牯三个兄弟,一人一把锄头,下田挖田。牛牯娘头上带一个斗笠,四个男的,赤条条,举锄头,挖下去,泥水四溅,人如泥人。五个人排成一排,绷着脸,体会着汗滴禾下土的辛劳。翻一遍田,回家背出梯子,放进水田,牛牯爹踩在梯子上,牛牯兄弟三个轮流拉梯子平水。烈日炎炎,大家看着,一边笑,一边心疼。但没有办法,人人都有一份责任田,个个都累,腰酸背疼。种了两季,养了几槽肥猪,牛姑爹才从街上换回一个小牛犊,不及腰高。有了牛,慢点是慢点,但不用人再干牛马的活了。

生活很不如意,牛牯爹还是下了本钱,东凑西借,把牛牯送进职业中专,多读书,谋个将来。

牛牯不负父望,顺利读完中专,却无处可去,只能随大流下广东,碰运气。

在村里,牛牯是个读书多的人。在东莞繁华地外资厂找到了工作,流浪的时候,我还找上去沾过光。

他在厂里干了一段时间,攒不起钱,辞工又找不到新工作,回来种地。

我继续流浪。我们的人生自此分岔。

牛牯回到村里,第一件大事,就是养猪。富贵靠读书,穷人靠养猪。种田种地为大本,养猪养牛才来钱。而且,他在学校里学了一门手艺:劁猪。于是,为了配合他,家里特地养了母猪。一窝母猪,在清水桥,行情好,值千儿八百块。养猪脏点累点,收入不比打工差。除了养猪,还能种地,养鸡养鸭。牛牯选择养鸡,鸡比鸭听话,还不需要水流池塘。牛牯养的湘南黄鸡,闹子上卖七八块钱一斤。鸡崽崽放后山,蚂蚱,蚯蚓、蚂蚁,都是有机蛋白。牛牯没想到,后山除了这些,还有长虫,一天吃了他好几只鸡。一斤蛇也值十几块。牛牯埋伏在山上,午后看到了蛇,一条两三米长的黑蛇,从林子里直奔小鸡而来,吓了牛牯一跳。永州之野产异蛇,但自己还从没见过这么粗大的异蛇。举起扁担蛇没有打着,扁担磕在山石上断了一根,震得手发麻。末了把鸡收回来,二十八只还剩八只。山上不止这一条蛇。

鸡养不成,多养两头猪。

牛牯比村里其他种田人活络,会以变应变。

一头洋猪,一斤一块二,接着一块五,一块八。

猪行情要起来。牛牯甚至想找一个空地方,搞一个小型立体养殖场。计划还没执行,就胎死腹中,猪场的饲料猪杀了过来,猪肉价直跌,自己养在栏里的猪,能保住本钱就不错了。

牛牯一边盖房子——东干脚的每个人,都有盖一栋两层半小洋楼的执念;一边想其他办法。农村里到处都有事做,种田,种树,弄果园,种药材,种烤烟。但种什么才能风险最小化?种田,国家有补助,应征叔已经走在前面,农机农具配备了一大堆,配套齐全,周围的责任田大半也流转给了他,发了小财——在牛牯眼里,一年净收入不过十万都是小财,自己已经没有优势了。种烤烟!脑瓜子一拍,发现种烤烟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国家收,不愁没销路。自己两口子,不用种太多,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很不错了。牛牯定下计划来,觉得自家田亩实在太少,又找有田的人家商量,流转了几亩田。两口子,两个劳力,十亩田,对,刚好。他有想过规模种植,可想到要请人,要垫钱,非常麻烦之外,还有自然灾害,洪水,天旱,对种植业都是灭顶之灾。稳一点,即使没有收入,一季两季,自己能顶得住,不至于破产。牛牯什么都不像他爹,万事不求人小农思想,像极了他爹。

在农村,种植业,最辛苦的,莫过于种烟。

烟种子状如萝卜种子,从泡种开始,就一点马虎不得。二月刚过,就要担家肥做苗床,盖薄膜,留心观察发芽率。发芽了,每天要浇水。天气热,掀开薄膜透气,天气寒,盖上薄膜保温。三月,烟苗开始长出大叶,等待移栽。移栽大田要一个过程。大田冬天就犁翻了,春来天气一暖,小草就长了出来,密密麻麻,土块又大块,需要一锄头一锄头拍散。十亩大田,两个劳力,起早摸黑,披风戴雨,披星戴月,一边在大田里拍土起垄,一边准备磷肥氮肥家肥。实在来不及了,还得找几个零工帮忙做事。农村里的零工,年轻的六十多,年纪大一点的七十多,都是种田老手,可人老筋骨硬,手脚迟钝,做事有章法,效率起不来,又没得选。牛牯心里着急,但听到大家都叫他“老板”,又觉得十分受用。

种烟前的琐碎工作,费时费力。而最费力的不在管理和施肥,是剥烟。烟叶做好几茬采收。每一次下田剥烟,为了保持烟叶的湿度,都选择早上。清早的湘南,雾气重,烟叶还披着露珠。烟比人高,穿着雨衣进去,不被露水打湿一身,却被汗水浸湿一身,让人浑身不舒服。剥烟叶的手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沾了烟油,开始没什么,剥得几行,手指上结厚厚一层,黏糊糊的,黑乎乎的,水洗不掉,石头刮不掉,草皮蹭不掉,十分讨人厌。剥烟回来,还要连夜作业,编杆进房。进了房,还要熬夜烤烟观察烟叶变化控制温度,一不留神,一房烤烟就可能烤成牛屎颜色,一季辛苦白费。烤烟的时候,牛牯几乎夜不成寐,耳朵里嗡嗡响,人瘦成了猴子。但咬牙完成这个过程,烟叶考好了,上等烟,一斤十几块,一亩田有两万元产出。十亩田,二十万,就在家门口,这不比在工厂天天熬时间强?做一个农民,吃辛苦家常便饭。吃下苦,有一个确定的预期,值得。

每一年种烤烟,牛牯都要形销骨毁一回。

种烟辛苦,种烟来钱,但来之不易,太不易了。牛牯想一回,手指就哆嗦抖一下。不能糟蹋钱。牛牯有钱了,从不显山露水,也不添置任何现代化的东西,车,农具,家具,电器,他一概都省着,一门心思供儿子上学。儿子在县城最好的私立中学读书。两口子五十几岁了,做事身体力行,还当壮劳力用。

在东干脚普遍的做法,烤烟下架,种一季稻。

种过烤烟的水田,肥力特别好,种上一季稻,亩产一千二百斤还多。

十亩田,一万二千斤稻谷!

这个数字,是牛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一个数字。这么多的稻谷,直接卖,卖不起价钱。学养殖的牛牯心思一动,以前养鸡不成功,现在谷子多了,养鸭子,中秋卖,过年卖,都是好价钱。谷子转换出来,比单纯卖谷子增值几倍。于是,收完一季稻的水田里,又多了百多只家养鸭子。在清水桥圩上,一只家养鸭子要卖一百块出点头。

牛牯的两层小洋楼里,两间屋子里堆满了出房的烟叶,家里四处弥漫着烟叶的香味,这是钱的味道。牛牯发体了,不再是当年瘦瘦咔咔的牛牯,面皮还是紫色,走路腆着肚皮,一边说自己高血压,一边又说自己现在就喜欢喝一点高度酒了。做事疲倦,不喝一口,第二天体力难复原。

月有阴晴圆缺,人也周全不得。

说到底,牛牯现在只有一个爱好:存钱。做农民和做市民一样,最大的底气,就是腰包里有钱。腰包里有钱,才守得住灵魂。他跑江湖吃过打工的苦,做农吃过种田的苦,知道赶上容易挣钱的时候得多攒点。

2025.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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