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过田野,如同走过我的心坎
他们在田野上,如同大地有了灵魂
他们坚守,他们存在,他们折腾
他们一辈子不择手段,捍卫生活
——题记
1
每天早上,每天晚上,在家门口,我都能见到他路过一次。
他是老嗨,是我父亲的同龄人。
老嗨在东干脚是个小人物,之所以小,不仅是身材短小,家族势力也小。兄弟三个,只有他结了婚,兄弟大梁、小梁都没结过婚,一个服毒,一个病死。他结了婚,妻子子宫癌,半路离开了他。兄弟一个一个离开,他无力挽救。老婆形销骨毁,他无能分担。又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皮肤黝黑,不善表达,拉扯着两女一儿,几乎悄无声息地在东干脚生活,在哪都像一团影子,没人关注他,没人在乎他。他所有的动作和寄托都给了烟——只要醒过来,到睡之前,烟不离嘴,咳嗽,肺都要咳出来了,医生劝阻他吸烟,回到东干脚,他的这个自由王国,烟就是他的寄托,何以解忧?唯有抽烟。一呼一吸,他感到愉快,在田里转悠,劳动,属望,站立,饭前饭后,觉前觉后,烟就是伙计。
他自始至终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
他种好过田吗?
我使劲回忆,张望田野,搜寻他种田的辉煌史迹,寥寥可数,乏善可陈。
他在家门口的田里种过甘蔗,黑皮甘蔗,广西种,脆甜,糖分多,收成也不错,可能卖得不怎样。因为他的形象几乎没有变过,蓝布衣服,嘴上叼着最廉价的——没咀的燕归,有咀的老白沙。便宜的一毛多一盒,贵的也不超过五块一盒。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声不响,神出鬼没——如果出进不经过我家屋门口,我都会以为他在东干脚消失了。每次见到他,我都喊他一声“老嗨满”——满就是叔,在乡下,满比叔洪亮。他应一声,继续走路,如身负重担,步履沉重迟缓。我还意外。我爹去世后,我才恍然明白,他们这一代都老了,老得拖着腿杆子走路了。
他一心种田,种什么品种,随大流。所以,没有人记得他收获的时候,是丰收,还是歉收。他在东边林子边有两块田,一块是塘田,堵住出水口,是塘,捅开出水口,是田。一块是冷水田,水冰凉,种稻谷来势缓慢,难丰产。孩子外出务工,家里没劳动力了,他把塘田出水口堵了,塘田成了水塘,一亩二分宽,养鱼。把塘田里掏出的泥搬进冷水田,冷水田九分宽,一半种油茶树,一半种药材。油茶是结红果的品种,长势不快,种药材又因不会管理而失收,半路改种辣椒、茄子、红薯、黄豆。女儿出嫁,儿子外出,他基本不与外人交往,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水塘养鱼和种地上了。
每天早上,戴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巴掌大的脸,面如死灰。肩上背一把锄头,锄头把子油光发亮,末端挂一个洋皮铁桶,铁桶里放一把弯弓镰刀,走路一颠哐当响,证明他还在这片土地上劳动。晴天一身蓝,雨天黑胶雨衣,雨鞋,走路吃恰吃恰作响。我没戒烟的时候,遇到他,喊他一声“老嗨满,吃烟了”,递烟,他听到招呼,停下来,灰色的面皮皮笑肉不笑,或者他一生没有学会笑,伸手接了烟,我要给他点火,他伸出另一只手晃一晃,说吸着。接着站在原地迟疑一下,不知道能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我们两家平时并不来往,乡里乡亲罢了。有时候也聊两句,养了多少鱼?种了几种菜?干鱼的时候卖一些给我。他通通揶揄地说耍的,然后一本正经补充:塘里的鱼,上半年被白鹭叼吃了,又没钱补,剩不到一半。
一半是多少?
十多斤,不足二十斤。
我默然,看着他影子像老牛一样迟滞,蹒跚走远。塘里二十斤鱼都没有,值得每天早晚都守着吗?不过,如果不守着,塘里的大鱼小鱼都会让白鹭给祸害了。
近些年,我们这里来了不少白鹭,落在村前田头,白雪一片,十分扎眼,也惹人喜欢。白鹭吃鱼,吃福寿螺。东干脚的田里,河里,福寿螺为患。产卵的时候,禾叶上,河坡上,红球随处可见。尤其是河道两边,简直像涂了一道胭脂。白鹭出现,平衡了生态。白鹭夜里栖在老嗨鱼塘边的林子里,飞过天空的时候,像诗行一样迷人。这是东干脚以前没有出现过的景象,东干脚的人怜之爱之。老嗨就苦了,早上要赶在白鹭之前抵达鱼塘,晚上要守着,白鹭归宿之后才能离开。两月下来,人被太阳晒得灰头土脸。即便这样,还是被白鹭屡屡得手。老嗨舍不得打死白鹭,只能用篱笆棍子敲洋铁皮桶,吓唬驱赶白鹭。白鹭便和老嗨斗法。老嗨去其它田里转悠,白鹭就翩翩而来。老嗨赶来敲洋铁皮桶,白鹭依依而去。老嗨站在水塘塘埂上,站成茫然稻草人,白鹭落在附近的水田里聚在田埂上休息,伺机而发。老嗨每一天转悠着,看起来闲得无聊,估计只有他自己明白,守着白鹭,没有灵魂,没有趣,犹如守着一群顽皮的孩子,没有心机,筋疲力尽,又乐在其中。和它们对立、耍闹、周旋,自己现在有的是时间。
八月,中秋在即,一季稻开始收割。
现在农村缺乏劳力,只种一季水稻。
老嗨把水塘装满水,收了两天稻谷,又回到水塘边,准备放水干鱼。
中秋,家养的清水鱼上市,能卖一个好价钱。
早上,他全副武装出门,照例去他的水塘边张望,我问他中秋能出多少鱼。
他说耍的,放鱼只是打一下摆子,收不了几斤。
收了鱼卖一些给我。我要乌草鱼。
要得,有就卖与你。
中午,水放干了,他回来拿抓鱼的家伙什——箩筐、虾笆、抄网。我刚吃完午饭,习惯性在门前张望。在他路过的时候,喊了一句“老嗨满,抽根烟再走”。他停了下来,转着小眼睛看了看我,不太相信。我手里没烟,身上也没烟,看了看屋里,圆桌上有一包和天下。进屋拿烟,打开烟盒盖,里面一共剩两支烟。拿出烟盒,塞到他胸前,说一盒都给你,又补充,里面就两支了。他接过烟,仔细看了一眼烟盒,揣在手里,欲言忘言,迟疑了一下,像以往一样,继续一门心思吃恰吃恰地走路,回家。
由于两个弟弟先殁,又无后,可谓家门不幸。在很多人眼里,他一家人在村里无足轻重,是揶揄戏耍的对象。人家和他搭腔,他总是先要迟疑几秒,确认了意图,发现不是一路人,便一声不响走开;是善意的,他也只是迟疑一下,算是回应了。
中秋节,要办伙食,上街买家养鸭子,割牛肉,称酿豆腐,买鱼,还买青菜——父亲去世后,青菜也得上街买。不仅我家,邻居家也一样。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农民,年老了,种青菜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这让我诧异,是社会分工需要,还是劳动力缺失?两者都有吧。我一边自洽,一边下车。到家门口,母亲迎来说今年破天荒了。我问什么事。母亲说老嗨麻拐干了鱼塘,托他儿子送来了两斤荷花鲤鱼。在桶里,活蹦乱跳,冷水鱼,肯定好吃。
他抓了多少鱼?
看起来十几斤,只有五条草鱼,斤多条。
和母亲说完话,我去杂屋里看老嗨送的禾花鲤鱼。鱼在敞口胶桶里,冒着头吐泡泡,黑乎乎一层。小的二指大,大的大不过三指,正宗禾花鲤鱼,这是老嗨早出晚归半年的劳动成果。
母亲在后面说,你们今年要走大运了。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
我也知道老嗨的意思。
其实,乡里乡亲,往上几代,都是亲人,只是,生活把我们区隔开来,麻木了,没有去重视那份亲情而已。有时候,一根烟,一句话,同行一段路,一个小的关心,稍微的尊重和敬意,甚至一句真心实意的问候,都能消弭彼此间的生疏隔阂,留下一份美好。
水塘里的鱼抓了之后,老嗨还是会经过我家门口。
水塘之上的庄稼田里,他的菜园子里,小葱已经出苗,插了蒜, 还要平土,准备种芹菜和白菜。
老嗨动作越来迟缓,像一个影子一样,在庄稼田飘摇。想想,他七十二了。七十二岁的老人,还在努力的自力更生自谋其食,还在紧贴这一片土地,他没有埋怨和反抗。生命和土地之间关联,并非魔力,而是互相成全,践行你劳动,我奉献的铁律。这种平衡,维系着千百年的乡村生活。
我佩服他,七十二了,还烟不离手。
在田野上,冒烟的那个黑影,准是老嗨。
他一生用烟卷呼吸,吐露心声,表达自己的生活观念。
2
白老鸹在村里被人叫做“白老哇”。他是有名字的,村人为什么不叫他的大名,而叫他的别名叫了一辈子。这让人莫名其妙。
他跟我父亲同辈,我该叫他叔。
他家原来在我家后面,瓦屋,进门是过堂,然后天井,虽只得半边,也是天井。房子和我家的一样,木结构中堂,黄泥砖墙体,黑瓦白烟。中堂两壁镶木板,杉木的,烟熏火燎百年,像漆上了一道黑漆。在上面钉一口钉子,就是挂件,事急了,捡个石子,直接在漆黑的木板壁上划拉计数,墙壁就成了记事簿。屋顶上装有两片明瓦,被岁月和灰尘模糊了面孔,透光大打折扣,进堂屋闭一下眼睛才能适应过来。堂屋角落里关鸡关鸭,经年不透风,发酵后的鸡屎鸭屎臭味扑鼻,但住久了,久闻不臭,习惯了。他家的黄陶大肚水缸顿在大门后,天井边。我几次进去舀水喝,水缸都是见底的。麻雀趴在天井上面的瓦墙上,侧着头,像主人一样打量我。
白老鸹长得单薄,络腮胡子,脸坑洼不平,大牙呲在外面,眉毛黑,走路带风。他的老婆更单薄,怕大风。当年来相亲,会面对上眼了,穿了一双草鞋就直接过来生活了,大家都叫她草鞋嫂。盖因如此,是娘家没人,父母早殁,有一个堂妹妹,草鞋嫂嫁的第二年,也嫁了出去,草鞋嫂便没了娘家。草鞋嫂嫁过来,连生了三个儿子,家里看似兵强马壮,儿子都遗传了她夫妻的基因,没有一个高大的,都单单小小,一夹菜。
我父亲当生产队长,白老鸹当副队长。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吃红薯,从地里挖的生红薯,晒干的红薯丝,饭皮上焖熟的红薯干,白皮红薯,紫皮红薯,黄皮红薯,对我来说,都是珍馐。生产队挖回红薯,堆在晒谷坪上,像小山一样。我在旁边看上了一只小兔子一样大的红薯,水红皮,光滑,饱满,我动起了小心思。白老鸹似乎看懂了,在我出手前,毫不犹豫地把它装进了第一个筐里,分给了自家。气得我回家跟我妈抱怨,我妈骂他是“死白老鸹”。
东干脚的种田人都勤奋,早晨不用公鸡打鸣催,晚归不用投林鸟叫唤。
白老鸹并不聒噪,反而说话很阴,声音细细的,轻飘飘的,不专心,几乎抓不住他说的话。上过中学,中学的时候,跟着革命小将爬火车去过北京,去过天安门广场,见过领袖。然而见到他本人,几乎不敢相信,他那模样也算是革命小将!不清秀,不英武,单薄,胡子拉碴,像个睡天桥底下的流浪汉。他绝口不提往事,仿佛有约定。他经常穿白色衣服,纯白,白色条纹,浅灰,几乎不穿冷色系。一年四季一身白,人单薄,走路如风,在田野里和老鸹一样迅捷,这样就叫白老鸹?这是我个人想的,我没有理由向别人求证。白老鸹夫妻俩风雨无阻,披星戴月,田里插禾,地里种菜,山上砍柴,闹子上赶圩,都厮守在一起。家里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不是在门前石门坎上趴着,便是在晒谷坪一边坐着,好静不好动,像几个石头。邻居大婶让他们回家,把灯点上,找点吃的,在家里坐着等。他们听了,无动于衷。说的人多了,他们大的拖小的,换个地方坐着。白老鸹草鞋嫂鬼魅一样踩着月亮,在石板路上呼哧呼哧出现的时候,孩子跟了过来,不叫嚷,默不出声跟着,一起回家。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旁人没数,他们很清楚。
东干脚的每一户种田人,都经历过这样的生活,披星戴月,用忙碌、汗水、劳力和土地交换,完全不顾时间和年华。小孩子的成长便是这一路辛苦的记录。盘算过收入,但从没想过,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父辈这么说,这一辈这么干,下一辈呢?下一辈成年,就放飞他们,让他们在这一片大地上继续忙碌、折腾,夜以继日。
然而,时代在下一辈这里架了一座桥,让下一辈的人走过这座桥,离开了木房子,离开了庄稼地,离开了稻子,离开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离开了披星戴月,在他乡,在灯光里不分白天黑夜连抽转,过另一种生活的时候,白老鸹年纪大了,却并没有老去,他有雄心壮志,他有担当,因为他的三个儿子都比常人矮小一头,在外面工厂收入不高。他并不因此羞赧,反而受了激励一样,玩命地改变生活。
当大家扒掉黄泥瓦房,盖红砖房的时候,白老鸹不落人后,在村里第二个建起了自己的红砖房。红砖耐用,百年不坏。当农村流行建小洋楼,洋气地生活的时候,白老鸹毫不犹豫扒掉了红砖房,建了两层小洋楼,还配置了电视机。人们对他刮目相看,他波澜不惊,开始帮助孩子们建房。
白老鸹积累财富没有诀窍,跟村里人一样,一心扑在田土上,但又不一样,他和草鞋嫂比任何人都能省。勤俭持家,白老鸹嘴上不说,行动上却做到了极致。自己养鸡,自己养鸭,庄稼地里的辣椒,只能摘一捧,庄稼地里的茄子,只有两只,他都会让草鞋嫂用小竹篮盛了,提到街上卖掉,把钱攒起来。秋后,种白菜,种萝卜,种芹菜,他一样不落,还带着种蒜子,种小葱,撒香菜,搭配好一起卖。从十一月,卖到年关,两个月下来,辛辛苦苦,起早摸黑,可以挣一笔钱。是一笔多大的钱,没数。眼见他帮大儿子盖了房子,又在帮小儿子选地规划建房子。他的收入来源,除了养鸡养鸭,就是种田种地。他悄无声息地攒了钱,这让人惊讶,毫毛真可以凑成捆。
农村流行电鱼,收入不错,他立马买回了电鱼机,入夜出门,背着电鱼行头,下河,下田,下沟,沿着槽谷进山,四野里转,电鱼,电麻拐,电山老鼠,电蛇…… 能换钱的,他一概不放过,一夜不归,天亮回家,熬通宵是常有的事。有一次电到一块水田,泥鳅、黄鳝、鲤鱼,样样不少,他心花怒放,直到几个人出现在田埂上,向着他冲过来,他才恍然大悟进了人家的鱼田。人家仗着人多,不分青红皂白,薅下他背上的电鱼机踩进田里,把他推到在田里,把他打得眼冒金星口角流血,还不放过他,报了大队,说他偷鱼被抓了现行,人证物证俱在。大队的领导对电鱼深恶痛绝,又碍于乡里乡亲面子不好发火,这下有人自己撞上来,要立个威,没收电鱼机,罚款四百六十元。白老鸹跟着,看着,没有争辩,只是说天黑误入鱼田。然而,这些说辞在大队领导看来都是狡辩,大队已经收到不少投诉,丢的鱼,没有算到你一个人头上,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白老鸹百口莫辩,认罚。
白老鸹不电鱼,消停下来,养鸭子,但吃惯了嘴的人是死不了心的。卖了鸭子,白老鸹又在街上背回了电鱼机,要重操旧业。而这个时候,田里的种植发生了变化。东干脚的田,平田院子的田,宁远的田,都被划进了烤烟片区,不种水稻,改种烤烟了。烤烟是旱田,泥鳅、麻拐、田螺、蛇、老鼠、田鸡失去了生存空间,原来夜里吵成一片的原野,现在只有稀稀拉拉几声虫鸣。虫子在哀叹,大地不出声。乡村在变化,高墙大楼,蜂拥而来,找了位置,田土迅速被蚕食,满目疮痍。荒土和山岗趁机揭竿而起,构树、葛藤连成一片,浓浓郁郁,繁荣发展,散发出植物的朝气蓬勃来。白老鸹扔了电鱼机,加入种烤烟的队伍。奈何岁月不饶人,雄心还在,手脚钝了,更要命的是,草鞋嫂乳腺癌,失去了劳动力。牛牯种烤烟年入十万,白老鸹不以为然,他在银行的户头里存了不止十万。家人要送草鞋嫂去城里大医院诊治,白老鸹阻扰,现在人又死不了,六七十岁了,捱吧捱吧,一辈子就过去了,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浪费那份钱做什么?!在钱和健康之间,白老鸹选择钱。他穷怕了,人活着有一口气在就要花钱,人死了才不要钱。现在人活着,又老了,钱不能乱花,得备着。
烤烟老板嫌他单薄,不能挑,不能扛,走路打晃,出一个闪失伤了,陪药费事小,帮他收尸事大,不请他干活。他想过一千种报复,最后都放弃了,他发现自己是真的老了,下不了狠心,也干不了苦力了。
流转烤烟田种一季稻的老板是本村人应征大哥,是个好心肠人,见白老鸹闲着,便开一千块一个月工钱,请他当看水员,管他流转过来的水稻田。白老鸹当了一辈子农民,水稻什么时候浇水,哪一条田埂漏水,水稻有什么虫害,什么虫害用什么农药,简直门儿清,但对一千块一个月不太满意,他太懂这一片水田了,比他对儿子还熟,就一千块钱?又不敢向应征当面提出来,每天背着锄头,磨蹭到了田头,竖起锄头把子支着下巴,居高临下,扫视一遍,抽一支烟之后,才背上锄头,开始转田埂,查看水情。
早上,太阳刚出山,白老鸹看着手表出门巡田,八点收工。
黄昏,白老鸹看着手表出来巡田,太阳落山到河上水坝,检查水坝,洗脚,洗锄头,然后坐在坝边河坡的青草上,点一支烟,贪婪地看着面前的田野和村庄。人是田野的一部分,家是田野的一部分,村庄是田野的一部分,天也是田野的一部分。农民离开了田野,回到土里就是永远的田野,这是农民的天然煞角(结局)。想开了,内心没有褶皱了。夕光如羽衣落在丰茂的稻子上,稻子在晚风里轻轻涌动,如同轻波,一望无边。这让白老鸹沉醉起来,这么多田他一个人管理,一天轻松走两趟,和电视里的城里人锻炼一样。田里没有干旱,没有虫害,稻子长势旺盛,亩产过千斤一点都不费劲,铁定是个丰收年。这一片要是自己的,自己还能建两栋楼房!
他脸上一片笑意,莫名其妙。
3
大晴天中午能经常见到同一个人像矿工一样,在田野里、河道边、水沟边、水塘边的草丛灌木里走走停停搜寻,这人就是云古。
东干脚人都叫他“刷皮古”,意为不正干的人。
“刷皮古”打小没娘,父亲在老婆死后,续弦,找了一个带着儿子的女人,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全家人都没时间管他。他不以为然,和伙伴一起,今天窜东边,偷麦子,明天上岭,打鸟仔。继母是个大撒把,大米、花生、豆子,油盐,只要亲戚张口,一概应允。回到家,吃野菜粑粑,糠粑粑,好的时候,有红薯丝粑粑。好好的生活,被父亲续弦打乱了。“刷皮古”和父亲吵架,被父亲赶了出去。“刷皮古”立马去黄柏洞姑姑家,三十里路,十几岁年纪,眼都没眨。去没几天,被姑姑送了回来,从此和姑姑恩断义绝。跟父亲牛眼对马眼,彼此都瞧不顺眼。除了父亲是仇人,他和村里所有人都是朋友,兄弟。直到父亲屙痢疾,脱水而死,他还是怨恨自己的父亲,是报应。当年自己都十八岁了,等得两年,自己都可以成家了,四十几岁的父亲,把有限的资源用在了个人身上,可恶!父亲死后,坟在后山,年节清明,初一十五,他从不上山祭奠。邻居笑他不懂礼节,不孝。“刷皮古”梗起脖子,一脸愤怒回怼:你好大?我好大?我们年纪差不多,你儿子读小学了,我房子都要倒了。如果我老子顾我一点,我会现在这个样子?要钱没钱,要屋没屋,还给他烧火纸,报纸都不烧给他!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刷皮古”一点都没错过。父亲拉痢疾死了,死了一个祸根。继母在世,能分担一点劳动,日子还能凑合。家里养了几只鸡,继母抓去赶圩,换些油盐。走出门,没多久,就有人在岭脚喊“刷皮古”:你后娘倒在田里,起不来了。“刷皮古”赶过去,后娘疼得在田里碾平了一块棚田宽的禾蔸后,已经失去知觉。抬上板车,上马路,走了半里路,还没到平田院子,人在板车上就硬梆梆了。带来的儿子一看亲娘死了,赶紧溜回了老家,从此没再在东干脚露过脸。“刷皮古”的一帮“刷皮古”朋友赶过来,看了看放在地上的死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脑梗?心梗?胃穿孔?胡猜一通,然后凑钱,盘棺木,买菜,召唤金刚…… 后娘留下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面容苍白,衣衫褴褛,浑身鸡屎味。“刷皮古”没有想过怎么办,总不能把她们推出门去不管。不管怎样,自己都是哥哥。自己是哥哥。“刷皮古”咬了咬牙,确定了自己的责任,开始谋划没有父母独立抚养两个妹妹的生活。把她们养大,比得上人旁人,嫁出去。“刷皮古”不再打自己的小算盘,开始正儿八经的经营生活。
种田,大家一样,没什么绝招,按照规矩和节气做就是。
挣钱,没有规矩,挣多挣少,全凭脑壳好要。
“刷皮古”并不怕苦,妹妹小,帮不上忙,三亩田硬是一个人抢收抢种,下秧,收谷子,犁耙,扯秧,耕种,从头到尾一个人搞清楚。大妹妹带着小妹妹,扯猪草,做饭,喂鸡,一丝不苟。农村的生活,要改变,靠经年累月的积累。养肥一槽猪,除掉人工和开支,挣不了几个钱。两间草房已经漏雨,两个妹妹在长大,不能一直睡在堂屋里。“刷皮古”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的没头苍蝇东晃晃西晃晃,开始静下心,做计划改善。房子要修,至少要养三年的猪。两个妹妹的服装零花,也少不得。女孩子,不能太邋遢,不能太寒酸,不能被人抓话柄。家里的伙食,也寒酸不得。“刷皮古”砍回竹子,自己织了一个鱼篓。只要有空闲,挎上鱼篓出门直奔水田。东干脚的田肥,田里有泥鳅黄鳝,田埂上的老鼠洞里,有蛇,石头空空里,有田鸡。这些都不值钱,但都可以卖钱!大的卖,小的留作自己吃。每天中午,“刷皮古”不声不响,迎着太阳出门,在田埂上转悠,寻找鱼迹。抓虾摸鱼,头头脸脸都是泥,但想到两个妹妹,恬静得没事一样。
蛇比泥鳅、黄鳝、田鸡值钱的时候,从没有学过捉蛇技巧的“刷皮古”解下了腰上的鱼篓,一手拈一根苦子棍,一手抓起化肥袋子,出门四野里找蛇。一斤乌蛇九十元,一斤橡胶皮(眼镜蛇)四十元,一斤菜花蛇三十五元,一斤水蛇十五元,一条银环蛇不拘大小,公的八十,婆的九拾,有蛋的一百二十 …… 永州之野产异蛇,东干脚前头谷子田、河道边,后头山脚下、水塘边,以前都是蛇的乐园。我太爷爷是私塾先生,平时喜欢挖草药。一次上山,爬累了,见眼前地上横着一根木头,长皱苔了,扶着石头坐下去,还没坐稳,木头歘地溜了出去,是一条大蛇!惊得我太爷爷不敢喘气,回来说后山有大蛇,水桶粗,大家要小心。虽然那以后大蛇在后山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村里有人电鱼,夜里几个人约伴,在舂水里并排而上,到新坝里,一条蛇一头过了河,一头还在河那边的水田里,几丈长的蛇,吓得几个大男人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蛇从从容容过了河,向着阳明山而去。老嗨说这事的时候,心有余悸。“刷皮古”胆大,一心想抓一条大蛇赚一笔,一个人去了舂水边几次,都没碰上运气。所有捕蛇者——平田院子的,朱家山的,茅窝岭的…… 拿着棍子,在田野上,各走各的,鬼鬼祟祟,见了草丛就扒,见了灌木就拍一下,生怕打草没有惊蛇。那时的永州之野,蛇都不敢出来尿尿,几乎遭到了灭顶之灾。
“刷皮古”没有少抓蛇,橡胶皮(眼镜蛇)、白锻(银环蛇)、黄荆条、过山峰、菜花蛇、打鱼公,乌艄公,各种蛇他都抓过。一次在路上抓了一条橡胶皮,没带袋子,抓在手里,回来装袋子。开门的时候,钥匙总塞不进眼,抓蛇的右手不自觉的伸出来帮忙,大拇指被橡胶皮的毒牙蹭了一下,顿时火辣辣疼,疼得他把手里的蛇都扔了,赶忙用肥皂水清洗,没卵用,大拇指肿得像胡萝卜。遭蛇咬了。“刷皮古”的心猛地一沉,用棉线缠紧手指头,拔腿就去找收蛇的。收蛇的有蛇药。找到收蛇的,唯独没有橡胶皮蛇毒解药,叮嘱他赶紧去医院打血清,晚了一条胳膊都可能保不住。“刷皮古”的那帮朋友得知“刷皮古”遭橡胶皮咬了,还在到处晃悠的时候,都说他无知无畏,活着不累。手指头乌黑了,手掌红肿了,一条胳膊都疼,“刷皮古”被两个妹夫合力送到了郴州人民医院,打了眼镜蛇病毒血清,捡回了一条胳膊。
两个妹妹出嫁后,“刷皮古”也成了家,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刷皮古”四十好几才找到女人,是痴不痴憨不憨,拉不拢推不开,脑壳没有开窍的山里女人。煮饭都不利索,别指望帮上其他大忙了。不过谢天谢地,命好,嫁过来生了一儿一女。“刷皮古”看着孩子,想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自私鬼,没有人情味,是一个只想着自己的父亲。自己要不一样,要想着孩子,要为孩子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做一个像模像样的父亲。想起被蛇咬的事又懊悔不已,一不注意,三千多元就打水漂了。这一年抓的蛇卖的钱还不够三千,真是被鬼打了头了!“刷皮古”想做回老本行,抓鱼。可平田院子,东干脚,勒桑里,都有不少电鱼机。一到夜里,田野上,打鱼机的灯光亮闪闪的,到处都是,比鬼火都多,打得田头麻拐都没几个叫了。抓蛇,心有余悸。被蛇咬后得一段日子,“刷皮古”把荒了几年的庄稼地收拾出来,种茄子辣椒,自己一个人种,一个人卖,根本赚不到钱,——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靠种菜来维持家庭生活开支。手上的伤一好利索,又开始抓蛇,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过,袋子里比以前多了一把铁夹。用铁夹,这下总算安全了吧。
东干脚的蛇,经过十来年的洗劫,已经不见踪影。
山上肯定还有大蛇,大中午热,蛇从山上下来,到河里喝水洗澡,到水田里吃麻拐,在山下候着,总有一天能逮个正着。
然而,山上的蛇,从来没有下来露面。
“刷皮古”的儿子长大,随工厂去了越南,娶了一个越南婆,一年回来一次。越南婆生了两个个男孩,上的越南户口。“刷皮古”的朋友告诉“刷皮古”,孙子上了越南户口,就是越南人,迁不回来。女儿在广东打工,不满年,跟着一个贵州男人回了贵州,不回湖南了。“刷皮古”的朋友告诉“刷皮古”,贵州地无三里平,比东干脚差太多了,嫁到贵州就是黄牛婆寻苦路,自己讨不自在。 “刷皮古”听得耳朵里嗡嗡的,脑袋里也嗡嗡的,讲不出儿孙自有儿孙福,也讲不出自己的开脱。这是乱世。从他老子那一代就开始乱了,乱到现在,还没有清闲。自己管不了,就不是自己的管的。“刷皮古”欠着身子,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的条凳上,看着门前的桂花树,发现了不同,桂花树是自己栽的,快成材了,身边的两层小洋楼是自己盖的,自己没有落后。田野里还有两亩水田,自己还有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自己吃了一辈子苦,苦尽没有甘来,但看一看,自己不比任何一家差多少,应有尽有,他们叫我刷皮古,他们才是刷皮古!
坐了一会,“刷皮古”站起来,身姿挺拔,他要出门。他年轻的时候因为生活四处转悠,四处找鱼迹,找蛇抓,找田鸡洞,滋润生活。现在出门是看哪一块田好,哪一个人种的,哪一块田里有螺蛳,哪一块田是自己的,哪一片林子长菌子,哪一条水沟里有米虾公,哪一块土里爱长棉菜,说不定,还能碰到一条蛇…… 他要掌握这一片田野上的所有情况,待到两个越南孙子回来,领着他们,一边讲东干脚的前世今生,一边直奔田野,看东干脚的好风景,抓虾,捡菌子,拔野菜,一找一个准,让他们看看中国爷爷的本事!想到这里,“刷皮古”紫铜色的老脸上,突然有了一些晕色,不经意间,嘴角有了笑意。他是会笑的。只是,从没笑给别人看而已。
年纪大了,村里大人如今不再叫他“刷皮古”,直接喊云古;年轻人见了打招呼,在云古后面,加了一个满,喊“云古满”。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先要愣一下。
2025.10.9-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