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简易马路在民兵营长带领下修好通车之后,有人动了心思,想清净,想方便,想自由,想独霸一块地方,就从山窝窝的村子里搬了出来,另立门户。路边有自留地的,在自留地建房,没有自留地的,在山坡上开出地基也要建房,就图出门就是大路,板车可以停在门口,没有左邻右舍,没有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口角纠纷,乐得清闲自在。原本一条木船形状的村庄,几年之间,散成了一块一块木板,横在路边的桔园里、苗圃里和庄稼地里。生活中所谓的沧海桑田,有时候只是需要一把助力。
独门独户,没有羁绊,奋力前行,日子风生水起,没料到招引了贼惦记。起初丢谷子,盗贼趁黑夜溜进谷仓里偷谷子;丢衣服裤子,连内裤都丢了;丢腊肉,云婶十二月酿了半缸酿豆腐,连缸带豆腐一起被偷走了;丢农具,丢鸡鸭,最后丢耕牛,整个村子人心惶惶。村里的劳力自发组织起来分组轮班,守夜护村。到了晚上,拿钢管,拿狼牙棒,拿扁担,拿镰刀,趁手合用的家伙什都行。或在路上巡走,或在暗处潜伏,守护村子的安宁。我喜欢提一条钢管——从工地上截下来的,三尺多长,很趁手。一个人趁着月色,从东边的甜水井,悠悠晃到西边的阙家岭。在东边从不走出甜水井范围一步,水井那边,是五家园搬走后留下的空地,后头山脚岩洞多,山坡上树多坟多,阴森恐怖,还有各种鬼怪故事,晚上我是极力避免一个人去面对的。到西边,不过云婶屋子一步。云婶屋子旁边有路,有一块轮船一样昂立的大石头。大石头那边,是黑墨墨的阙家岭。山脚下,大路两边的坟墓排成队,新土旧坟间杂,大白天都十分瘆人。
云婶屋子后面的山坡上,也是有坟。每次经过,和云婶招呼后,我都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在轮船一样的大石头旁边的小块空地上,坟头在石头阴影里若隐若现,像石头一样平静。附近都是石头,我也知道都是石头,但在月光里,石头大小形状不一样,受光照角度不一样,呈现出各种样子,又模模糊糊,让人心生疑窦,山上是否隐藏了万千鬼魂。多看一眼山坡上岩石前面的坟头,心里倒觉得踏实一点。这个坟头,是明叔的。明叔离开人间,已经两年多了。那时路已经修好,东干脚的人正四处觅地建房。明叔在生不苟言笑,但不代表他木讷。他是村里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大学,分配了工作的人。二十几年,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从繁华集镇,到偏僻山里,从组织委员、宣传委员到山里民族乡干民政干事。风风雨雨,兢兢业业,没有当过一回带长的职位,副乡长都没干过,在村里都快没什么存在感了。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干到了市委常委,他一路平庸,但在人前从来没有表现过委屈,一直安之若泰。老婆让他跑跑关系,找找老同学,送点礼,活络活络人际关系,得点关照。他遵嘱去了,给老同学送了一大袋木耳。他老婆说了出来,他不通人情世故。送礼送一袋木耳,一袋木耳值几个钱?这成了全村人饭后茶余的笑话。他说木耳是他所在乡的特产,健康有机食品。周五下午,明叔铁定回来,天色尚早就去自留地帮忙干活,分担老婆的劳动任务。在生活里,他只有一个爱好,小酌两杯。无论在哪,都离不开酒。仿佛只有酒,才让他脱离现实,给他活力,给他鱼一样的自由。喝了酒,明叔就像变了一个人,肆无忌惮忘乎所以滔滔不绝,与平常的严肃静穆样子判若云泥。一个晚上喝醉了,还跑出来,一个劲地拍打邻居的窗,发疯一样喊邻居老婆屁股大。一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但都装作没听见,没有一个人起床开门出来送他回家。那之后,大家都知道了他严肃的表情里,和大家一样藏着一个最不顾忌脸面又合符人性的原始本能的冲动。他借了酒胆喊了出来,成了大家的笑话,他自觉荒唐,此后喝酒便不出门了。
明叔的老婆也是有酒量和读过几年书的知识青年——有知识的人不仅往往会因为缘分对上眼,还因为生活习惯类似而互相欣赏。他们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人生本是三两酒,一两清醒二两醉。在夫妻二人的话语里,所涉及到的人,好人也是有缺点的人,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一针见血,却是那么的中肯,大家也认为他们夫妻那样说公正,只是自己不敢说出来,怕伤了和气和情面。有的人恨得牙痒痒,讲起事实,又无可奈何。在他家酒桌上,两口子一个说,一个评论,一个点头,一个附和,酒言酒语,不偏不倚,一针见血,从不怕得罪人。夫妻俩夫唱妇随,很有点美满和谐的样子。遇到村人经过他家门口,只要明婶看见了,都站起身走出来叫住,拉进屋里,坐下来一起喝酒。他们的热情,像酒一样单纯。村人过他家门口,又爱又怕,都知道他们夫妻俩好客,爱公道,心里没有小九九,有时候还真难拿捏。很多时候,他们夫妻俩喝酒,桌上会预先多放几副碗筷,备着。明婶是半边户,住房只有两间土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明叔周末回家下地,收工回来,喜欢一个人站在门口空地上,有时候面对他的房子出神,他是学建筑的,他知道材料和成本。有时候他双手叉腰面对田野,东干脚生机盎然的水田,像风景画抚人心田。不喝酒,明叔不苟言笑,沉闷的不得了。看屋子是一副严肃样子,看风景,还是一副严肃样子。无人打扰,他能一直严肃地看着,能沉思默想到掌灯。明婶说他不会搞关系,从集镇调到大山里,他争都没争辩一句。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经验,在基层工作了二十几年,他同学一样的条件,都当市委常委了。明叔听着明婶的数落,眨巴着眼睛,目光游离,无处安放。不耐烦了才说,到哪工作都是工作,政府一样发工资。明婶想想,只能罢了。我每次拖着钢管巡夜路过他们门口,明婶都会把我拉进去一起喝两杯,夸我在村里是懂事的小青年。我敬他们酒,夫妻俩来者不拒。席间,举杯交箸,他们一直给村里的年轻人唱赞歌。
夏季发大水,河上的木桥被洪水冲走了,石头桥墩也被洪水冲散,无处可觅了。村人到平田院子碾米、打油、卖鱼,买盐,都要绕着走。亮叔——当年的民兵营长已经出门到云南贩牛,投入到了市场经济。村里的几个长辈,做过砌匠的树叔,浑身有力的真叔、桂叔,还有我们几个青皮后生,都一样热爱我们的乡村。在长辈一声吆喝下,聚在一起,到大队批了条子,到大队的林场砍了一些枞树,运回来架桥。当我们把木头散乱地放在桥头,听从树叔的安排——他做过砌匠,在这一带赫赫有名,他指挥我们准没错。家里有骑马钉的,回家拿骑马钉,家里有油锯的,回家取油锯,家里有斧头的,回家背斧头。需要什么,家里有的,毫不犹豫拿来。在树叔指挥下,一些人站在河里打桩,捡石头,钉码钉,一些人在河坡上划线,锯枞树…… 明叔从身后不声不响冒出来,看了看,说不对,不能再架木桥,要架桥就架水泥桥,发多大的洪水都冲不走。树叔拎着柴刀,转过身,迎面和明叔招呼了,解释说原本想架一板水泥桥,公家钱不够。我屋前有点沙子,拿出来公家用,材料还是不够。明叔伸出大脑袋往河里瞄了一眼,抬起手抖抖瑟瑟掏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对折的钞票,一张五十元的绿票子,递给树叔说:我先出五十块,买水泥。树叔问嫂子不骂人啊?明叔答非所问:我也是东干脚的。开路架桥,没得阻挡的道理。树叔说没模板。明叔说一家出一块木板。大家都出了还不够,到我家里抽楼板。我有新楼板。明叔看着河里激荡的河水,一脸严肃,语气平静干巴,却有不容拒绝的魔力。三十年前,一百斤水泥才八元五角,买五十块钱水泥,加上公家原有的一点积蓄,架一板水泥桥足够了。明叔站在河坡上,看着我们拆掉原来的架子,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拌水泥,灰尘四起,他才转身,背负了双手,慢慢穿过稻禾青青的田野沿着曲曲弯弯的田埂悠悠然回家。
就在那年,明叔的娘在腊月十八死了,八十高龄,喜丧,来凭吊的客人朋友多。明叔没有管好喝酒这个爱好,日喝夜喝,喝到肚子疼。老人上山安葬了,明叔坚持不住,崩溃了,住进了镇医院。客人亲友离开,家里还有很多剩菜,他大哥心好,把鼓乐班子留下来吃晚饭,吃了晚饭再走。鼓乐班子是对面村子里的人,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又都知道明叔一家人都热情好客,就不顾忌讳,留下来吃饭,酒足饭饱后又聊天,很晚才离开。明叔在镇上医院被诊断为胆结石,疼得活来死去,拉到县医院,诊断是胃穿孔,整个胃都烂了,没有了抢救价值。半夜拉回来,家里人哀嚎一片。那是腊月二十二了,年关将近,大家都很忙,又觉得不可思议,母子同一个月相继离世,这是村里罕见的不幸。明叔在世的时候,平时沉默寡言一脸严肃,喝了酒又爱讲公道话,或许算不上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但他肯定是一个公正的人,不仅乐于温暖别人,还非常热爱生活,于无声处亮出风范。大家感念,无论生前关系如何,都留出空来送他上了山,在他坟前倒了好几壶酒,说了好多浑话,回到混乱的现实世界,突然发现东干脚少了一点什么,少了背着双手独自站在黄昏里凝望家乡山野的明叔。
明叔死后次年六月,大家双抢,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云婶吃下一整瓶甲胺磷,吐着白沫子,没有了呼吸。八月,清闲一点了,云婶斜对面的大毛,胃癌,手术费要七八万。大毛认为多活十年也挣不回八万,眼都不眨地吃下了一瓶甲胺磷。村里接连两人非正常死亡,纷纷说东干脚被死神盯上了。一时之间,风声鹤唳。夜里,别说出门巡夜,小偷都怕撞上死神,不敢来骚扰了。像这样轻视生命的人,把生命当作出气的赌注,把死亡当作对活人的惩罚,稍有不顺心,便以死要挟,以为能吓吓对方,既有一死了之解脱自己的冲动,也有想用一死了之来惩罚在生的人。其实死是不能尝试的,死了,就再也回不来。这种做人极端,不热爱生命的人,本来就不配在人间活着。可明叔死了,村里没有人这样分析了。
村里没有了主心骨,大家开始想念远在云南做生意的老民兵营长。
2025.2.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