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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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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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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和滑石板

时光还在,滑石板没了。

村东头水井边,溢洪道边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一座土砖屋大。东边的一半倾斜,面像一块木板,大致离地45度角。西边的一半石山,浑身棱角,上面布满石头牙齿和酒窝,石头牙齿锋利,高低不一,圈出的酒窝深浅不一,大的能放进脚板,小的能容酒杯。人上去,动弹不得。

大石头前面是河湾,河湾里趴着从石山上剥落滚下去的石头,打谷机一样大,卧在水里,露出水面的部分如水牛背。水清莹莹,深到腿根。生产队烧石灰,炸石头,父亲留了一筒炸药,一根雷管,一搾长的导火索。中午的时候,领我们到这里炸鱼,说要改善伙食。父亲下到河里,捡一块河里的石头绑到炸药上,点火,塞到石头下面,转身爬上河坡,拖着我就往田里面跑。跑过了几丘田,蹲下,轰的一声,看到河里升起来一个白花花的水柱,又飞快落下去。父亲独自奔跑过去,下到河里,这里看,那里看,餐条马口都没找到一条。父亲莫名其妙,明明白白看到鱼在游来游去的啊。父亲悻悻而去,我们几个孩子留下来,到大石头后面玩“滑滑梯”。大石板平滑的部分,两米宽,约三米高。旁边站着两棵营养不良的棕叶树,树干像纺锤拼起来的,是成叔家的。我们站在上面,扯两叶棕叶子下来,从中撕开,一人一半,塞在屁股下坐着,从上往下滑。大人叫这石头“滑石板”,日常晒萝卜条,晒芥菜,晒被子。

对面是一块干净的石壁,一点皱纹都没有,比房子高。石壁上面是石板路,也有两米宽。放牛,上山砍柴,石灰窑也在上面,每年秋天壮劳力都要从这路上山烧石灰。石板路下面——井头上的瓦棚,便是堆放石灰的“石灰厂”。里面堆满白白的石灰,一年四季敞开着门。

大石头西边是村子,像一条小船横在山窝里。东边原本也有村子,五家园的废址就在旁边的地上,不过现在荡然无存,除了一片花生,和一个“五家园”的名字,什么也没了。

五家园和东干脚只隔了一个大石头,但和东干脚没半毛钱关系。姓甚么,多少口人,哪里来,去了哪里,东干脚现在没人说得清。里面二十几亩地,没有一分属于东干脚。五家园搬走之后,土地归了大院子。大院子几千人,拳头多,是当地最大势力。

东干脚的人并不稀罕五家园的地,但对五家园敬畏有加。五家园的人搬走,五家园后面的山脚,有两个岩洞,黑咕隆咚深不见底;上面还有两个天坑,据说坑过活人;五家园的后山山窝里的树林特别浓绿幽深,还怪石林立。人们说岩洞里有猪婆精,天坑里有鬼,树林里有魈,古早前,石头缝里有鸡冠蛇,山脚下有成对的狐狸和野狗。五家园住下来,立足未稳,就搬走了。缘由就是邪魅的东西多,招架不住。

我们的脚步,当年也是到大石头止。到了还不敢声张,说话都压着嗓子。坐在棕叶子上,棕叶子光滑,从上面往下滑,速度飞快。下面是一块平地,长着茵陈、牛筋草、蒲公英、苍耳子、天南星,绿茵茵一片。扑倒在地上,捡起棕叶子,又往上爬。三个小伙伴排在一起,看谁快,比速度,有时候比谁滑的次数多。实在腻了,就站起来,掰棕叶树的籽。我们叫“棕叶崽崽”,一把一把,大的样子像鸡婆,或猪腿,里面分成一爪一爪,像小葡萄。一爪多则十来颗棕叶崽崽,少则五六颗棕叶崽崽。男的捋下一把,互相扔,打仗。棕叶崽崽比黄豆稍大,嫩的时候青皮,里面的肉很糯,淡而无味,直接吃很涩。想吃好,便下到水井前面的洗衣埠头,把棕叶崽崽捋下来铺在石板上,从河里摸一个石头当锤子,咚咚咚,把棕叶崽崽的皮敲掉,还要在石板揉搓,把包裹肉的膜去掉,洁白干净的棕叶崽崽的肉Q弹Q弹的,很有嚼劲,但仍是无味,大人还说吃多了拉不出来。不过这些不是我们在乎的事,我们在乎的是过程。几个人一排站在水里,撅着屁股,挥着胳膊举起石头砸石板上的青色棕叶崽崽,棕叶崽崽洁白如玉的颗粒蹦出来,扫成一堆,一边又去砸,看谁砸的多,看谁洗得干净,末了,个个浑身湿透,还逞能:我这个好吃。要一把,连着河水一起喂进嘴里,不咸,不甜,略带涩味,带着水的清凉——哦,那时的河水清莹莹冰冰凉,很多在野外做事的农民,没有带水,口渴了,下到河里,站定,趴在水面上就像牛一样饮水。喝足,还不忘看一眼上游。蛇舌草、凤尾蕨、黄荆子、白花草、野菊花、羽毛草,像给河坡上了一道绿漆。河上空无一物,河里的水,来自山脚的山泉。当然,住在村里的人,还是喜欢在大石头边上的井里挑水喝。

这井在石岩下,露天的水面像玻璃一样透,往里,石头根下,水黝黑,深不见底。外面的人夜里悄悄摸摸来这里钓鱼,有人说井里有好多的石鲶鱼。沿河而上,河边的泉井,几乎都深不见底,泉井里,有大如拳头的石鲶鱼。背上一身黑绿花,肚皮白,肉细腻,汤如牛乳。在街上,价格高,还是抢手货,经常在路上就被截胡了。我们弄到石鲶鱼,在村里都是新闻,自家留着做汤来吃,吃了能在小伙伴面前吹几个星期的牛。

东干脚的人吃井水,路过东干脚的人,也舍不得错过东干脚的井水。

朱家山、碟子糖、王家冲甚至鲤溪、永安圩东边一带的人,到清水桥赶集,都要从东干脚门口的小路过。回来的时候,一致从东干脚门口过,目的就是到大石头下面的水井里喝口水,止止渴。喝饱水,躲在大石山下面的窐棚里歇凉。遇到东干脚的人,当面赞美东干脚水井里的水,甜,凉,这一带水路找不出第二口这样的水井。

东干脚的人只能笑,这是平常的水井,喝了几十年,没有喝出什么特别味道。听了人家的表扬,半信半疑,下到井里,趴下来,用手掌取水,一小口一小口闷,还是平常味道。不过心情却好了很多,毕竟,这水得到了认可。

我们一堆小伙伴,出来找猪草——那时候的主要任务。挽上篮子,相约出门,走过水井,会不自觉地绕到滑石板。滑石板前面的空地上,有茵陈、半夏、野菊花,首乌藤子,这些拢起来塞进竹篮子,都可以做猪食。不急于找猪草,拎着镰刀,爬上滑石板,面朝原野,在上面或坐或站。看面前的河,那水清莹莹的,如果不是时光映射,几乎看不出它是流动的。河对面,是稻田,田里空荡荡长着荒凉。田上面的庄稼地,一大片一大片,是别的院子的,地里种着白菜萝卜,生机勃然,扯猪草的人避而远之。看了风景,再去五家园,地里的红薯已经收了,但壕沟里,还有很多嫩的野菜,蒲公英,车前子,天南星,野藠头,抓起来,都可以喂猪。此外,还有一件乐事,就是找地里漏挖的红薯。忘了怕,忘了五家园的山魈野鬼,埋头四处寻找。时光轻飘飘的,像脚边的蚂蚁和身边的蝴蝶一样没有灵魂,令人愉悦不堪记。在某处找到了,大叫一声,都赶拢来帮忙,大的水灵的,分开生吃,生吃屁多,那就不吃,凑起来,到大石头下面烧来吃。大石头后面烟雾袅袅,大人知道,东干脚扯猪草的那一帮孩子在烧红薯了。但从来没有一人来看,来阻止。彷佛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像大石头下面的井水河水,各有各的世界。

村里成叔要搬出村去在别处盖房子,拿了风钻和炸药,嗡隆隆,一个人在大石头上打炮眼。

有人来制止,说这石头和村子西边的石头是一对,和石狮子一样,守护东干脚的。你把它炸了,东干脚以后就没有保护的了。

成叔孔武,一直自视甚高,打定了注意,非炸不可,说棕叶树是他家的,这块大石头是公家的。在路边,出出进进碍事。炸了它,出进都方便很多。

其他的人碍于脸面,石头又是公家的,都不吱声了。

石头没有生命,即使庞大,也仅是一堆建筑材料。

一个月里,大石头就被炸成了碎块。

石头没了,长大的孩子们陆续离开了东干脚。

那里有没有一块大石头,对于过去的人,对于现在的人,已经不值一提。老一辈死的死,伤的伤,苟延残喘,自顾不暇。我们远走他乡,左支右绌,自顾不暇。大石头在心里,它在不在原来那里,我们都已经回不去。旧时光在我们心里,有时候是一把温暖,有时候是一把苍凉。来不及品味,经常是囫囵过。

直到有一天,成叔暴毙,大家才想起他炸掉的大石头。大石头一下子就有了生命,温暖,坚定,是祖先的智慧。人们伤感一把,说只顾自己的人,没有好报应。不是不报,迟早要报,总是要报的。不管你有多孔武。

石头没了,新一辈再也看不到父辈童年里的“滑滑梯”。大石头的地方,长了一片草和刺。过不了冬的水井,掏了好几次,越掏越深,清莹莹的水成了深青色,玻璃一样反光,但来挑水的人没了,过路赶圩的人没了。好端端的水井,被时代遗弃了。那一块大石头,石头上面天然的滑石板,已经没有了根基,在空地上虚幻了。东干脚一条船一样的房子挨了炸一样鸟兽散,面目全非。苦涩已经演变成今天的甜蜜,今天的甜蜜未必是明天的幸福。未来是什么,难以名状。

井水映着时光。

时光之上,一片虚无。

虚无之上,是每个人头顶的青天。

青天之下,每一个人,都像漏网之鱼。

202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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