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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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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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钵子坝

五家园是一块四边形的地方,两边在山脚,两边临河。临河的两边的角,便是钵子坝的所在之处,样子像犁铧,不像钵子。

钵子坝河堤上是一片旱田,以前只能种一季早稻,然后播种荞麦,或禾间豆。秋高气爽,荞麦花开,站在井这边看,满眼的白花,情不自禁吹响口哨,如同春风满面,自己如一羽阳光温暖轻盈。种禾间豆,田里铺了一层细嫩的绿色,豆种撒太密,豆杆细如麻,开花了,一层蓝蓝的小花,一棵结三五管豆荚,豆子颗粒瘦瘦的状若绿豆,但架不住量多,一亩田也能收个百十斤,全村人过年吃豆腐没问题。双龙水库修好,河里不缺水,东干脚的人在这角角上的最宽处垒起了一座石坝,起名钵子坝。但怎么看,都不像钵子,像牛扼套在五家园两边的角角上。不知道哪个长辈眼拙,把这个角角看成了钵子。有了水坝,旱田成了水田,能种两季,吃饱米饭,比吃荞麦饼,吃豆腐有现实意义多了。

大坝——五米的长度,叫大坝委屈了大坝这个词。但在这条河上,钵子坝是唯一的大坝。收了一季稻,生产队全体出动,筑坝,一岁一修,成了惯例。筑坝的材料两种:石头、带草的泥坯。男劳力在河上下走动,寻找洪水冲垮大坝的时候从坝上滚下的石头,找到了,几个人合力,或用铁线套住抬回原处;或者几人用手捧,抬,扶,滚,把石头弄回原处。女的劳动力在河滩上锄草皮,装进畚箕,一担一担挑到坝边,填缝,堵漏,盖大坝。每一年发夏季洪水,钵子坝都会被冲垮一回。轻微的洪水会把大坝的草盖掀了,把填缝堵漏的草坯掏空;凶猛的洪水旋着漩涡冲来,掏空大坝的同时,还把大坝冲垮了。坝一垮,下面河里的水猛涨,后面的山洪出不去,和河里的水一起抬高水面,水涨起来,淹没门前的晒谷坪,淹到屋门口,洪水滔滔,石板路在洪水里若隐若现,像一条黑蛇浮沉。四柜爹站在门口,声嘶力歇喊“洪水进天门了”,眼睁睁看着洪水漫上来,淹过门前稻子的青穗,水面只剩稻子青色的箭叶随波摇摆。去井边的路也淹了,正正经经趟水过去,井里的水一片浑黄,洗澡都用不了。河里的水差几搾高,就上了河堤,看着河道里浩浩汤汤泥汤一样的洪水,人紧张严肃起来,说好多年没见过涨这么大的洪水了。

雨停,洪水未退尽,河水青中带黄。阳光落地,暴晒,四处都明晃晃的,热气蒸腾,到达中午,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出动,一约二,二约三,十五六岁的人做主,十二三岁的吆喝,六七岁的跟脚,要去钵子坝里洗澡。四柜爹吓唬我们,大中午,做事的都回来了,四野无人,水鬼就出来了。只要你伸脚下去,就会被水鬼捉住拽下去,然后按在水里溺死做替身。少年们反驳,说打死水鬼。四柜爹呲着牙说,水鬼是鬼,凡人打不死。只要下了水,在水里,人就不是水鬼的对手。被水鬼抓住了,人就和面条一样软。即使四柜爹想着法子恐吓我们,还是阻不住我们。我们心里怕,不是怕水鬼,而是怕五家园后面的深山密林。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大白天能听到里面传出斑鸠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传说里面不仅有鸡冠蛇,还有各种各样的山魈野鬼,气息阴森,无人敢近。我一个人去庄稼地割猪草一般不走五家园一边,走河对面回避五家园的密林,还怕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但去洗澡的人多,人多力量大,大家都想泡在水里凉快凉快,游动游动身子,比一比潜水耐力。而且没得选,除了钵子坝,附近只有岩洞。岩洞里的水冷得厉害,深不见底,传说里面有犀牛和白胡子公公,比四柜爹说的水鬼更骇人。

一行人列队出来,赤裸着上身,头顶着父亲的洗澡帕——小孩子很少有自己个人的洗澡帕,平时都是用大人的,不分大小,只分男女。阳光落在皮肤上,像烙铁,尤其是夏季洪水将退欲退的时候,阳光更为火爆毒辣,要不晒得眼发黑,要不晒得眼冒金星。五家园——大院子的庄稼地里,种着红薯。路边的红薯被老鼠咬了,露出红薯来,圆圆实实的。我们看着,没人动手。这是人家的,撬一个红薯也是偷。一行人悠悠晃到大坝,大坝上面的草盖子被洪水摧毁了,青黄的洪水织布一样整齐地淌过大坝上的石头,清凉逼人,泻到下面的河里,轰隆隆发出巨响。下面的河道被水柱冲击淘洗,形成了一个大坑。水坝毁了,我们就在河湾的坑里洗澡。最深的地方,大人下去,到肩膀,我们下去,举起手来,也被淹没。好在河面不宽,划几下,就到堆满河卵石的河滩,光着屁股掀石头找河蟹是保留节目。大坝没垮,就在大坝上的河里洗澡——其实就是游泳,在东干脚的话语里,下河洗澡就是游泳。下了水,一个激灵,头皮一麻,赶紧潜入水里,浮起来踩水,嘴唇哆嗦,乌紫,牙齿打架,但感觉不冷了。大坝水面不宽,但长,五百米长的河里,水深都能到肚脐眼。然而,能游完这五百的米的伙计,少而又少。基本游个一百米远,看到河两边冬毛草、芦苇、刺条多了起来,大坝上的流声远了,侧头一看,五家园幽谧的山林近在眼前了。看到山脚的坟墓了,河与五家园的庄稼地,另一边的稻田成了一体的了,赶紧掉头转身。河底不是硬底,没有石头,像五家园一样盖了一层软土,想站起来,脚就往泥里沉,水草软乎乎地有吸力,吓得人赶紧舍命往前扑,狗刨起来,使劲游向在坝上打水战的同伴。坐在水坝上的激流里,一身鸡皮疙瘩,贪婪地晒着阳光,侧头看五家园,红薯藤一地,高粱一片,阳光一片,隐在高粱后面的山脚的坟墓若隐若现。坟墓之上的密林如一块黑影,笼罩着里面的石头和岩洞。斑鸠,黑翠,嘎嘎叫的野鸡,断断续续作响,好像在跟什么应和。河那边,一片田野,田野之上,是宽广的土台,阳光漠漠,作物蔫吧。土边上的土堆子,默默写着人的结局。山林,庄稼地,河流,田野,大坝,扑棱翅膀的鸟,光着屁股打水仗的儿童和少年,在天底下,被太阳照耀着显得十分平静。河流像闪光的带子,人像荞麦花,是带子上的点缀,是这片土地的点缀,是土地的精神气儿。

亮汪汪的钵子坝,是大家的乐园。

但我一个人是不去钵子坝的。

钵子坝上没有死过人,我们一起洗澡,被洪水从下大坝,呛出眼泪,在水里像只小猴子一样四脚无措的翻滚,都没出过意外,钵子坝下的深坑也没有溺死过人。

但钵子坝往下四十米,浅水河滩上淹死过一个人,我的伙伴。

再往下十米,东干脚的水井里溺死过一个人,邻居的孩子。

一个人往东,很容易想起井里河里淹死的人。

淹死的人,非正常死亡的人,找不到替身,投不了胎,没有来世。想要投胎做人,就要找到替身。水鬼也是在水里溺死的人,他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找替身,把自己的鬼魂解脱出来,投胎做人。鬼没有想到做人很难,但它有做人的梦想。人知道做鬼很容易,却害怕鬼。鬼像花一样柔软,人像果实一样坚硬。鬼和人在这片土地上,鬼是凡人看不见的花,凡人是鬼触摸不到的果实。人需要鬼做警醒,鬼需要人超度。人在明处,鬼在暗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即使鬼伤不了人,但人惧怕暗中捣鬼。我不怕鬼,但我怕看到鬼,毕竟,人鬼殊途。没事去寻鬼撞,是自寻短路。除了河里的鬼,五家园后面的密林里,传出的斑鸠拍打翅膀的扑棱声如在耳畔,也吓人一跳,疑神疑鬼。

过了六月,钵子坝完成一岁的光荣使命。

东干脚的人兴奋起来,蓄水蓄了几个月,坝里屯了不少的河鱼。几个年轻人挑头跳下水,三下五去二推倒大坝。放干水,“闹鱼”—— 砸碎油茶饼,开水烫过,用黑木桶提溜到河上头,找一水口,下面河滩装上竹排,在水口上把桶里的油茶饼渣捞出来,一把一把在水里洗,清净的水马上浑浊,洗一桶,再洗一桶,水里的氧气和油茶饼反应起了泡沫,水里缺氧了,鱼儿被迫往下游,河滩上的竹排像张开的血盆大口,等着鱼儿游过来。两桶药水用完,浑浊的水十几米长,往下漫漶,新鲜的水在后面跟着,经过油茶饼浸洗过的河道显得特别干净——村里姑娘用油茶饼洗头,油茶饼不仅泡沫丰富,去污能力也超强。水里干干净净的,水里的泥底干干净净的,清澈,无尘,平静,这是浩劫后的景象,让人十分意外。人们无心这个,对钵子坝下的大坑充满期待。这里水深,人们期待水里有大鱼,鲤鱼,鲶鱼,甚至草鱼,随便一种,都是一餐好伙食。我们勇猛地投进水里,潜水,瞎摸,扑腾,嘻嘻哈哈,疯言疯语,尽情发挥在钵子坝掌握的游泳技巧。大人们并不劝阻我们,还不看我们,我们使劲折腾,他们紧盯着水边和河滩。鱼露头,鱼窜出来,他们就把鱼捧到干地方,然后按住,抓起来放进自己的桶里。谁抓了鱼,我们在乎,但我们更在乎的是大家在水里一起扑腾赶鱼的热闹,眼珠子起红丝了也不当回事。此时,钵子坝边的人比夏末筑坝时还多,没有一个人出面警告我们水里有水鬼了。一趟一趟的触碰和越界,我们被彻底解除了封印,不再惧怕五家园的密林,钵子坝上的传说,不再信这世间有鬼。没有了拘束,也失去了保护,做了主人,才发觉世道艰难,种田人就像稻草人。

田里修了水渠,机耕道四通八达,生产实现了机械化,钵子坝失去了蓄水灌田的作用,砌坝的石头填平了水坝下面的大坑。钵子坝成了一个地理名词,现在年轻人听得懵懵懂懂。

现在的孩子金贵,都是留守儿童,个个都被爷爷奶奶宝贝着,学骑车——我们年轻时候的梦想,被他们还在童年的时候就实现了。在巷子里,村村通路上,晒谷坪上疯来疯去,飚车,转圈,立起前轮,玩得很溜,停下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孩子回头四顾茫然的样子,我想起了当年的伙伴,想起了钵子坝——钵子坝还叫钵子坝,坝不在了,两边的河堤经过整修加固,石头水泥河堤干干净净,不长冬毛草,不长芦苇,不长黄荆子,像城里的河道了。田野还是田野,漠漠生烟,一望无际中,中间凸起的几座房屋像钵子坝下当年的深坑一样令人担心。后面的五家园里,长着野草,一片树林,枞树,杉树,桔子树,板栗树,各有形态,各有主家,还有什么树?正在我探头探脑的时候,密林里传出了斑鸠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清晰生动,犹在耳边。密林还是像当年一样幽谧,只是山脚的坟墓,多了四柜爹的坟墓,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吓唬我们了。看看河堤下,平整的河床里,水清流缓,按着人的设计,淌出一片粼粼波光。钵子坝的角角没有被人忘记,架上了一板两米宽的水泥桥,天崭变通途了。桥下的波光,河里的故事,五家园的树林,田野里青葱的烤烟,远山的青黛,与干净幽远的晴空合成了一体,——不是熟悉的禁地,是我陌生的家乡,没有一丝过去的痕迹,却又都是过去的样子。

202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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