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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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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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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岩

南岭万山之中不缺岩洞,小小的东干脚,也不缺岩洞。

有小的岩洞,就有大的岩洞。

小的岩洞叫小岩,大的岩洞叫大岩。

小的岩洞,大的岩洞,我都有铭心刻骨的记忆。

在东干脚的东边山脚,东干脚的水井、小岩、大岩一字排在山脚下,隔开的距离差不多,出水都是注入龙溪。水井在五家园这头,与大岩的中间,就是小岩。小岩在五家园那头,下一个坡,还要沿山走一段;大岩在上游,面前是深潭,河在这里分岔,一条南流,一条向西。大岩的水——小岩是出水岩,大岩也是出水岩。龙溪从东边岭上起源,一路蜿蜒,靠山脚的岩洞出水补充,汇涓成流。

五家园是我们童年时候的禁地,小岩是,小岩以上到大岩,一天不见人影的地方是禁地。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大院子爱钓鱼的人到小岩夜钓,小岩里有鲶鱼,众所周知。我们那时候没见识,还不知道小岩有多深。即使路过,也是浅浅的看一眼,一晃而过。大院子的钓鱼人是一个老钓鱼人,有几十年钓鱼经验。那晚他在小岩下沟,第一杆钓上一个锦色鲤鱼,晚上钓到鲤鱼不吉利,他没在乎,取钩之后随手把鲤鱼扔回水里。第二杆拉力大,以为中了大鱼,费尽力气,拉起来,是一只绣花鞋底,他眉毛一皱,说今晚有怪了。取钩之后,随手一扔,把绣花鞋底扔到了对岸的稻田里,继续下钩。第三杆等的时间很长,感觉钓竿动了,拉起来,岩洞里的水也跟着涨起来。钓鱼人用力一拽,钩上赫然挂着一白胡子老公公的头。见鬼了!钓鱼人扔掉钓竿,滑下石头,几个纵步过了河,到了稻田里。岩洞里哗啦啦轰隆隆响了一会,水喷涌而出。白胡子公公领着一群红毛怪出来,浸死鬼,吊死鬼,青面獠牙,跟在后面吱吱喳喳。白胡子公公说跟着出来的,出来就不见了,别让他跑了。他们在岩口河沿找来找去,就是不敢下田。稻田里有五谷大人,五谷大人维护人间正义。钓鱼人趴在稻田里,一动不敢动,听着一帮鬼在耳边吱吱喳喳跑来跑去,直到五更鸡叫,叫了三遍,那些鬼才排队进岩洞,汹涌猛涨的水跟着一起消失殆尽。钓鱼人鱼竿也不要了,从此不再到小岩夜钓。还有人言之凿凿,太阳落岭,天刚黑眼的时候,割红薯藤路过小岩门口,在边上的草坡上,看到小岩里出来的犀牛婆,比水牛还大,带一个崽崽,黑皮,呼呼出气,在坡上吃草。见了他,立马掉头,带着崽崽进小岩去了。说的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小岩里不仅有鬼,还有犀牛。

山有仙则灵,水有龙则灵,有鬼更吓人。

水井往东,沿河而上,是荒山野岭,是石崖森岩,平时见不到人影。小岩就在第一块石崖根下,两边石头和土坡遮掩,不见天面,阴阴的,缩着,如深邃的眼。石崖之上的石山,龙盘虎踞,苍鹰出其间,一飞冲天。石崖下,小岩右边上有一块半人高,比凉席还大的石头,三角形,上面平整。大院子的钓鱼人就喜欢坐在这石头上垂钓,面壁,看风景,都难被外人发现。岩洞出水口离开河道还有六米多距离,水道是从山脚挖进去的,两米多高,两边土壁峭立,长着各种植物和草,高挑的黄荆子,牛角似的肾蕨,开着白色针状花向上攀援的威灵仙,横长柔韧的刺条,箭一样的茅草,各自生长,一点不管人间事。近河边,长着一坪马鞭草,嫩嫩的,牛最喜欢的口粮。小岩的水从六米长的水道流到河里,漾起清波,咕咕冒泡。出的水,若平时小沟渠里的水。往东边,山脚都是二十几米高的石壁,上面是平台,毛茸茸青草一片,遮住眼线。石壁中间石缝长着一棵的灵芝形状的乌桕树,树干乌黑,叶子浑圆,树枝好像一直酒杯屁股大,从东看要腾云驾雾上天,从西看要飘飘然下凡。我见到的时候,乌桕树保持腾云而上的样子,几年时间没怎么变过。乌桕树下方,是一溜石窐棚。当年本地人到处寻宝的时候,村里的老人觉得这石窐棚底下有名堂,慢慢腾腾挖了几个晨昏,把土翻出来,在下面挖出过石灰和青砖,但也仅此而已。

小岩前面的河道呈弧形,河坡上冬茅草疯长,给翠鸟提供了栖息地。河上面,是青苍的水稻田,沿河摆开,像一圈一圈涟漪。

水稻田前面周围,是旱地,平平展展,方圆几十里宽。

往上,转几个弯,是大岩。

我们放牛,从水井上方的石板路上山。大院子的人放牛,沿南边的河道上来,从大岩边上的狭小山道上山。有一个牵水牛的老人,白衣汗衫,戴破边草帽,不从众,一个人在河道上放牛,好几次就在小岩前边的小坪子上。放牛的老人把牛缰绳搭在牛背上,一个人下到小岩里,走过水道,在出水的石壁前用手掬水来喝。喝饱水,出来坐在小岩边上的斜坡上,取下草帽,面朝原野,敞开汗衫胸襟扣子,一边用草帽扇凉。水牛摇动尾巴,在小岩门口的坪子上,悠然自得的啃食地上的马鞭草。我们有些奇怪,一个老人,在山影里,难道不怕小岩里有鬼和犀牛?

秋末,河水被秋风吹干了,跟着大人在河里翻石头找山螃蟹。走到小岩,渴了,要喝水,大人说小岩里还有水。在大人的陪伴下,走过六米长的水道,一下子就安静了,好像跟世界隔离了,风声,天籁之声,什么都没有,像进了坛子。小岩的洞眼在石壁下,是个圆形,横直有一米宽吧,水蓝色,只见到洞眼的蓝,平静亦如眼眸,根本不知道有多深。水凉沁脚,用手掬水,还不敢大力,出大气,腿肚子都有点颤,生怕惊动了里面的鬼,或者犀牛。喝完水,转身出来,正好一只翠鸟从头上飞过水道,扇动翅膀发出扑棱棱的响声,还吓了我一跳。出来了,转头又看了一眼岩洞口的水,居然成了青灰色,吓得我都快叫出声了。

在附近做事,渴了,大人打发我去小岩打水来喝。

以前虽然进过小岩的水道,那是有人在身边。一个人去,心里有些不愿意,有些打鼓,磨磨蹭蹭,又被骂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没长卵啊。我是个男人。既然这样,提起桶就走。穿过田野的时候,走在田埂上,还特别小心地让过稻子——这是五谷大人,关键时候,救命用的。下了河,趟过水,进水道,像进了小岩的嘴里,天地特别安静,翠鸟也不见一只,仿佛世上只有我和小岩。水道里的水清凉沁脚,有一搾多深,还不足以沉下桶装水。硬着头皮往里走到洞眼前,往洞眼里看,能看到洞是斜着下去的,看不到底,有多深,不管了,如果滑脚滑下去,如滑向无底深渊,肯定没得救。心里抖抖瑟瑟,按下桶打水,在岩壁下躲着的水蚂蚱受了惊,像铅笔一样划过水面。拎起桶赶紧转身,三步变作两步趟水出来,好像后面有十万追兵。走出水道,阳光扑面而来,过河,先把水桶送上河堤,再螳螂一样手脚并用爬上来。坐在小岩对面的田埂上,背后就是稻子,心里一点都不慌了。稻子是五谷大人,是谷神,是我们人类的保护神,就是小岩洞里白胡子公公追出来,我也不怕,稻子会把它挡住,太阳会把它融化了。

在河上走的回数越多,小岩就变得越平常。

春夏在河里放鸭子,每天要经过小岩几回;秋冬在田里放牛,牛要饮水,一个人提桶去小岩取水,不再提心吊胆。有时候,黑翠鸟从石壁上的乌桕树俯冲下来,落在石窐棚前面的石山上,扑棱棱的拍打翅膀,声音一团,清晰可辨,让人感觉这野外还是神秘难测。

那个时候,大岩的水已经干了。

传说,大岩通双龙水库。

双龙水库,离开这里至少有四十里远。

大岩是怎么通到四十里外的双龙水库的?每当到大岩,望着大岩的人字形洞口,我们就好奇。大岩又叫吕仙岩,跟八仙过海的吕洞宾结过缘,不过是一段孽缘。吕洞宾云游至此,正是秋天,大岩里的激流退去,剩下一线水流,勒桑里的人就靠着这一线水流度过冬天。吕洞宾来的时候,正黄昏,勒桑里的人正在田里赶着时间收稻子。吕洞宾本来是想讨一抱稻草到小岩边的石窐棚下面过夜。勒桑里的人小气,不肯给。吕洞宾抱起地上的稻草就走,勒桑里人在后面赶。追到大岩,吕洞宾偏身低头跑了进去。勒桑里的人见弄脏了水源,更不依不饶,跟着进去。吕洞宾生气了,当着勒桑里人的面,丢下稻草,说不要了,还你。勒桑里的人弯腰抱稻草,稻草落地变成了一道石门坎,刚好堵住地上的水流。再看,面前无人。从此之后,到了秋天,大岩的一线水流在里面被石门坎挡住了,勒桑里的人到了冬天就没有水喝了。据说,大岩里面的那道石门坎至今还在。我们几个看牛的无聊,动了好几次心,要进去看看,走到岩洞边,把棍子伸进去,晃动棍子,碰不到边,里面很大,但没有胆量下决心走进去。一起放牛的一个勒桑里的小伙子愿意领头,带我们进去,但先要到田里一个人偷一抱稻草,进岩洞里点燃做火把照亮。我们又壮起胆子,从田里偷了两抱稻草跑回来,在岩洞口,一个人分几把。进岩洞,里面果然宽敞,稻草火把黄灿灿,浓烟滚滚,呛出眼泪,但能照亮,前行几步,石柱错综复杂,四周都是黑洞洞的,不知道离洞口多远,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深。正犹疑不安时,前面领头的那个勒桑里人突然大喊“鬼来了”,扔了火把,转身夺路外跑。我们吓得扔了火把,一起外跑。往外跑的时候,只看洞口的亮光,不看脚下的路,我的膝盖撞在石柱上,火辣辣疼。从洞口跑出来,心有余悸,低头看自己的膝盖,被石柱蹭掉二指宽的皮,红红的,泌出一层大大小小的血珠,钻心地疼。勒桑里的那个领头人在田里拍着手,跳着,笑着,乐得要死去活来。

对勒桑里的人没了好感,放牛的时候,两个村的人不再凑在一起。

一九八六年,湘南发生特大旱灾,一入秋,水就断流了,东干脚门前的龙溪干得发白,河堤上的吊柏树一天到晚都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和它们做伴的喜鹊也飞走了;稻田裂开的坼缝能放下手指,水塘塘底成了乌龟壳,山上鸟崽干得都不叫了,大地一片死寂。东干脚的水井见底,干得开坼,大岩干得发白,门前的石头上落满鸟屎。这一条水路,只有小岩有水。柏家坪的人,都来小岩挑水回去喝,小岩的水供给不上,后来不来了。我那时候,一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到小岩挑水。五家园里的土干巴巴的,土坷垃都粉了,一毛不长,地沟里的马兰头焦枯发黑贴在地上,野韭菜,野葱刚出土就不长了。村里人种的白菜芹菜,要到两里外的沟渠挑水。水还紧张,一个下午能挑一担来都不错了。人长到能挑得起一担水的时候,青春勃发,阳气旺盛,所有的牛鬼蛇神都远了。一个人走过五家园,下河,沿河道而上——河坡上的野菊花叶子都焦了卷起来,花朵没打开,就匆匆忙忙谢了。那一点一点的枯黄,十分沉静地贴在发白的枯草之上,像老化了的黄色纽扣。枯草风脆,大半拦腰折了。两边的芦苇丛里,原本有翠鸟——翠得发光的羽毛,短尾,黄胸,青头,长嘴,圆实,小小的一团,埋伏在芦苇丛,伺机而发,敏捷如精灵,但见不得人,见了人就扑棱棱在河道里几个起伏就飞远了。芦苇现在已经焦枯干瘦,一点火星子都能点着,别说翠鸟,一只蚂蚱都藏不住。转了几个弯,平常能遇见好几只翠鸟的河道,像萎缩了的蛇皮,毫无生机。

小岩的岩壁干得发白,白色水线清晰干净。

从洞口往下看,洞斜延下去,快二十米深,坡面大致有七十度,坡面的沙泥石头湿漉漉的,没有梯级,只有一个一个脚窝,能容纳半掌。在洞口脱掉鞋,打赤脚,增加脚掌抓力。下去的时候,用脚后跟,背对斜坡,手扶岩壁,一个脚窝一个脚窝试探,踩实,发力,再抬脚蹭下一个脚窝。下到底,有簸箕宽,能放俩桶,容一人,地上盛着一湾浅水。放下桶,两只桶并在一起,用箪子舀水。箪子触水,箪子触到硬底,水倒进桶,自己的呼吸,声音都很大。扭头往上看,看不到洞口。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底就在面前,不及一搾深。就像打牌,一旦看清了底牌,心里就没什么好焦虑的了。装满水,面对土坡,挑着水,前头高,后头低,一手挽着后桶绳,一手抓着前桶绳,伸出脚掌,探进脚窝,踩稳抓实,还要不时腾出手来扶岩壁,一个脚窝一个脚窝上攀,一步一步力保水桶不晃。若有一点闪失,滑一脚,或桶撞在岩壁上,或者土坡上,水都要少半桶。如果滑两脚,人扑在斜坡上像个乌龟,扁担离开肩膀从背上滑落,两只桶噼噼啪啪滚下去,滚到底,水从斜坡上流下去,哗哗响成一片,像拍恐怖片。但也不用惊慌,桶是铁皮桶,凹一个窝也没事,人滑两脚,手扶岩壁,脚掌抠泥,立稳了,也不着急下去。倒出来的水一路从斜坡上洗下去,洞底的井水成了泥浆水,一时半会清澈不下来。爬上来,到外面的河坡上坐着,吹吹风,看对面苍灰的稻田,看扬起尘雾的庄稼地,那些村庄都像乌龟一样在地上趴着,了无生气。天很高远,很蓝,大地干燥,山林憔悴,雨季还很远,会继续干旱下去。转头又看小岩,什么也听不见,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抽两根烟的功夫,太阳往西沉下去了一些,山影往前移了一些,又下小岩,在洞底把桶扶正,把扁担靠着岩壁竖好,水还没有清宁,但舀在箪子里,能看到箪子底了,洗澡用没事。定下心来,又一箪一箪舀水,装满水桶,套好扁担,深吸一口气,迈出一脚,用脚掌试探土坡上面的脚窝,抓稳,踩实,水桶里的水稳了,再往上走。从洞底挑上水来,脸憋的发紫,腿肚子发颤,走到河里,放下桶,回到岩洞口,趿上鞋,才缓和过来。

这就是生活,不见得多好,但不吃苦,就活不下去。

勒桑里的人,东干脚的人,在干旱的季节,都依赖小岩供水。但是当年深挖小岩却与两个村子没有丝毫关系,是大队的人来挖的,要解决大旱年情里,两个村子的饮水问题。带头的是大队支书谭老板,带着民兵营长和几个壮汉,看了东干脚的井,看了小岩,看了大岩,传说小岩和大岩都通阴河。进了大岩,开始很宽,可以开大会,十几米远,到达山坡上的天坑下面,继续往里走,有水道,水道里铺满山沙,黄灿灿一片,两边岩壁也星光闪闪。往里三四里,岩洞开始变成岩缝,进不去了,还不见一汪水,不见一道水流。大岩既不通双龙水库,也不通阴河。小岩浅,洞底的泥沙是湿润的,赤脚站在上面沁凉沁凉。谭老板默想片刻,下令挖。几个人从早挖到晚,刨出的泥巴山石倒在岩口两边,挖了一个星期,岩口两边的泥沙堆尖了又扒平,还没挖到阴河。沿着岩壁挖下去二十米深,挖到硬底挖不动了,也挖到了水了,水不大,积到一搾深,便静止了。舀干,半个小时又可以装满。至此,小岩成了这条河上,唯一可以度过大旱年情的井,干死雷公,小岩底都有一洼水。到小岩挑水,没有排队景象,大家都知道,小岩里的水舀不干。现在的老年人,都知道小岩的水是大院子的谭老板带人凿出来的。年轻的,一问三不知。

现在,小岩两边的土坡上长满了冬茅草,青得出油,叶子长如刀片,很锋利,水牛吃草,有时候都绕过冬茅草,怕割嘴。水道中的水,还是原来的清冽,白天黑夜都往外流,到了秋末春前,水流才缩进去,也仅到岩口,不再下去,更难见底了。抬头看,石壁之上,荒山野岭消失了,枞树满山都是,如一层绒被。枞树保持了水土,小岩也因此得益。不过,放牛的人没有了,小岩门前的大片水田,流转给了一个种田大户,机械化作业,原来抢插抢收,打谷机隆隆响,大队人马在田埂上转来转去的景象不见了。小岩回到了山野里,陪伴它的,还是原来的伙计,钓鱼人,青头翠鸟,黑蛇,龙溪,冬茅草和黄荆子。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白胡子公公、犀牛,不禁一笑,小岩太深了,大人不得不编造一些故事安放在小岩,给小岩筑起一道看不见的高墙,也给我们筑起一道围墙,让我们和小岩和所有危险保持距离,相安无事,大家过无恙无灾的生活。

龙溪是一条小河,仅限沿河几个村子的人知道。

龙溪虽小,龙溪边上,像很多大山大岭的地方一样,遍布传奇。

小岩只是其一,微不足道,却时常被我们小地方的人津津乐道。

2025.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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