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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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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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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居旧时光

有新居就有旧居,正像有前浪就有后浪。

新居楼高屋大,富丽堂皇,相形之下,旧居被弃了,原来就是黄土墙黄脸婆,现在更是病病拉拉,不仅沧桑,还是一副朽相,房梁欲倾,大门欲歪,围墙已塌,立地成危房了。门前野草遍地,屋里霉气充盈,左右的房子已塌,凹凸不平,葛藤像随波逐流的浮萍,铺上一层密实的绿色,如一片波涌。然,旧居大门紧闭,门板被风雨条分缕析,门框上贴着的春联失去了颜色,变得苍白酥脆。燕子不再进屋,坍塌处的泥砖上,黄荆子不请自来,还有小麻雀在断墙上跳跃,仿佛一跳就从沧海跳到了桑田。几回回头,几回怀疑,几回犹豫,然后确定,这里是祖先的家园。

旧居在新屋后面,在巷子口露一段黄色泥墙。

往里看一眼,就像看回到一段过去的时光。

它们老迈,知道了已被遗弃,默默无言,像卧病在床的老妪,任凭自己蓬头垢面了。

户户都有了新居,新居够宽大,别说三代同堂,四代同堂也能容纳。瓷砖墙面,瓷砖地面,啡色玻璃窗,一米五的阳台,两层楼之上,围墙还有琉璃瓦装饰,栏杆还做了工艺,一眼看去,气派,溢光流彩,不但足以慰风尘,还令十几年的离乡背井的人有了挺直腰杆的底气。中国人,成家立业,所谓家业,浓缩一下,就是房子。有了房子,就有了天地和独立。天地多宽,事业多大,需要一生时间丈量,独立却时时刻刻要展现的,而最直观的,就是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光大了门楣,就有了自己的门户。自立门户,在乡下,绝对是肯定和褒扬。

没有人预告打工人的结局,也没有人预测一个时代如何结局。

人就在路上,做纷飞劳燕。

我回来老家,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游走两回,便在巷子口停下来,细看里面的老房子。

那里曾经装满欲望,从天井中,从木窗中,从炊烟中飞流出来,冲向外面的世界。

我不走进去,因为我怕,我怕遇到熟悉的旧时光。

对面那一堵墙,粗看只是乡村里一种普遍的黄土泥墙,简单,粗粝,原始,多看几眼,看到砌墙的灰线清晰,断断续续,被时光啃得坑坑洼洼,就像我们离乡之后,难以启齿的人生。以前,我们经常靠在墙上,等着巷子口有人出现,或路过。然后想半天,在巷子口一闪而过的影子是谁。现在,细看,黄土泥墙根基已经到松动,屋瓦倾斜,摇摇欲坠,不知道哪一阵风将成为祸首,摧枯拉朽。旁边天井的一小段屋墙因为瓦片漏雨已经坍塌出一个两米长的豁口,只要稍微侧头,就能看到豁口里面,堂屋上方的横梁和两侧漆黑的还算完好的板壁。它们在勉力支撑过去的荣光。板壁上方一团白色的印子,那是燕子当年筑窝的地方。堂屋中间原来摆着八仙桌,年头到年尾,只有春节团圆饭才能用得上一回。灯光昏昏暗暗,大家热热闹闹。堂屋中间的一槽瓦片中间已经断开,溜开了两页瓦长的空漏,风进,雨进,太阳进,堂屋成了蜘蛛练阵的沙场。下檐的瓦已经坠落了不少,落在下面的天井里,开花、碎裂、成堆,黑乎乎,如往西般模糊。两边屋脊尚好,但只要堂屋垮塌,两边的墙又能支撑多久?但搬出来住的人已经漠不关心了,如果有人愿意整个买去,不用讨价还价,也能半卖半送。现在乡下的地基,尤其是旧居,没有投资价值,基本是送不出去的。心往外走,没有人愿意再返回原地,重新生活。现在的村民,不仅挑向阳的地方,讲究心灵感受,还要所有方便,如果不是进城的门槛高,大家会一窝蜂往县城里搬了。向城市进发,已经成为一种现实需要,像巨大的波浪,在不断拍打乡村的防风墙,在裹挟乡村做新的选择了。

我没抵住往日时光的诱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巷子。

里面的旧居跟外面的路只隔一座新房子,眼睛撞上新居糊了水泥的光滑的灰墙就会弹回来,落在旧居的大门口石板巷子里柔软的野草上。结穗的蓼草、柔软的紫苏、娇嫩的黄荆子、倔强的牛筋草,示威一样从石板之间的缝隙里冲出来,生生不息,却一片寂静。不,不仅有这些,转过角,巷子里面,旧居后面的一排房子荡然无存。地基上,从山上下来的葛藤一边大战从山上下来的首乌,一边乌泱泱地漫过里面的巷子,逐光而来,仅几米,就会爬到旧居大门口。再往前,绕过大门,到坍塌处,葛藤翻墙而入,就进入无人之境,在天井、堂屋、厨房肆意进出,铺上它的欲望,然后上房,上瓦,上屋脊,占有整个房子。在葛藤飞扬跋扈的时候,旧居或者不堪重负,轰然塌下,成为葛藤首乌新的战场。

彼时,祖先能找到回家的巷子,再也找不到进屋的门。

这是未来?我不甘心,却像只被蛛网缚了起来苍蝇,想了想自由,发现从内心到身体,都动弹不得。

岁月这把杀猪刀,已经在剜我的骨髓了。

葛藤和首乌的厮杀与争夺,已经在旧居墙下展开,纤细脆嫩的首乌暂落下风。

阳光依旧温暖敞亮,地上生长的所有植物,都是它的孩子。

而旧居,在完成使命之后,遭到了遗弃和摧毁,可唯有如此,才世界常新。

走到另一边,放眼望去,笔直的巷子里,弯曲的巷子里,还是装着过去的样子,旧时光还在墙与墙之间的空落处晃荡。四周的房子平了,生机扑面,清空了昨天,清空了最初的单纯,不再是我们的避难所。葛藤把当初的厅堂卧房视作自己的地盘,肆意扩张,铺天盖地朝新居而来。所谓的环境好,有时候只是一种失控。在密实的葛藤里挺身而出的黄荆子一副茫然,它势单力薄,完全被葛藤裹挟了。两粒麻雀落在旧居屋脊的瓦片上,侧头看一下山脚上的青山,又侧头看一眼断墙豁口处的我。它们犹疑,一动不动,不敢相信,一个灰衣人会在这里半天一动不动,它们深感意外。

我看向房子边上的巷子,等待把牛关进牛栏里,蹦蹦跳跳出来的孩子。

孩子蹦起来,甩着手,哼着进行曲,踩着暮光,无忧无虑。

外面的晒谷坪上,鸡鸣狗叫。

连在一起的瓦房子像一片黑色泥沼,连通的巷子,是蚯蚓道。

每一个人都是蚯蚓,在泥沼里找到回家的路,在家里找到温暖,在温暖里,对寒酸饥寒视而不见,按部就班,忘了身份,忘了比较,忘了停止,大家一样在泥土里拱来拱去,把生活当作游戏,并乐此不疲。

活着,顺其自然,成长,顺其自然,死亡,顺其自然,多么单纯!

然而,新居构建了新的生活秩序。

旧居的堂屋里空空荡荡,弥漫的霉味无人在意。

墙壁上挂着的斗笠已经无影无踪,天井边的水缸还在,躺倒在地上,已经烂掉一边,底脚里还装着一汪清浅的雨水。天井里装满了檐上的落瓦和灰土,廊道里堆着墙上坍落的砖头——像个狼藉的战场,对手是时光。

在时光里,所有的物件失去人的支撑,都不堪一击。

使命已经完成,旧居已经接受宿命的安排。

我轻轻地抹去在心头袅袅升起的炊烟,旧时光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了。新居张扬着辽阔的未知,四处流浪的人在寻找未知的落脚点,寻它们回来,给生活一个方向。寻找不到,就不回来,一年四季在乡村之外,在陌生他乡,手忙脚乱,吸取营养,反哺家乡。一年一年,双脚深陷生活的陷阱。拔出来,衣锦还乡,拔不出来,继续当牛做马。

离开土地的人,做不了蚯蚓,只能做扑火的飞蛾。

我摸了一把木门,温温的,和我一起晒着太阳。

太阳照着的地方,万物生长,同时,万物更替。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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