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年了。这三年里,时光像案头缓缓流淌的墨汁,晕开了思念的痕迹,却始终冲不散他留在我生命里的温度——那些藏在白大褂褶皱里的坚守,煤油灯影下的执着,还有手术台旁那句轻声叮嘱,都成了我心底最珍贵的念想。
每当秋风掠过窗棂,卷起书桌上那本泛黄的旧相册,我总会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仿佛怕风把里面的回忆也一并卷走。相册第三页,夹着父亲年轻时穿白大褂的照片:浅灰色的布料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因为常年系听诊器,磨出了淡淡的毛边,袖口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痕迹——那是他一生行医的印记。可照片里的父亲,眼神亮得惊人,像手术台上从未熄灭的无影灯,不管隔着多少年的时光看,都能让人想起他说过的话:“医生眼里的光,得照着病人的希望。”这光,从四十年代的寒门岁月里来,穿过泥泞的田埂,越过手术台的灯火,直到今天,还在我心里暖着。
父亲生于四十年代初的农村,那是个连“饱饭”都要靠天赏赐的年月。他常跟我们兄妹说:“我是从泥地里长出来的,根在庄稼地里。”
那时候的农村,田埂是孩子们最常走的路。父亲的童年,一半是跟着奶奶下地种庄稼,一半是刻苦用心读书。村里没有电灯,晚上他就凑在煤油灯底下翻书,灯芯烧得发黑,油烟熏得他鼻尖泛着油光,连眉毛上都沾着细细的灯灰。
一九六六年夏天,是家里最热闹的日子——父亲考上医学院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村民说:“老欧阳家出了个大学生,还是学医的,以后咱们村有人看病不用跑远路了!”父亲背着奶奶备置的被褥,木箱,揣着爷爷攒的三十块钱,独自踏上了去省城里的长途汽车。他后来跟我说,汽车开动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的庄稼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后要当一个好医生,不辜负家里的期望。”
一九六九年深秋,父亲正式穿上白大褂,走进了乡镇卫生院的手术室。我记得他跟我讲过张大爷的事:有年冬天半夜,张大爷急性阑尾炎发作,疼得在地上打滚,家人用平板车把他送到卫生院时,父亲刚下夜班,正趴在桌上打盹。听到动静,他一骨碌爬起来,连棉袄都没顾上穿,就穿上白大褂进了手术室。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出来时他的额头全是汗,手冻得有些发僵,却第一时间抓住护士的手问:“病人怎么样了?麻药过了没?”
张大爷康复后,提着一篮鸡蛋来谢他,父亲推辞了半天,最后实在拗不过,只拿了两个:“大爷,心意我领了,这鸡蛋您给孩子补身体,他们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在父亲心里,病人的一句“谢谢”,一个笑脸,比任何礼物都珍贵。有次我问他:“爸,你一辈子没收过病人的东西,不觉得亏吗?”他却笑着说:“医生的本分就是治病救人,要是收了东西,心里就不踏实了。”
成家后,父亲对母亲的疼惜,都藏在柴米油盐的细节里。对我和两个妹妹,父亲从不是严厉的模样,却用耐心织成了一张暖网。小时候我总爱趴在他膝头问功课,不管他多累,拿着铅笔一道题一道题地讲,直到我听懂为止。
后来,我也穿上了白大褂,成了和父亲一样的医生。记得第一次上手术台,我紧张得手都在抖,父亲就站在我身边,轻声叮嘱:“手法轻点,再仔细一点,病人把命交给咱们,不能马虎。”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股暖流,顺着我的耳朵钻进心里,让我慢慢平静下来。有次我做阑尾炎手术,手术进行到一半,我突然慌了神,手心全是汗,连器械都快握不住了。父亲没多说什么,只是走过来,帮我递止血钳,偶尔轻声说一句:“别慌,按步骤来,你记得我教你的方法。”手术结束后,我才发现他的手心也全是汗——原来,他比我还紧张,比我还怕出一点差错。
父亲对孙女的疼爱,更是藏不住的温柔。孙女小时候总爱黏着他,不管他在医院累了一天多疲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然后把孙女抱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逗得孙女咯咯笑。
退休后,父亲本该好好享享清福,可慢阻肺病却悄悄缠上了他。刚开始只是偶尔咳嗽,尤其是冬天,一受凉就咳得停不下来。后来病情慢慢加重,走几步路就喘得厉害,连端碗饭都觉得费力。我带着他跑遍了县城九江医院,用了各种治疗方法,可他的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那十年,我们一家人轮流守着他:母亲每天形影不离地照顾他。孙女下班回家,就坐在他床边,给她读课文、讲学校里的事。父亲总说:“别为我耽误工作,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可我们怎么能放心?我们想把时光拽慢些,想让他多陪我们几年,想让他看看孙女出嫁,可最终,还是没留住他。
三年前的那个秋天,父亲走了。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我永远忘不了头天晚上,他握着我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以后行医,要对得起病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别丢了医生的本分。”他的手很凉,可那温度,却像刻在了我的掌心里,后来我每次握手术刀,每次给病人看病,都能想起那双手的力量。
这三年,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藏着父亲的痕迹。母亲整理衣柜时,总会拿出父亲的旧白大褂,摸了又摸,然后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原来的位置,她说:“这衣服上有你爸的味道,留着就像他还在一样。”孙女现在已经上班了,每次下班回家,还会习惯性地喊一声“爷爷”,喊完之后才猛然想起爷爷已经不在了,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每次上手术台,都会想起父亲的叮嘱。有次遇到一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老人,做腹股沟疝手术同时合并有糖尿病,术后恢复不太好,老人总担心自己好不了,情绪很低落。我每天下班都会去病房看他,陪他聊聊天,耐心地跟他讲注意事项,就像父亲当年对病人那样。有天老人拉着我的手说:“医生,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却比他还细心,有你在,我心里踏实。”病人康复出院那天,特意给我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医德高尚,仁心仁术”。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笑脸——他一定在天上看着,看着我把他的初心,一直延续下去。
秋风又起,窗外的梧桐树落下一地叶子,金黄的叶片铺在地上,像极了父亲走过的那些岁月:我知道,父亲从未离开,他的爱勤俭持家,就像一汪暖泉,永远在我心里流着,滋养着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