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近一年了。思念如藤蔓,无声缠绕,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蔓延。
记忆中,厨房的烟火气总是萦绕着父亲的身影。一日三餐,他系着围裙,用那双粗糙却灵巧的手,为我们烹制最可口的饭菜。冬日凛冽,渠沟水寒刺骨,父亲却常卷起裤腿,赤脚踏入冰冷泥水中,只为给我们捉回满筐活蹦乱跳的鲜鱼。乡邻盖屋、办事,总爱请他掌勺;谁家生了痈疮疖肿,也常寻他帮忙处理。父亲总是那般耐心,有求必应,将助人视为平常。
我的成长路上,每一次跌倒受伤,总有父亲温言软语轻轻化解;每一次离家远行,总有他殷殷叮嘱:“在外头,好与歹,家都是你的港湾。凡事,多往好处想。”这如山般沉静而坚实的依靠,便是我的父亲。
童年最深的烙印,是五岁那年的秋天。土地承包的春风刚拂过乡村,家里除三间茅屋,几乎一贫如洗。生活所需,全靠双手从泥土里刨出。父亲的目光,投向门前那片浩渺的“真武溪”。这湖名颇有来历,相传清朝乾隆时期此地出过一位进士潘相,学问人品俱佳,曾为太子师,其《潘子全集》一书至今藏于县博物馆。乾隆南巡,欲召他入朝为官,潘相婉拒,潜心湖畔治学。为彰其德,乾隆御赐湖名“真武”。
清晨,父亲便出发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一条灰色短裤,赤着脚,扛着一根顶端嵌着镰刀的长长竹竿。他跳上小木船,船身在湖心摇摇晃晃。烈日当空,湖水泛起灼目的粼光,汗水在他古铜色的额头汇成溪流。父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多割些荷叶,晒干了,便是寒冬里做饭的柴火,是孩子们不挨饿、全家不受冻的指望。母亲在岸边接应,将满载的荷叶一片片摊开曝晒。如此往复劳作近旬,干枯的荷叶终被草绳捆扎成垛,堆积如山。望着这辛劳换来的“柴山”,父母疲惫的脸上,终于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
那年光景格外艰难,家家户户粮仓渐空。父亲四处奔走告借,却屡遭冷眼,受尽世态炎凉。不久,寒风刺骨的四姑婆丧期,父亲二话不说,穿着短裤便下到自家鱼塘,将一塘准备过年的鲜鱼尽数捞出,送去给姑婆家待客。未曾想,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反招来姑婆子女的嫌隙与埋怨,道是帮衬不够。恩情被忘,好心遭曲解,此间冷暖,如冰锥刺心,也让我早早识得了人情的薄厚与无常。
乡间本是质朴之地,却也难免个别人有人心叵测。父亲曾蒙受不白之冤。他一位所谓“好友”玷污了村中姑娘,竟想嫁祸于他。幸而那姑娘最终指认了真凶,父亲才得还清白。更有甚者,家族中一些混乱不堪的男女纠葛,也曾被别有用心者编织成虚构事件,试图将污水泼向忠厚的父亲。流言蜚语中,父亲始终沉默以对,行得正,坐得直。真相最终水落石出,他的清白与“老实人”的坚实口碑,反而在磨砺中愈发闪亮。那些心怀鬼胎者,总想将坏事推诿于他,这份沉重,亦是后来我们举家迁往县城的原因之一。
父亲一生清贫,却有两件引以为豪的荣光。1968年洞庭湖大水肆虐,父亲身为青壮劳力,被急调荆江抗洪前线。他顶着高烧,不顾自身安危,在惊涛骇浪中肩挑背扛,死守堤坝,被荆江抗洪指挥部表彰为“抗洪抢险优秀个人”。上世纪九十年代,父亲在县城环卫站担任段长,负责县政府门前那条主干道的清洁。他工作一丝不苟,所处街道常受市里嘉奖,他个人也多次被评为县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时任县长感其勤勉,曾特意邀他共进早餐。这份平凡的坚守,最终也为他赢得了集体企业退休工人的身份和一份安稳的晚年保障。
父亲出身雇农,根正苗红,早年便加入共青团,父亲稍长想参军入伍,只因祖父母不舍,只好放弃这一念头。四清运动时,有不怀好意之人劝说他脱离潘家,划清与富农家庭得婚姻关系,父亲却断然回绝:“这样对不住你娘,对不住婆婆,对不住老嗲(祖父)。”他选择了最朴素的道路——扎根潘家,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将一生的汗水都浇灌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
即便步入古稀之年,父亲的身影依旧忙碌于街巷捡拾废品。他从不向儿女言苦,总说“撑得住”。在我心中,父亲就是一座沉默的山,一座从不叫苦、从不言累的山。他是一位诚实质朴的农民,虽未得大富大贵,却以他的勤劳、善良、坚韧和正直,积攒下无比丰厚的精神财富。他是一位品格富有的好父亲。
如今,父亲已永远化作了青山的一部分。值此父亲节,谨以此文,遥寄无尽哀思,慰藉我永失所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