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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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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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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往事

夏雨淅沥,如我心头萦绕的乡思,被一阵南风裹挟着,掠过千山万水,遥遥指向北方云烟深处——我那湘北洞庭水乡。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降生于槐树村七组一户窘迫人家。六口人蜷缩于茅草屋内,偏棚以麻秆稀泥糊就,权作灶间。彼时田地寡薄,人丁却稠,我家因是迁自邻村潘家溪的外来户,分得的物资常似薄粥上浮着的几粒米,难养六口。

为寻活路,爷爷奶奶求助于担任村支书的奶奶胞弟。刘书记点头应允,将十组一口荒废池塘划作我家台基。附近沟渠清淤之际,组长潘庆炎、记工员潘庆谱邀集了刘尚雨、蒋盛海、刘双久、刘尚孝、裴泽富、潘庆祥、刘尚云、刘益善、刘益友、刘登言、刘尚华、刘玄武、潘志远等乡邻劳力,用清淤的废土,一担担填平了青苔交错的池心。不过一周,台基平履如桌球台面。

三间茅屋很快落成。父母将四周空地细细规划:东边辟出菜畦,屋角遍插柳槐;两个小池养了鲤鱼、鲫鱼、草鱼。母亲更将东边闲置的塘堤点上了南瓜、冬瓜籽,秋深时,累累果实自家吃不完,便赠予组里亲友,竟成一种微小的丰年。幼时记忆里,曾有一位穿碎花衣、留齐耳短发、面庞清瘦却含笑的中年妇女到访。母亲与她出门去村部看电影,我缠着同去未果,赌气几日不理母亲。后来才知,这位便是妈妈在梅景窖小学时的同学石重庆,竟成了我日后的岳母。

乡居岁月,邻里间的温情尤显珍贵。一次暮春雨后,我去大姨婆家玩耍,她的小孙子持鱼叉追杀牛蛙,那惊惶的生灵忽地跃至我脚旁。他甩手一掷,四个叉尖竟直刺入我右脚背,血涌如泉,剧痛钻心,啼哭声惊动了隔壁的二嘎嘎,她急急奔来,将我抱入她那昏暗的茅草屋,借着煤油灯光,近看她盘着发髻、两耳肥大,眉头紧锁,她毫不吝惜地用珍贵的煤油为我冲洗伤口-那灯火之资,耗去她一周之量。布条包扎停当,她又安排人唤来我的父母。血虽止住,父母忧伤口溃脓。二嘎嘎告知羊油敷之可速愈。父亲辗转求得堂姐夫屠户余长庆所存羊油,敷于伤处。两月后我终能行走,然脚掌骨已损,足弓塌陷,“塌掌”如命运盖下的戳记,从此断了戎装梦。

我后来从邻居那得知,二嘎嘎原是本县安尤乡人,姓李,本已嫁到本乡一大户人家做儿媳,初生育的儿子还没满周岁,哺乳时竟被本组刘姓匪徒蒙头掳掠,用船走水路运至槐树村10组,强配为妻。待1951年湖南解放后,天日重光,匪徒伏法,她却已在此生根,开枝散叶成三儿二女。现在,二嘎嘎一位嫁入汉寿的孙女竟成富商。只是那慈眉善目的老人,早已归于黄土垄中,未能亲见这迟来的慰藉。乡人无不感慨,这许是上天对良善者默默的回响。

另一次,我与邻居文连捉迷藏,我见稻场中央废弃机井幽深,便抓着机井壁耳向下往后退,力竭手松之际,人直坠入冰凉的井中。亏得家中土狗小白绕井狂吠不止,惊得一只鸡也掉落水中,不停在水面拍打翅膀,溅的水花四起,恰逢表伯刘双久路过,本欲捞鸡,却见井底黑发浮沉,他急攀下井,揪住我后衣襟将我提出水面,上到平坦的稻场,见我昏迷不醒,他立即将我倒背在身上转圈圈,直到我把喝进去-呛肺的水吐完,他才停下来,我终于苏醒过来了。双久伯家徒四壁,却始终端着一副不肯弯折的硬骨,乡人皆敬。他一直笑称我命大福厚,拒了任何酬谢。多年后,他孙子刘云龙被村民推举为书记,清正廉明,深受爱戴。乡亲都说,那是双久伯一生赤诚在人心里播下的善种,终得破土成荫,泽被乡里。

改革的春风渐起,组里始有砖房矗立。邻居潘志远在黄土高堤自掘窑洞制砖烧瓦。我家亦借其窑试烧,岂料所购烟煤湿重,窑火温吞,一窑砖只烧透六七分,质地疏松,红白驳杂。母亲埋怨父亲老实受人欺,货款早就结清,奸商已跑路,无处可寻;更无奈的是,砌墙师傅中竟有生手,靠堂屋正面左边一面墙体凸起如包鼓,父母为此郁结多年。后来家中经济条件渐好,大伯长青、四叔长忠、姑父和民力劝新建别墅,爸妈只是摇头——那窑火烙下的阴影,始终未曾冷却。然而奇事却在一九九八年洪魔破堤时发生:大水吞村,众多砖屋倾颓如泥,唯独我家这堵颜色深浅不一、墙面歪扭如醉的砖墙,竟在浊流中默然挺立。乡人无不称异,我们也难解其中天意玄机,或许冥冥中自有护佑。

屋前月季如约绽放,四季不绝,屋后绿树浓荫里鸟鸣滴沥。父母精心经营三处菜园:屋旁兼养游鱼,菜架错落有致;叔辈舅爷屋后池菜相映,青盈丰茂;大哥庆炎屋后田改菜圃,则专种萝卜白菜。母亲常年饲喂鸡鸭鹅群,养母猪繁育改善经济,催膘肉猪备作年猪,更有忠犬-土狗小白看家护院。妈妈待人热忱衷肠,常将自家菜蔬周济邻里。我们迁往县城前夕,三处菜园尽数赠予贫寒人家。那些碧绿的馈赠,曾实实在在地喂养过好几户的灶台与微弱的希望——如今回望,母亲那双手播种的,分明是超越贫瘠的慈悲,在贫困的岁月里,长出了最丰饶的善意。

岁月流转,大姐、二姐、三姐相继出嫁。大姐的嫁妆最为齐全,大哥五一光做家具就用了三个月时间,床、衣柜、镜台、缝纫机、板车、电视、录音机、手表、自行车,一应俱全,彼时我读小学四年级,特意请假送亲,锣鼓喧天的场景至今鲜活。二姐出嫁时,木匠表姐夫苏健孝来做家具,用了不到半月时间,只置办了床、衣柜、被子等,嫁妆虽简,然婆家周氏乃是本县红极一时的革命家庭,家境殷实,彼时我读初中,学业为重,母亲坚决不许请假,缺席了送亲仪式。待到三姐出嫁,我已升高中,同样被学业羁绊。母亲心中,读书是天大的事,含糊不得,分心不得。殊不知,我的人困在学堂,心却早已随着那送亲的队伍,跋涉在故乡的小路上。这未能送亲的遗憾,竟成了心底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儿时的玩伴,长勇、登国、文重、五姐、美君、波子、登响、刘平、登凡……大多定居县城,永红去了省城、长安远赴海南、而我、文彪,则漂泊到了广东。最远的余六哥扎根新疆。裴林、凤姐已去了遥远的天国。文连、马青仍在异乡务工的浪潮里沉浮,裴次则守在了老家,养殖蚂蝗。文重为尽孝返家,侍弄药材,兼养游鱼。世事沧桑,当我偶尔重踏村中小道,那些陌生的孩童好奇地打量,问我从何处来。他们哪里知道,这土地曾托起我整个童年,这里,一直是我血脉深处的老家。

迁居城市三十余载,青丝早被岁月漂成霜雪。然而乡村的往事,沉甸甸地坠在心头,是挥之不去的故园情结。这情结里,更矗立着一座无形的碑,专为那些厚土之下的良善者而立——二嘎嘎煤油灯下的慈蔼,双久伯井口伸出的援手,母亲菜园里流淌的慷慨……他们的仁德从未被光阴湮灭。你看,那迟来的富庶,那乡里的敬重,那洪水中不倒的墙垣,那依旧滋养着邻里的菜畦……不正是人间某处,他们播下的善念,静静结出的福报籽实吗?这绵延的福报,便是故土予我,最深沉的慰藉与乡愁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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