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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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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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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嗲往事

一、根脉与离别

“大嗲”,这个我童年记忆里缺失的称呼,最终成为了我对从未谋面的外公的称谓。母亲告诉我,当知晓这位血缘上的外公存在时,便依规让我唤他“大嗲”——那是家乡对祖父的敬称。懵懂的我,曾长久疑惑:为何要将外公唤作大嗲?这谜底,深埋于家族流转的时光里。

大嗲,讳名有斗,字回寅,生于1928年10月7日(农历八月廿四)安乡县安全乡潘家溪村。他的生命根系,深植于这片故土沃土。潘家乃书香门第,高祖潘麗祚乃清末秀才,曾祖父潘永藻虽幼年失怙,家道中落,却秉性热忱仗义,自学岐黄,勤耕不辍,终在潘家溪村一组内河堤旁置下田产二十余亩,建起古木大房三间,偏屋三间。门前桃花灼灼,屋后翠竹猗猗。曾祖母乃邻镇私塾先生之女,身材高挑,知书达理,擅织布,未缠足,是旧时代向新时代过渡的新女性。作为家中三代单传的独子,大嗲自幼备受珍爱,早早入塾启蒙。

他天资聪颖,考入梅景窖小学(今官垱镇境),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与漂亮书法,深得师生喜爱;后考入原民国安乡国立中学(今安乡县第一高级中学前身)第三班。校长兼恩师颜昌琻,同窗有李才鉴、潘德荣等俊杰。在校期间,大嗲文武兼修,游泳、篮球、踩高跷、田径皆优,1947年校舍毁于火灾,他辗转求学于常德国立中学(今常德市第一中学)、长沙周南中学。

然而,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原国民政府以“世界四强”之一自居,宣传招募青年学生参与“占领日本、同化台湾”。热血沸腾的大嗲,毅然投笔从戎,北上北平加入傅作义将军部队。他身高一米七六,体魄强健,仪表堂堂,加之学业优良,书法出众,经严格选拔,于1947年9月被选拔为傅作义将军的警卫员。此一别,音讯骤然断绝,成为他留给大陆亲人最后的、凝固的剪影。

二、长夜无音与鸿雁惊雷

母亲仅八个月大时,她的父亲便离开了家乡,自此杳无音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亲人渐次接受了“他已不在人世”的残酷现实。母亲自幼与祖父(她的爷爷)、继祖母相依为命,父爱是她生命中巨大的空白。后来父亲入赘潘家,我随母姓,便依规称外公为“大嗲”。祖父晚年凄凉——明明有子,却无儿送终,1969年冬月二十四日凄然离世。这位曾慷慨周济乡邻的老人,身后因富农成分,生产小队长陈务超不许他葬于本队。我的父母倾尽三年积蓄,共一百五十二元,在安生乡大杨树街购得杉木棺材一副。经邻居向生产小队长说情,才得以先将祖父浅葬于本队沙地。后在腊月十八起棺,由三姑嗲罗贵安、叔辈姑嗲丁青诚等人,在湖北公安县甘家场乡大门村月亮山择穴打井,经父亲等人护送,才得以另择墓地安葬。

1985年一个寻常午后,村部的高音喇叭骤然响起:“本村11组潘孝生,有你父亲的来信,请速到村部领取!”母亲闻讯,连午饭也顾不上吃,匆匆踏上通往村部的小路。田埂边稻禾青翠,蛙鸣其间,她一路经过舅爷刘厚益、表伯裴泽生的屋舍,越过水田和三号桥,又穿过一片清新干爽气息的橘园,才抵达槐树村村部。广播员递来的是一封贴着美国邮戳、布满英文的信笺,封面令人费解。

为破解这英文信封之谜,母亲找到了在安乡三中任校医的族侄潘湘文。他找来本校高中英语老师帮忙解读,信笺之谜终于揭开:它辗转来自中国台湾台中,经定居美国的马翠安女士周转寄来。彼时海峡阻隔,“三通”未启,一封家书,竟要绕行大半个地球!

这封信,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尘封近四十年的谜团——大嗲尚在人间!信中的照片与描述勾勒出他在中国台湾的生活:担任一家私人大理石加工厂厂长,娶妻陈阿香,育有儿子潘能行,女儿潘能知、潘能玉。照片上一家五口,穿着时髦,神采奕奕。这迟来的消息,瞬间点燃了母亲积压半生的心酸凄楚。她偶于深夜啜泣,泪水中既有苦涩的委屈,也有一丝微甜的暖意——原来父亲仍在,这迟来的幸福感令她百感交集。

三、破冰归乡与故土情深

1987年10月15日,原台湾当局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10月16日,国务院公布《关于台湾同胞来祖国大陆探亲旅游接待办法的通知》,长达38年的冰封期终于打破。1988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大嗲踏上了离别四十三载的故土。故乡以最隆重的乡情拥抱游子。时任安乡老书记、昔日同窗李才鉴,特在潺陵饭店设宴接风,邀集在乡同窗作陪。大嗲深知我党纪律,坚持费用由他承担。席间,他深情恳请李书记助力,将祖居地“陈田村”复名为承载家族记忆的“潘家溪村”。李书记欣然应允,后经其过问,村名如愿回归,成为湖南鲜有的以潘姓命名的村落。潘家溪,作为安乡潘氏的发祥地,枝繁叶茂,子孙已逾三万,遍布海内外。

归家数日,大嗲沿着老屋台基周围绕走了三圈,与过往乡邻亲切招呼,发“长寿”香烟。遇见儿时发小,不由自主相互拥抱问候,许久才慢慢松开,眼角闪着泪花。在老屋基的一处拐角,他清理黄泥,露出一块大青石,上用楷书雕刻着《寻乐堂记》,作者为潘世琳。他向我们解释,这是小时候他父亲告诉他的,是潘家十八世祖写给十六世祖的文章,讲述士采先祖修建书堂供后人读书的故事。我们家是书香门第,祖上大多是教书先生,他郑重嘱咐家人,要好好保护这块字碑,切勿损坏。最动人心魄的时刻,是他眼含热泪,吟诵起唐代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私塾的启蒙诗篇,在四十余载风霜后重吟,字字句句,道尽了沧桑游子心。

在老家期间,探望的亲朋络绎不绝:潘德胜、潘梅昆、潘有夹、刘厚益、比干佑善、潘伯健、周德春、潘能艳、陈东海等。大嗲对有随礼物者,一律回绝,他着重细询亲友近况,对生活困顿者,解囊相助。他坦言数额或有差异:“亲疏有别,家境不同,年高辈长者多些,年轻力壮者少些。后生可畏,当自食其力。这份真诚与务实,赢得了多数亲友的感念。

四、情牵两岸与桑梓情怀

自此,大嗲的身影便常常往返于海峡两岸。他心系桑梓,情注故园:

当时安乡修建大鲸港大桥,母校安乡一中校庆,他均委托台湾同乡会慷慨捐资。县政府修纂《安乡县志》苦于古代资料匮乏时,他不避风险,冲破阻力,寻回珍贵史料,解了燃眉之急(此举恰似明朝先祖潘君谐首编县志的义举)。族中倡议新修《安乡潘氏族谱》,他率先响应,带头捐款(遥想1895年,先祖潘卜佩之弟潘卜秉及其侄潘祚镳主持编修的老谱,泽被至今)。

他多次不辞辛劳,亲自护送在台同乡的骨灰归葬故里,助其叶落归根,成全那份至深的乡愁。

他亦不曾忘记我这个孙辈,叮嘱我在学习同时要重视体育锻炼,尤其在学校寄宿要注意卫生饮食安全。从小学到大学,先后赠我电子表、日本产西铁城机械表、美国产派克钢笔。可惜因家迁频繁,在搬迁途中遗失。工作二十多年后,我重新购买了同品牌的手表与钢笔珍藏家中,虽款式早已更新换代,亦是对大嗲心意的一种缅怀与延续。

五、落叶归根与赤子之心

大嗲卒于2019年2月2日(农历戊戌年腊月廿八)台湾台中市,享寿九十一岁。

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一生漂泊却赤诚待人。他深怀爱国爱乡之情,心系桑梓,魂牵故土;他珍视亲情友情,舐犊情深,扶危济困;他爱护后辈,寄予期望。他毕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期盼台湾回归,祖国实现完全统一。这份情怀,是他个人的坚守,是流淌在两岸同胞血脉中的共同心声,也是我心中关于“大嗲”称谓最深沉、最温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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