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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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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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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东迁往事

今天,湘西北的晚霞绚烂多姿。洞庭湖以西北,虎渡河淌过之处,落日将粼粼水波镀成鎏金,让我想起曾祖父从临澧迁往安乡的往事。我的曾祖父姓陈,名讳大汗,长眠在这片他曾经用双脚步量、以汗水浇灌的土地——学士山。据地方志《清同治直隶澧州志校注卷二.舆地志.陵墓》中所载,此处原有元碑“廿七学士碑:在东高村(现槐树村),有碑,为元比干德成字海溪之墓,廿七或其行也。"海涯学士是元朝历史人物,在《元史.小云石海涯传》中有其详细生平介绍,虽人物事迹已湮没于时光,却为这片土地平添几分神秘。我出生的时候,曾祖父早已过世多年,但他的身影如苍松挺立,始终矗立于家族的记忆中。

乡人皆唤他“陈大汗”。这名字初闻恍若远古蒙古部落首长,实则是一位身高近两米的湘北汉子。在解放前饥荒的年代,这般身高堪称奇迹。伯父总说,曾祖父站立时如古松岿然,肩挑一百多斤谷子翻山越岭,从安乡到临澧老家近两百多里路程,中途只休息三次,肩挑的扁担尺寸比常人用的要宽一倍。“大汗”二字,不独言其体魄,更暗含乡人对他敦厚诚信的敬重——他本是曾祖父之弟,因以一己之力撑起家族门户,而被我尊为“曾祖父”。

一九二三年,湘西北的灾荒来得格外早。五月刚过,蝗虫遮天蔽日,将玉米啃成荒芜。紧接着澧水暴涨,山洪怒吼着冲垮堤岸,吞噬田地与牲口。曾祖父立于屋檐下,望着兄嫂留下的四个稚子——最长者七岁,最幼者不过二岁。半年前饥荒中逝去的兄嫂临终嘱托犹在耳边,老二,四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存粮很快见底。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他在院中来回踱步,惊醒了七岁的大侄儿。叔叔,我们要走了吗?孩子揉眼问道。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抚孩子的发顶,说道:明日送妹妹们去好人家,那儿有饭吃。两个的侄女仿佛感知到别离,死死攥住他的双手不肯松开。

送走侄女们那日,他特意换上唯一一件破了小洞的粗布衫。先抱小侄女步行十里山路至韩家,韩家收下了小侄女,然后韩家男主人递来两块大洋,他摆手未接,说道:俺不是卖娃,给娃一口饭吃就行。归途独坐山道良久,用拳头直捶前胸,恨自己没有本事,不得已将侄女送人抚养,直至日头偏西才背着大侄女前往肖家。当肖家女主人接过孩子时,他说道:孩子懂事,不挑食。他说完,便转过身去,心头的酸楚刹那涌上心头,眼泪如开闸的洪流涌出,牙齿将嘴唇咬出血来。没办法,那时候,山区后生不好找媳妇,容易接纳女娃为童养媳,为了活命,曾祖父只得忍住悲伤,将两个侄女分别送给信得过的山户做童养媳。

真正的逃荒始于星子满天的夜。他用旧箩筐挑起两个侄儿,一边一个,扁担两头悬挂毛巾与草席等日常用品。临行前,他特地绕道官亭湖区祖坟,掬一捧乡土用布包好揣入怀中。东边的小径在晨熹中渐显,他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寻找新的希望。

渡澧水支流堪称途中至险。初春河水尚带冰凌,他用草绳将箩筐反复加固,以长竿探试水深。行至河心,水流没胸,虽冻得齿颤,仍稳稳托举箩筐。激流卷走草鞋,尖石割破脚底,血水甫渗出即被冲散。上岸后他先确认孩子无恙,才撕下衣角包扎伤口——皮肉已冻得发白。

在澧县官垸村,一场欺凌正在上演。几个地痞围殴老农,强抢米粮。本来着急赶路的曾祖父,却在老人倒地时放下箩筐。这个平素沉默的汉子如山岳横亘于地痞面前,一声“欺负老人算什么好汉”震得老槐簌簌。地痞终被其体魄与正气所慑,讪讪退去。老农欲赠半袋糙米酬谢,他只取一小撮:“够孩子吃顿糊粥便好。”

抵达安乡黄山头时,三人皆瘦骨嶙峋。晨雾中开门的农妇所见景象令人心酸:高大的男子口唇泛白,箩筐里两个孩子连抬头气力都无。热腾腾的红苕端上,他坚持先喂饱孩子。当侄儿将咬过的红苕递来时,这铁汉的泪滴落碗中。饭后他执意为农家整地半亩,弓腰劳作四个时辰,以最质朴的方式报答一饭之恩。

几经辗转,终在槐树村刘姓地主家做长工。他的草泥窝棚成了临时家园,荆条为床,糊泥作墙,覆草当顶。每日拂晓即下地,夜幕降临时仍借着月光编草鞋、补衣衫。地主见他勤勉,一个人可以干三个人的农活,破例允两个孩子同食长工饭。收工归来,望见窝棚透出的微光,听见那声“叔叔”,便是他一日中最踏实的时刻。

小侄儿稍大到12岁,便给本村石姓人家养牛,跟东家约定管饭吃,工钱是一年两快大洋。本该年关领工钱的时候,一日莫名溺亡野湖。曾祖父抱小侄儿冰冷身躯嚎啕大哭,自责对不住哥嫂,没把小侄儿照看好。曾祖父与大侄儿商量后,拂晓时分,他们忍痛将小侄儿安葬在学士山。从这以后,曾祖父把大侄儿看得很紧,担心他有半点闪失。多年后大侄儿犹记,那一夜之后,叔公的头发全白了。

光阴荏苒,大侄儿年满十八岁,婚事提上日程。曾祖父四处托媒人提亲,待大侄儿得婚事有了准信,很早便精心筹备婚礼:提前一年编草鞋攒钱,托人从常德捎来红绸,甚至为未来侄媳备好银镯。婚前数日,他彻夜立于洞庭野泽刺骨水中捕鱼,备活水保鲜,备足宴席所需。新人敬茶时,他接侄儿和侄媳敬奉喜茶的手微微发颤,茶汤涟漪里漾着幸福得微笑-今天终于将大侄儿娶亲完配,可以告慰九泉下的哥嫂之托。

晚年他仍闲不住,帮邻修屋,调解纠纷。常坐老槐树下给孙辈讲故事,却绝口不提自身艰辛。“人活着就像种地,踏踏实实下力气,总有收成。”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一九五三年春耕,七十岁的他终倒在水田中。送葬队伍从村头排至村尾,无数乡邻恸哭——尤其是曾与他并肩劳作的农友。

二零零八年清明,散居各地的后人集资立碑。湘北青石上“陈公大汗之墓”六字庄重恢弘。碑文镌刻:“公一生重诺守信,忠人之事,虽遭百艰而志不移。抚遗孤成人,续陈氏血脉,德泽绵长。”立碑那日,家族成员遍布山坡。阳光穿过新柳,洒落在医生、教师、工程师、大学生的肩头——这些都是曾祖父用一副扁担挑出的未来。

如今立于墓前,遥想家族东迁往事。曾祖父一行风餐露宿,筚路蓝缕,越岭涉水,寻求光明的人生。那份对承诺的坚守、对苦难的坦然、对正义的执着,早已编码为家族基因,流淌在后人血脉中。族人每逢艰难时刻,总会有人说起曾祖父渡澧水、护孤雏的往事,说着说着,便重获前行的勇气。

夕晖熔金,漫染碑文。我深信曾祖父已化作青山的一部分,永恒守望着这片土地。他那未曾被乱世压弯的脊梁,如今屹立为家族的精神坐标,指引着后世子孙:在如今经济高度发达的社会,尤其要坚守初心,守住正义与做人的良心,不淹没在时俗的洪流中,要做一名有担当的时代弄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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