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正如刘禹锡笔下《望洞庭》记载“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正是革命老区湘北的初秋的美好时光,在1977年的这个时节,17岁的潘卫国第一次握住了那杆沉甸甸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晨光微露,打开三棱形刺刀泛着冷冽的光泽,映照着他稚嫩却坚毅的面庞。
1978年正值中苏关系紧张,越南在苏联支持下严重过频挑衅我国边境,为了应对潜在战争威胁,加强了民兵训练的强度,战时可以上阵杀敌,平时从事生产劳动。毛泽东的诗句“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正是这一时期的民兵训练的生动写照,既有男民兵,也有女民兵。当时村民兵连长李敬指挥操练口令的声音在打谷道场上回荡,响彻云霄,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这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穿着绿色的军装显得神采奕奕,风纪扣永远扣得一丝不苟。潘卫国挺直腰板,目光追随着连长的一举一动,心中默记住每一个队列的标准动作。这是潘卫国参加民兵训练的第二个月。自从初中毕业因中考六分之差与高中失之交臂,这个青年就在民兵组织里找到了新的方向。每天拂晓,当第一声鸡鸣划破晨曦,他就已经来到训练场,不仅将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烧好开水,把训练器材摆放得整整齐齐。民兵们都说,这孩子眼里有活,心里有理想。
当民兵连部组织实弹射击训练时,依据三点成一线的瞄准原理,注意力要高度集中,心中不能有丝毫杂念,潘卫国总是展现出过人天赋。五发子弹总能打出四十五环以上的好成绩。“好小子!”李连长拍着他的肩膀,指着远处山岗的一处桃林,“看见那片桃树林没有?来年桃花开时,部队就来招兵了。”夕阳西下,训练结束的民兵们谈笑着散去,潘卫国却总是留下,一遍遍练习持枪姿势、队列步伐。暮色中,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枪尖朝着着天空的繁星。
1978年春节的鞭炮声还没远去,征兵的通知就贴满了村头的宣传栏。老槐树下,民兵连长正在宣读条件:“年龄合适、政治清白、身体健康、有特长优先!”村广播通知应征的本村青年名单中,潘卫国的名字赫然在列。李连长亲自做了推荐人,他对大家说:“这孩子是个当兵的好材料!”很快就到3月份,接兵刘连长来家访那日,潘母凌晨五点就起床打扫卫生,把家具摆放整齐,随着太阳缓缓升起,刘连长阔步走入茅草屋里,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屋,目光停留在那张已褪色的老式宁波床良久,除了这件潘母娘家的贴已家具,破旧的座椅,再也找不出像样的家当。听说刘连长要来家访,潘母找队里的乡邻东借西凑了十二个鸡蛋,她做了清香四溢的西红柿荷包蛋,还有面条,这是当时乡亲最体面的待客之礼。待吃早餐时,家人看刘连长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感觉他对这顿清淡简餐十分满意,临走时,他悄悄在碗底压了两元钱。潘父追出三里地,心想怎么说也不能收刘连长的钱,好不容易追上,刘连长硬是要把钱塞给了潘父,还解释说老乡的心意领下了,但是我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定不能破例,被连长“这是革命军队的纪律”挡了回来。潘卫国的父母觉得把老四送到党领导下的人民部队去锻炼,咋庄稼人觉得心里踏实,高兴。
送兵那日,县体育广场锣鼓喧天。新兵们胸戴大红花,潘卫国走在队伍最前头。李连长用力握着他的手:“到了部队,别给咱湘北革命老区人丢脸!”车队启动时,潘母突然追着接兵卡车,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飘散。潘卫国看到渐行渐远的母亲,不停地挥手,大声喊道:“老娘请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说着泪水夺眶而出。直到灰尘挡住了视线,军用绿色卡车一直向新兵营区方向驶去。
新兵连的生活严格而充实。潘卫国很快脱颖而出,不仅各项军事技能名列前茅,还能写会画,连队的黑板报总是拿流动红旗。一次野外长途拉练,他冒着大雨将中暑的战友背回营地,荣立第一个三等功。
1979年初,南疆烽烟骤起。潘卫国所在部队奉命开赴前线。临行前,他将积攒的津贴全部寄回家中,只附上一张简短的字条:“爹娘保重,儿在部队很好,勿念。”
为了适应战场的需要,侦察连的急训残酷异常,20天里,他们要掌握各种枪械使用、情报收发、简单越语会话、森林伪装、攀岩泅渡等特种作战技能。潘卫国的手掌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皮,血水将枪托染成暗红色。结业考核时,他以全优成绩被任命为侦察班长。参战勇士赴前线誓师大会上,木棉花开得正艳,潘卫国和战友们举起右手,庄严宣誓:“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随后,部队首长与即将奔赴战场前线的勇士们一起喝了壮行酒,随后队伍开赴硝烟弥漫的战场。1979年2月17日凌晨,战斗打响。亚热带的雨季,丛林像蒸笼般闷热。侦察连穿插敌后一百二十公里,途中经过了山林、河流,水塘等恶虐环境,汗水浸透了军装,眼睛已变得模糊,腿上都是蚊虫叮咬,残枝野刺刮蹭的血痕,突遇遭遇小股敌军,一边与敌人猛烈交火,一边及时将行军沿途环境情况汇报给我军前线作战指挥部,在攻打一处高地时,敌军火力凶猛,排长为抢救伤员,不幸被机枪子弹击中胸部。弥留之际,他将染血的望远镜交给潘卫国:“带着同志们...完成任务...”“潘卫国,现在由你代理排长!”连长的命令通过步话机传来时,他正用绷带缠住排长冒血的伤口。排长终因伤势过重,英勇牺牲。
猫儿洞的日子比战斗更折磨人。洞内不足四平方米,四个战士只能轮流躺下休息。压缩饼干早已吃完,他们不得不吃野果、树叶、吃蛇肉等充饥。潘卫国的脚在一次侦察时被竹签刺穿,伤口感染化脓。没有药品,他先用火烤刺刀,然后用刺刀削掉腐肉,扯下衣襟包扎。最艰难时,他给战士们讲洞庭湖捕鱼的往事,讲打谷场上的民兵训练,讲民兵李连长说的上甘岭故事。“等打完仗,我请你们去我家吃鱼糕。”黑暗中,他的声音格外坚定,“我娘做的鱼糕,蒸熟了能香遍整个村庄。”
4月,侦察连圆满完成作战任务,奉命撤回国内。边界线上,幸存下来的战士们抱头痛哭。部队给牺牲的排长申请追记了一等功,本来应授予他的二等功,他主动给部队领导反馈情况,建议部队将这个二等功授予一位受伤残疾的战友,于是部队采纳了他的建议,对他再次授予三等功,他觉得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退伍回乡的潘卫国,左腿留下了永久性伤痛。每到冬季就会发作。县民政局本来安排他去供销社工作或者是去乡镇小学教书,因为学历水平有限,不能耽误组织的安排的工作,他主动要求回村当民兵连长。“这娃傻哟!”乡亲们议论纷纷。只有李连长理解他的选择:“部队教给你本事,不是让你享福的。”
80年代的农村正经历巨变。潘卫国带领村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造村里的泥巴路,没有资金,他拿出全部复员费;缺少劳力,他带着民兵连顶上去。三个月后,宽敞的水泥村主干道修好,当第一辆拖拉机畅通无阻地开进村里时,老人们激动得老泪纵横。种植结构调整是场硬仗。潘卫国率先承包十亩水塘养鱼,邀请农技员驻村指导。第一年亏损了,他把自己的伤残补助金贴补进去;第二年丰收,他把利润全部分给参与试种的农户。“带乡亲们致富,比带兵打仗难多了。”他在日记中写道,“但共产党人不怕难,就怕忘了初心。”
刘继双的出现,让潘卫国看到了希望。这个父母离异、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有着异乎寻常的韧劲。初中时每天要走十几里路求学,高中时靠捡废品凑学费,最终考上了农业大学。待刘继双大学毕业,他选择了留村发展,一天,在村会议室的村规划地图前,他指着地图对潘卫国说:“叔,我想把村里的闲置荒地都种上益母草、艾叶、蔓荆子、茵陈等中草药;然后将村里乱葬的坟集中迁移到一处,清理出来的土地栽种银杏、桂花树等,既美化风景又可以增加经济的作物,不仅卖药材,还能搞观光农业。”年青人的想法与潘卫国不谋而和,潘卫国带着他挨家挨户做工作,把分散的土地流转起来;帮他申请扶贫贷款,建起产销渠道;在他遇到挫折时,拿出自己的积蓄帮他渡过难关。2025年村支两委换届,潘卫国主动让贤。交接仪式上,他把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郑重交给刘继双:“这是我这些年的工作笔记,希望你带领乡亲们走得更远。”
今日的村落,白墙黛瓦,花香四溢。标准化养殖基地里,肉猪膘肥体壮;中药材种植园中,茯苓、茵陈等遍布村野。文化广场上,老人们悠闲地打着太极;农家书屋里,孩子们专注地阅读。最让潘卫国自豪的是,村里连续多年为部队输送优质兵员,三十多名青年在部队立功受奖。每年新兵入伍,他都要亲自给他们戴上大红花,讲述猫儿洞里的故事。
清明时节,潘卫国总会带着孩子们到烈士陵园扫墓。晨光中,他军功章上的光芒,映照着墓碑上烈士们青春永驻的名字。“幸福从哪里来?”他抚摸着花岗岩碑石,像是问孩子们,又像是问自己,那些年青战友们英勇杀敌的模样此时清晰浮现在脑海,秋风拂过八百里洞庭湖区,带来远方学校里孩子们清脆的歌声。
夕阳西下,老人蹒跚的身影与夕阳的余辉融为一体。在他身后,崭新的农家小楼亮起温暖灯火,水泥路上私家轿车往来穿梭。这是一代代人用鲜血和汗水浇灌出的幸福生活,正如诗经中记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湖区广泛分布芦苇,经风历雨,终得“芦苇深花里,渔歌一曲长”的绚烂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