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土交织的故园
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洞庭湖区,是水与土交织的故园。我栖居于那片兼具粘土与岗土的土地上,目睹着沙质地里的棉麻轻摇,粘土层中的稻浪翻涌,岗土上的高粱如火。而农家星罗棋布的鱼塘,则是这片沃野上最灵动的眼眸。
冬末的湖洲袒露着胸膛,谢廷柱笔下“水落露芳洲,浪势如陵丘”的意境在此具象。北风如刀,削过枯水期的湖面,乡人们正以铁锹与夯石为笔,在天地间书写抵御洪水的誓言。在这万物敛藏的时节,鱼塘深处正酝酿着一年中最炽烈的相遇。
二、干湖收鱼(腊月)
腊月的晨光尚未穿透雾霭,父亲已执铁锹立于塘畔。堤岸开启的缺口如时光的裂缝,湖水裹着银鳞潺潺而去。待泥滩初现,叔伯们扛着巨网踏入齐膝的寒水,胶裤与淤泥亲吻的声响,是劳作序曲的第一个音符。
当第一尾鲢鱼跃出水面,整个池塘骤然苏醒。鲤鱼摆尾荡开金纹,草鱼腾空划出银弧,青鱼如墨玉在泥浪中翻滚。鱼鳞折射的碎光与汉子们的笑纹交相辉映,空气里奔涌着腥甜的生命气息。那座在浅坑中堆积的鱼山,鳃盖开合如大地律动的节拍,恍惚间竟不知是人在捕鱼,还是鱼在捕获时光。
三、清塘与放苗(正月)
正月塘底如摊开的史册,记录着去岁荣光。泥鳅在腐殖土间穿梭,黄鳝于洞穴中探头,这些潜行的生灵终将成为农家餐桌上的欢愉。清淤时飞溅的黑泥,在朝阳下蒸腾着陈年往事;生石灰遇水沸腾的白烟,恰似天地间的净仪。
待新水注入,万千鱼苗如墨点滴入宣纸,倏忽散作满塘希望。祖父蹲在塘埂,烟锅里的星火明灭不定,他望着的不是水面,是即将在涟漪中生长的丰年。
四、育谷中(二月)
二月春风捎来稻谷的密语。母亲精选的谷粒在温水中沉醉一日夜,而后卧于铺稻草的箩筐,如同婴儿安睡在摇篮。她以指节探温的专注,不亚于乐师调试琴弦。待乳白的嫩芽挣破谷壳,清甜的淀粉香便萦绕在秧田的水镜之上。那片渐次蔓延的鹅黄,是大地写给春天的第一行诗。
五、耕田(三月)
三月春雷碾过云层,雨水浸润的田野等待犁铧的叩问。父亲吆喝着老牛下田,铁犁切开黑土的刹那,“滋滋”声响如大地舒展的叹息。翻卷的泥浪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仿佛整个洞庭湖区的肥沃都在此凝聚。远处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应和着释智愚“一犁新雨破春耕”的古韵,织就春天的交响。
六、插早秧(四月)
四月的田畴是女子们的绣架。母亲与婶娘们赤足踩进微凉的泥水,弯腰的弧度恰似新月。纤指分秧如蝶舞,绿线纵横若棋盘。当最后株秧苗定位,整片水田便成了待阅的军阵。日暮时分,女人们直起酸痛的腰身,晚霞为她们披上金纱,那田间的青绿在暮色中静静呼吸。
七、除稗草(五月)
五月稻禾封垄前,稗草暗藏杀机。全家老小躬身田垄,脚趾在泥中搅动,分辨着稗与稻的伪装。孩子们在劳作中领悟自然法则:沉实的稻穗永远低首,轻浮的稗草终将被识破。当泥鳅滑过脚隙引发的惊叫打破沉寂,苦役便成了欢宴。
八、双枪(六月)
六月的“双抢”是农耕文明的巅峰对决。灼日下,黄金稻海与碧绿秧苗在时令的天平两端摇晃。镰刀割稻的唰唰声、打谷机的轰鸣、挑谷汉子的号子,奏响生命的狂想曲。女人们在蒸腾水汽中插秧,汗珠坠入水田的瞬间,便化作晚秋的稻香。就连送茶水的孩童都绷紧神经,这场与天时的赛跑里,每个身影都是不肯熄灭的火炬。
九、后续农事(七、九、十月)
七月二次薅草如修行。稻禾已成青纱帐,闷热中蚊蚋成阵,蚂蝗伺机而动。人们沉默地拔除杂草,血珠混着汗水滴入泥土,这是劳动者与土地签订的永恒契约。
待九月秋风拂过,晚稻垂首的谦卑姿态里,蕴藏着真正的丰饶。场院上翻晒的新谷飘香,农人眼角笑纹如稻浪层层。及至十月橘园鎏金,剪刀裁果的脆响里,酸甜的汁水在齿间迸溅,这是大地在岁末奉上的饕餮。
十、月照故园
今秋重返故园,月华如练铺展湖面。沈明臣吟咏的“木落天青万里波,洞庭秋色月明多”在此刻苏醒。那些记忆中的声响与气息——犁铧破土的呢喃、打谷机的轰鸣、新米的醇香、橘皮的清冽,都在月光中重新鲜活。原来生命的节律,早已藏在腊月鱼跃的银光里,藏在六月打谷场的金穗里,藏在母亲育种时掌心的温度里。这片土地教会我们:冷寂与酷烈终将过去,诗意与安宁常在弯腰拾穗时降临。当乡情在泥土中扎根,岁月便成了永不干涸的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