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樟木箱里的月白旗袍
老屋里的黄昏,总弥漫着淡淡的樟木香。那口祖传的雕花木箱,静静立在堂屋角落,箱底压着一件月白色的湘绣旗袍。衣襟上,一枝玉兰悄然绽放,针脚细密如初。母亲说,那是大姑婆潘瑶瑶生前的湘绣作品。我轻轻抚过那柔软的绸面,指尖仿佛触到了一个早已远去的生命——一个在时代洪流中挣扎、绽放、凋零的女子,如春日玉兰,短暂却灼目。
二、桃花开时:1924年出生
1924年,湘北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潘家宅院的桃树一夜之间全开了,粉白的花瓣如雪纷飞,落满青石天井。就在这满树繁花中,大姑婆降生了。接生婆说:“此女出世,百花齐放,必是吉兆。”曾祖——我们唤作“老嗲”,每每回忆,老嗲总眯着眼笑道:“瑶瑶一哭,如同嘹亮的号角,穿透整个屋宇。”
潘家是当地望族,三进古木穿架的大院,屋后荷叶田田,院中书声琅琅。作为长女,瑶瑶自幼聪慧过人。五岁启蒙,父亲特请县中女先生教她读书识字。七岁那日,她坐在大槐树下的石凳上,一字一句诵读《木兰辞》:“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念到此处,她忽然抬头,眼睛亮如星子:“爹爹,女子真的不能从军报国吗?”老嗲笑而不答,却在心里暗叹:这孩子,心思不同寻常。
三、天足少女:民国新风
瑶瑶生在民国,躲过了缠足的苦痛,一双天足,让她能自由行走于庭院、厨房、绣房之间。她十五岁便能独掌一桌宴席,刀工火候,不输厨娘;更有一手绝妙裁缝与绣花手艺,牡丹含露,鸳鸯戏水,蝴蝶翩跹,邻居皆说:瑶瑶绣的花,像是活化一样,栩栩如生。十六岁那年,提亲者络绎不绝,她躲在屏风后偷看,待客人走后便点评:“这个低头走路,那个说话搓手,心思不定。”说得满堂哄笑。她明眸善睐,心有丘壑,本该嫁一个良人,在岁月静好中,慢慢老去。
四、第一次婚姻生女及婚后解除婚姻
1944年,经瑶瑶的四姑妈介绍,她嫁给了姑妈的亲侄儿。同一个乡的殷家,只隔了一个村子,他读过小学,身材高瘦,皮肤偏黑,初看尚可,媒人称“老实本分”。婚后两年,生下一女,感情尚好,日子清苦却也安稳。可好景不长。瑶瑶的丈夫染上赌瘾,欠下巨额赌债,据说有五百块大洋之多,他在1947年悄然出逃,音讯全无,后来得知,他在外流浪时,遇一支人民军队路过,因盘缠耗尽,饿晕在路边,是部队里战士救了他,因他上过学,能说会写,后便随军入伍。几年后,受部队教育,眼界渐开,主动解除家里包办婚姻关系,而对于原配所生女儿,他未再过问其生活与学习情况,没有担负起作为一个父亲的养育职责,如弃草芥,让原配妻女湮没于尘烟。
五、守寡岁月:1947–1951,针线如歌
丈夫一去不返,公婆却真心怜她,劝她留下。从此,大姑婆守着女儿,与公婆相依为命。她重拾绣活,接些裁缝营生。每至深夜,阁楼油灯不灭,她纤细的身影映在窗纸,针线在绸缎间穿梭,绣出牡丹的雍容,莲花的高洁,蝴蝶的轻盈,靠着这门手艺,她渐渐养活幼小的女儿。黄昏时,她常坐在门前青石阶上,抱着绣活,看护女儿与小伙伴一同玩耍。“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女儿仰头问。她温柔抚她的发,不得已安慰幼小女儿说:“爹爹去打坏人了,打完就回来。”其实她心里明白——他们娘两,早已被他遗忘。
六、第二次婚姻:1951,希望重燃
1951年,新中国成立,万象更新。一天,村委妇女主任刘大姐登门:“有位转业军官想找对象,人品极好。”那人姓丁,志愿军转业,在县辖区政府任干部,年龄刚好接近三十五,因战事耽误婚事,至今未婚。大姑婆低头绞帕:“我离过婚,还有孩子,人家哪看得上?”谁知丁同志听闻后,竟肃然起敬:“乱世女子,能自强自立,了不起。”他不介意她的过往,娶她为妻,视她女儿如己出,工资全交她保管,每日公务再忙,也必归家共餐。爱情如春雨,滋润了她干涸的心田。她脸上重现笑意,眼中有光。丁姑爷也干劲十足,为民办事,有求必应,年年评优,群众称他“最有前途的年青干部”。
七、短暂欢愉:怀孕与新生
婚后不久,大姑婆怀孕了。全家喜出望外。她亲手缝制襁褓,绣虎头鞋,梦里都是婴儿的笑脸。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接生婆已备好热水,她咬牙用力,一声啼哭划破长夜——“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丁姑爷喜极而泣,按习俗,他要立刻回岳父家“报喜”。岳父杀鸡、装蛋、包红糖,一筐热腾腾的补品交到他手中。他快步折返,忽闻女儿哭喊:“爸爸!妈妈不行了!”他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等他爬回家,大姑婆已因产后大出血,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大人孩子的哭声,淹没了整个村落。村中老人摇头叹息:“瑶瑶是好媳妇,孝顺、善良、乐于助人,这么年轻,走了,老天不公啊。”
八、命运终章:桃花凋零
大姑婆下葬那天,正值三月下旬,满村桃花莫名凋谢,花瓣如雪,随风飘散,仿佛为她送行。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几乎天天下雨。丁姑爷悲痛欲绝,幼子因失母乳,营养不足,不久夭折。他终日郁郁,一病不起,半年后,追随妻儿而去。大姑婆与前夫所生的女儿,被前夫殷家爷爷接回抚养,殷家爷爷去世后,安排在殷家二叔家抚养,一生没有上过学,稍大,就加入劳动生产,还要照看一众堂弟妹,吃尽了人间疾苦,直到她长大到十八岁,嫁给三姨妈的大儿子,才算有个真正意义自己的家。至此,再也无人提及大姑婆的名字——瑶瑶。
九、尾声:玉兰未谢
如今,老屋已破败不堪,待重新修葺,唯有那口樟木箱,还静静守着那件月白色旗袍,我看见旗袍上的紫色玉兰,它依旧高雅,仿佛从未凋零。大姑婆的一生,是两段婚姻。她第一次婚姻,嫁给盲信与旧俗,换来抛弃与孤苦;第二次婚姻,遇见理解与尊重,却遭命运无情碾碎。婚姻,从来不是幸福的保证书,而是两个灵魂的相知与共担。若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便是人间至幸;若所托非人,便是万丈深渊。大姑婆用她三十年的生命告诉我们:选择伴侣,便是选择一种人生。才貌会老去,财富会散尽,唯有人品与担当,才是婚姻最坚实的基石。夕阳西下,我抱着樟木箱走出老宅。回望,残垣在余晖中苍凉如画。可我知道——大姑婆的故事不会被遗忘。它会像那件旗袍上的玉兰,在我的笔下,一朵朵,永远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