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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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鹭图①
白纸与墨水之间
并无明月，无清溪，无空舟
只有一只白鹭，于黑色的颜料中飞出
独立于枯荷残梗中，白眼朝天
有时候祂朝后飞，飞过惶恐滩头，咳出满地梅花
飞过零丁洋，翅尖落下六月霜雪
祂是《诗经》《楚辞》中的白鹭
也是崖山上的那只，是岳阳楼、谢公亭的那一只
一只即一绝句
须怒目，须拍案，须长哭，须高歌
——以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语言
告别，再留下
从箭矢或子弹的另一端，将露水
与星光和神话，引入我们胸膛
让我们回到这里，重新描绘自己
恍惚为素羽的白鹭，黑夜的白鹭
烟霞间、苇荡中以及岁月里的所有白鹭
由这一只显现在此身此刻
在这张白纸上，在这瓶墨水中的白鹭
注：①八大山人的《白鹭图》
2.晚月
有半弯，在《剩山图》的残缺处
发出被烈火焚烧的悲鸣
有一钩，在圆明园崩塌的门洞里
静静地凝视着掉进湖底的天空
有一颗，从夏瑜的肩膀坠落
骨碌碌地滚到秋天的菜市口
……庚子年冬天，我看见它在珞珈山上
在墓碑后面，与梅花一起
而梅花是白的，在我们窗外横斜
时不时，戳一下谁的肺腑
3.假话
在我的家乡
松涛无边无际
月亮铺满所有水田
麦田与油菜花地是会漂移的
白鹭会一次次飞过我的窗户
飞得最高，再落到地上的那只，就是我的爱人
4.礼物
文/野兰
放下笔，窗户就出现了
在最后一棵紫荆树，最后一只红尾鸲的歌声里
有什么持续地来
昨天是西瓜皮
今天是茉莉与木樨草的气味
明天，应该有一只鸽子
把油污的城镇带到对岸？
初秋灰蓝的烟霞里
卖凉粉的妇女敲响木桶，沿着南渡河走下去
我从大理石桌子里抽出自己的腿
几颗石子不知从何处弹射过来
我珍重地，把它们放在诗里
那些黑色的词语，因此更加清晰
5.画家
一只鹿，必须像牛，或马
不能像人和官僚那样，越过栅栏走进旷野
它生存，而不是生活——在虫蛀过的画框里
在胶柱鼓瑟的笔下
为了把这只鹿拽出来
画家被它拉着，绕着
在祖传的阴影里，左右移动
直到周围的事物扭曲变形
直到没有什么比白纸更黑
日子开始喧嚣、申诉
画家匍匐着，陷进饥饿的墙壁
但那只鹿，早已变成一根隐形的绳索
它把我们带到道路之外
站在道德制高点
变成人的模样，着长袍，留辫子
审视你，直到你把一树梅花说成雪
6.祭坛
你立足之地，星辰不断坠落
落向茫茫江水，船橹由此西去
空白处，雨水洗过，孤月坐过
钟鼓敲过，屈原哭过
嵇康骂过，杜工部长吁短叹
为我们，引回石上清泉与野花蓬勃的香气
他们困在绝句里，在荒草中流完了自己
要读懂这些来自黄土深处的申诉
须有更天真的心
更干净的手
把书藉举过头顶，从虫洞里，看那两三枝桃花
倒提着泼墨般的山水
有人奔走于草莽，为自己招魂
唇齿间满是松涛与虎啸
日暮之前
他将变成霜迹或鸿爪，消失于风陵渡口的烟水
如何消解胸中块垒？
一壶浊酒，倾向许多个秋天
中年后，把身心陈上供桌
我才在八大山人发黄的卷轴里
看见自己，或是一枝执拗的枯荷
或是一只孤鸟。众鸟高飞时
她独立于风中，耷拉着脑袋，白眼朝天
当她嶙峋地飞起，尘世就松弛了下来，有了屋脊与斜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