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书籍若是丢了、坏了,大抵也就叹口气作罢,算不上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儿。可我心里记挂的这部《辞源》,却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拴着旧时光里的人和事,一头牵着我如今的念想,每提一次,那些藏在纸页里的回忆就会鲜活几分。它不是一本普通的书,是祖父的坚守,是我的少年心事,也是一段家族里关于“珍视”的印记。
这部《辞源》是上下两册的线装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纸页带着老书特有的、淡淡的木质油墨香,封皮边角虽有些磨损,却能看出当年装订的规整。后来我查过资料,才敢确定它该是1915年的初版本——那可是民国初年的典籍,在如今看来,早已算得上传世的老物件了。而它来到我们家的故事,更带着几分时代的重量:1931年,我的祖父是私塾先生,花了足足6块大洋才把它从县城的书铺里请回了家。
那会儿的6块大洋,可不是小数目。祖父常说,当年他每月的束脩也才不过几块大洋,要省吃俭用小半个月,才能凑够买这部书的钱。那时祖父已经在乡村里的私塾执教多年,书房里的书架摆得满满当当:既有《大学》《中庸》《论语》这类教学生用的《四书五经》,也有《左传》《史记》这类他自己常读的史学名著,唯独这部《辞源》,被他单独放在书桌左手边最显眼的位置,说是“查字解惑最趁手,看着也安心”。每次放学回家后,他总爱坐在竹椅上,就着窗棂透进来的夕阳,翻几页《辞源》。
祖父生前跟我讲过这部书的“劫难”,那是十年特殊时期,村里的“破四旧”风潮正盛,祖父一辈子攒下的藏书,几乎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本就是个性子软、怕惹事的教书人,平日里连走路都怕踩疼了草,村里人常说他“落片树叶都怕打破头”。可那天,看着熊熊火光吞噬那些书,他却急得直跺脚,趁着混乱,偷偷把这部《辞源》裹进了厚厚的油布——那油布还是他当年给家里装粮食的,防水又结实,他一层一层裹得严严实实,又找了个木匠朋友特制的小木箱,把书装进去,趁着夜色,在屋旁那棵老婆树底下挖了个深深的坑,把木箱埋了进去。
这场风波平息之后,祖父第一时间就去挖那木箱。扒开泥土时,他的心一直怦怦跳,生怕书被损坏。等把木箱抱出来,才发现木箱早已被潮气浸得腐烂,一碰就掉木屑,可油布却完好无损,小心翼翼打开油布,里面的《辞源》竟一点没受潮。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正念中学,暑假时回乡下陪祖父。一天午后,我在他土砖房里玩耍,无意间瞥见墙角的木架子上,摆着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解开蓝布一看,正是这部《辞源》——封面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整整齐齐。我从小就爱跟着祖父认字,也听他讲过这书的来历,当时心里一热,抱着“窃书不为偷”的孩子气念头,悄悄把书塞进了书包,带回了黄石的家。
偏巧那天路上遇上了雷阵雨,我没带伞,只能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可雨水还是顺着书包缝渗了进去。等回到家打开书包,书已经被淋得透湿,纸页皱巴巴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急得快哭了,赶紧把书摊在桌上,用毛巾轻轻吸干水分,又搬到阳台上晒。晒干后,纸页变得黄黄的,还卷着边,一点都不平展。我想起祖父平时护书的样子,找来了两块压咸菜的重青石,又垫上平整的木板,把《辞源》一页页理好,夹在木板中间,再用青石压上。那几天,我每天都要去看好几遍,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书才总算恢复了些平整,可还是留下了淡淡的水痕——那水痕,后来也成了这部书独有的印记。
后来祖父来黄石,我红着脸把“偷书”的事跟他说了,还紧张地把书递给他,生怕他生气。可祖父接过书,翻了翻那些带着水痕的纸页,非但没责备我,反倒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你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一样爱书。既然你喜欢,就好好拿着吧。”他既是我的祖父,也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小时候我总爱趴在他身边,看他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字,他也会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人”字的撇捺。或许是这份亲近,让他对我的“小过错”格外宽容。
1983年,祖父走了,我把这部《辞源》从抽屉里拿出来,轻轻摆在我的书柜最上层,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祖父坐在竹椅上翻书的模样。
我这辈子也特别的爱书、惜书。这部《辞源》跟着我后,我发现有些页角有轻微的破损,就找来了牛皮纸,裁成合适的大小,用浆糊一点点粘好,又给它做了个新的书皮,上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写了“辞源”两个字。平日里读书、写文章,遇上不认识的生僻字,或是想查某个词的典故,先翻《说文解字》,若是找不到答案,一查《辞源》,准能找到详尽的解释——它就像一位耐心的老师,总能帮我解惑。
后来我搬了三次家,每次打包东西,别的物件可以让家人帮忙,唯独这部《辞源》,我一定要亲手捧着,放进最稳妥的箱子里,生怕搬运时磕着、碰着,哪怕只是一点划痕,我都会心疼好几天。
八十年代中期,三弟生了重病,住进了医院。他从小就受祖父影响,也爱读书写字,病床上还总念叨着想看些旧书。有一次我去医院看他,他轻声对我说:“哥,你那部《辞源》,我小时候就想翻一翻,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看着他苍白的脸,还有眼里对书的渴望,我心里一阵发酸——那部书虽然是我的心头好,可比起兄弟的健康,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咬咬牙,回家后就把《辞源》找出来,仔细包好,送给了三弟。
可谁也没料到,几年后,三弟家意外失火,火来得又快又猛,虽然及时扑灭,但三弟所有的书被烧光,这部《辞源》却也没能幸免。得知消息时,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看着薰黑的房顶和满地灰烬,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我知道书没了,可还是忍不住在灰烬里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残页,哪怕只是一个烧焦的书角。后来三弟握着我的手,愧疚地说:“哥,对不起,把你的书烧了。”我强装镇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人没事就好,书没了就没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的遗憾却怎么也抹不去。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每次看到书柜上空缺的位置,都觉得空落落的。后来我特意去书店,花了当时近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本新版的《辞海》,摆在原来放《辞源》的位置,想填补心里的空缺。可翻起《辞海》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老书的木质香,少了祖父留下的温度,少了那些带着水痕、修补痕迹的岁月印记。那种丢了心爱之物的难受,就像心里缺了一块,怎么也填不满。但终究是自家兄弟,我没把这份遗憾说出口,只是把它悄悄藏在心里,偶尔翻起旧照片,看到祖父的影像,尤其是写作急需时,总会不由想起《辞源》,想起那些关于书的往事。
